昭庆寺 [1] ,自狮子峰、屯霞石发脉 [2] ,堪舆家谓之火龙 [3] 。石晋元年始创 [4] ,毁于钱氏乾德五年 [5] 。宋太平兴国元年重建 [6] ,立戒坛 [7] 。天禧初 [8] ,改名昭庆。是岁又火。迨明洪武至成化 [9] ,凡修而火者再。四年奉敕再建,廉访杨继宗监修 [10] 。有湖州富民应募挈万金来,殿宇室庐,颇极壮丽。嘉靖三十四年 [11] 以倭乱 [12] ,恐贼据为巢,遽火之。事平再造,遂用堪舆家说,辟除民舍,使寺门见水,以厌火灾 [13] 。隆庆三年复毁 [14] 。万历十七年 [15] ,司礼监太监孙隆以织造助建 [16] ,悬幢列鼎,绝盛一时。而两庑栉比 [17] ,皆市廛精肆 [13] ,奇货可居。春时有香市 [19] ,与南海、天竺、山东香客及乡村妇女儿童 [20] ,往来交易,人声嘈杂,舌敝耳聋,抵夏方止。崇祯十三年又火 [21] ,烟焰障天,湖水为赤。及至清初,踵事增华 [22] ,戒坛整肃,较之前代,尤更庄严。
一说建寺时,为钱武肃王八十大寿 [23] ,寺僧圆净订缁流古朴、天香、胜莲、胜林、慈受、慈云等 [24] ,结莲社 [25] ,诵经放生 [26] ,为王祝寿。每月朔 [27] ,登坛设戒,居民行香礼佛,以昭王之功德 [23] ,因名昭庆。今以古德诸号 [29] ,即为房名。
袁宏道《昭庆寺小记》:
从武林门而西 [30] ,望保俶塔 [31] ,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午刻入昭庆 [32] ,茶毕,即棹小舟入湖 [33] 。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 [34] 。余游西湖始此,时万历丁酉二月十四日也 [35] 。晚同子公渡净寺 [36] ,觅小修旧住僧房 [37] 。取道由六桥、岳坟归 [33] 。草草领略,未极遍赏。阅数日,陶周望兄弟至 [39] 。
张岱《西湖香市记》:
西湖香市,起于花朝 [40] ,尽于端午 [41] 。山东进香普陀者日至 [42] ,嘉湖进香天竺者日至 [43] ,至则与湖之人市焉 [44] ,故曰香市。然进香之人市于三天竺,市于岳王坟,市于湖心亭 [45] ,市于陆宣公祠 [46] ,无不市,而独凑集于昭庆寺。昭庆寺两廊故无日不市者,三代八朝之古董,蛮夷闽貊之珍异 [47] ,皆集焉。至香市,则殿中边甬道上下 [43] 、池左右、山门内外,有屋则摊,无屋则厂 [49] ,厂外又棚,棚外又摊,节节寸寸。凡胭脂簪珥 [50] 、牙尺剪刀 [51] ,以至经典木鱼、伢儿嬉具之类 [52] ,无不集。此时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 [53] ,岸无留船,寓无留容,肆无留酿。袁石公所谓 [54] “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已画出西湖三月。而此以香客杂来,光景又别。士女闲都 [55] ,不胜其村妆野妇之乔画 [56] ;芳兰芗泽 [57] ,不胜其合香芫荽之薰蒸 [53] ;丝竹管弦,不胜其摇鼓欱笙之聒帐 [59] ;鼎彝光怪 [60] ,不胜其泥人竹马之行情;宋元名画,不胜其湖景佛图之纸贵 [61] 。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扑不开,牵挽不住。数百十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拥于寺之前后左右者,凡四阅月方罢 [62] 。恐大江以东,断无此二地矣。崇祯庚辰三月,昭庆寺火。是岁及辛巳、壬午洊饥 [63] ,民强半饿死 [64] 。壬午虏鲠山东 [65] ,香客断绝,无有至者,市遂废。辛巳夏,余在西湖,但见城中饿殍舁出 [66] ,扛挽相属 [67] 。时杭州刘太守梦谦 [63] ,汴梁人,乡里抽丰者多寓西湖 [69] ,日以民词馈送 [70] 。有轻薄子改古诗诮之曰:“山不青山楼不楼,西湖歌舞一时休。暖风吹得死人臭,还把杭州送汴州 [71] 。”可作西湖实录。
【注释】
[1] 昭庆寺:又称昭庆律寺。《西湖游览志》卷八:“昭庆律寺,晋天福间,吴越王建。宋乾德二年重修。太平兴国三年,建戒坛于寺中。每岁三月三日,海内缁流云集于此,推其长老能通五宗诸典者,登坛说法,敷陈具戒,其徒跪而听之,名曰受戒,至今行之。天禧初,有圆净法师,学庐山慧远结白莲社,缙绅之士与会者二十余人,运使孙何为之记。”昭庆寺在历史上曾屡建屡毁。明嘉靖和崇祯年间,两次被火焚毁,清初重建后,又遭兵祸被夷为焦土。光绪四年,寺里的住持发宏愿重还旧貌。抗日战争时期杭州沦陷,昭庆寺被日军驻兵养马。今不存。原址在今杭州宝石山的东边,南临西湖,杭州市青少年宫广场的位置。
[2] 狮子峰:以形似名之。又名巾子峰,在宝石山附近。屯霞石:在宝石山上,“色赭如霞,介立崖畔”(《西湖游览志》卷八)。发脉:发祥。
[3] 堪舆家:旧称相地看风水者。堪为天道,舆为地道。
[4] 石晋:指石敬瑭所建的后晋,元年即天福元年(936)。
[5] 乾德五年:967 年。乾德为宋太祖赵匡胤的年号(963-968)。称钱氏,因钱氏的吴越国虽已臣服,却尚存。
[6] 太平兴国元年:976 年。
[7] 戒坛:佛徒传戒之坛。
[8] 天禧:宋真宗赵恒的年号(1017-1021)。
[9] 洪武:明太祖朱元璋的年号(1368-1398)。成化:明宪宗朱见深的年号(1465-1487)。
[10] 杨继宗:字承方,山西阳城人。明代著名廉吏。天顺进士,性刚廉孤峭,人莫敢犯。按察地方,能为民除弊兴利。《明史》本传载其成化初荐为嘉兴知府,九年后任浙江按察使(即“廉访”),则其监修昭庆,当在成化九年后,而非本文所云“四年”。
[11] 嘉靖三十四年:1555 年。
[12] “倭乱”三句:据《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五载,嘉靖三十四年,“柘林倭夺舟,犯乍浦、海宁,攻陷崇德,转掠塘西、新市、横塘、双林、乌镇、菱湖诸镇,杭城数十里外,流血成川。巡抚李天宠束手无策,唯募人缒城,自烧附郭民居而已”。
[13] 厌:压服,抑制。
[14] 隆庆三年:1569 年。
[15] 万历十七年:1589 年。
[16] 司礼监:官署名。明置,明朝内廷管理宦官与宫内事务的“十二监”之一。孙隆:明神宗万历朝派往苏、杭提监织造兼管税收的太监,后于万历二十九年(1601)驻苏州督税,曾激起民变。织造:官名。明清于江宁、杭州、苏州设专局,织造各种衣料,及制帛诰敕彩缯之类,以供宫廷之用。明于三处各置提督织造太监一人,清改任内务院人员,即称织造。
[17] 两庑(wǔ):堂下周围的走廊廊屋。栉( zhì)比:像梳齿一样紧密整齐地排列。
[13] 市廛精肆:市场商家。廛,公家所建供商人存储货物的房所。
[19] 香市:由各地香客蜂拥而至形成的交易市场。
[20] 南海:指普陀山,传为南海观音菩萨之道场。天竺:指杭州天竺山三寺,即上天竺法喜寺、中天竺法净寺、下天竺法镜寺。山东:指浙东一带。
[21] 崇祯十三年:1640 年。
[22] 踵事增华:继承前人成就,并加增饰,有所提高。
[23] 钱武肃王:钱镠(852-932),字具美,临安(今属浙江)人。唐末拥兵两浙,以镇压黄巢起义。五代十国时吴越国王,谥武肃。
[24] 订:约定。缁流:僧徒,僧流。以僧着缁(黑)衣,故称。
[25] 莲社:东晋僧慧远居庐山东林寺,与雷次宗、刘遗民等十八人同修净土。寺中有白莲池,号莲社,或白莲社。
[26] 放生:佛家以不杀生为善举,释放鱼鸟等小生物,以示有恩。
[27] 朔:农历每月初一。
[23] 昭:彰显,表扬。
[29] 古德:佛教徒对年高有道高僧的尊称,此似专指上述缁流。
[30] 武林门:杭州最古老的北城门。原名余杭门,明后改称武林门。
[31] 保俶塔:见卷一《西湖北路·保俶塔》注。
[32] 午刻:上午十一点至下午一点。
[33] 棹:桨,此作动词“划桨”用。
[34] “东阿王”句:用东阿王曹植作《洛神赋》故事。详《洛神赋》李善注引《记》所载。
[35] 万历丁酉:1597 年。
[36] 子公:方文僎,字子公,袁宏道门客,随游杭州。
[37] 小修:袁中道,字小修,前一年曾游西湖。
[33] 六桥:见卷三《西湖中路·苏公堤》注。岳坟:见卷一《西湖北路·岳王坟》注。
[39] 陶周望兄弟:陶望龄(1562-1609),字周望,号石篑,会稽人。万历十七年(1589)以会试第一,殿试第三,任翰林编修。仕至国子监祭酒。弟陶奭龄(1571-1640),字君奭,一字公望,号石梁,与兄并称“二陶”。仕至济宁太守。
[40] 花朝:农历二月十五日百花生日,号花朝节。也有二月初二、二月十二的说法。浙间风俗,以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之时最堪游赏。
[41] 端午:农历五月初五日。
[42] 普陀:今浙江省县名。在舟山群岛东南部,岛上有普陀山。唐大中十二年(858),日本僧人慧锷最初于此留观音像建寺。佛教徒因《华严经》有善财参拜观音于普陀洛迦之说,遂称普陀。后与峨嵋、五台、九华并列为我国佛教四大名山,供奉观音的道场。
[43] 嘉湖:浙江嘉兴湖州地区。三天竺:杭州灵隐寺南天竺山中,有上、中、下三天竺寺。
[44] 市:交易,贸易。
[45] 湖心亭:见卷三《西湖中路·湖心亭》注。
[46] 陆宣公祠:见卷三《西湖中路·陆宣公祠》注。
[47] 蛮夷:古代对南方少数民族的贬称。闽:此指居住在福建的少数民族。貊:古称居住在我国东北地区的少数民族。
[43] 甬道:庭院中间的正道。
[49] 厂:棚屋,露舍。
[50] 簪:用以绾定发髻的首饰。珥:耳饰。
[51] 牙尺:象牙制的尺子。
[52] 伢(yá)儿:吴越方言,称呼儿童。
[53] 鼓吹:此泛指音乐。
[54] 袁石公:即袁宏道,见卷一《西湖总记·明圣二湖》注。作者引文见袁宏道《初至西湖记》。
[55] 闲都:娴雅优美。都,优美。《诗经·郑风·有女同车》:“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56] 不胜:文中指比不过。乔画:乔装打扮。
[57] 芗:通“香”。
[53] 芫荽(yuán suī):胡荽,俗名香菜。
[59] 欱:吮吸。此作吹奏讲。聒帐:众声齐作,通宵达旦,称聒帐。
[60] 鼎彝:古代宗庙祭祀之青铜礼器,为国之重器。
[61] 纸贵:《晋书·左思传》载,西晋左思苦思殚虑作成《三都赋》,张华为之延誉,于是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后因用作著作风行的典故。
[62] 四阅月:经过四个月。阅,经历。
[63] 崇祯庚辰、辛巳、壬午:分别为崇祯十三(1640)、十四(1641)、十五(1642)年。洊(jiàn):再次。
[64] 强半:过半。
[65] 虏鲠山东:指清兵入侵关内。鲠,通“梗”,祸患。
[66] 饿殍:饿死的人。舁:扛,抬。
[67] 相属:相连续。
[63] 刘太守梦谦:刘梦谦,罗山(今河南信阳)人,崇祯七年(1634)进士,十三年任杭州太守。《西湖梦寻·苏公堤》谓:“太守刘梦谦与士夫陈生甫辈时至。二月,作胜会于苏堤。城中括羊角灯、纱灯几万盏,遍挂桃柳树上,下以红毡铺地,冶童名妓,纵饮高歌。夜来万蜡齐烧,光明如昼。湖中遥望堤上万蜡,湖影倍之。箫管笙歌,沉沉昧旦。传之京师,太守镌级。”
[69] 抽丰:旧指找关系、走门路,向人求取财物。
[70] “日以”句:每日以包揽诉讼所得的钱赠送(行贿)。
[71] “山不青山”四句:套改南宋林升《题临安邸》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评品】
本文详述昭庆寺之隆替兴废,详于明代而略于其他,最后点明昭庆寺命名之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