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坟 ^[1]

岳鄂王死，狱卒隗顺负其尸 ^[2] ，逾城至北山以葬。后朝廷购求葬处，顺之子以告。及启棺如生，乃以礼服殓焉。隗顺，史失载。今之得以崇封祀享，肸蚃千秋 ^[3] ，皆顺力也。倪太史元璐曰 ^[4] ：“岳王祠，泥范忠武 ^[5] ，铁铸桧、卨 ^[6] ，人之欲不朽桧、卨也，甚于忠武。”按公之改谥忠武，自隆庆四年 ^[7] 。墓前之有秦桧、王氏 ^[8] 、万俟卨三像，始于正德八年 ^[9] ，指挥李隆以铜铸之，旋为游人挞碎。后增张俊一像 ^[10] 。四人反接 ^[11] ，跪于丹墀。自万历二十六年 ^[12] ，按察司副使范涞易之以铁，游人椎击益狠，四首齐落，而下体为乱石所掷，止露肩背。旁墓为银瓶小姐。王被害，其女抱银瓶坠井中死。杨铁崖乐府曰 ^[13] ：“岳家父，国之城；秦家奴，城之倾。皇天不灵，杀我父与兄。嗟我银瓶为我父，缇萦生不赎父死 ^[14] ，不如无生。千尺井，一尺瓶，瓶中之水精卫鸣 ^[15] 。”墓前有分尸桧。天顺八年 ^[16] ，杭州同知马伟锯而植之 ^[17] ，首尾分处，以示磔桧状 ^[13] 。隆庆五年 ^[19] ，大雷击折之。朱太史之俊曰 ^[20] ：“一秦桧耳，铁首木心，俱不能保至此。”天启丁卯 ^[21] ，浙抚造祠媚珰 ^[22] ，穷工极巧，徙苏堤第一桥于百步之外，数日立成，骇其神速。崇祯改元，魏珰败，毁其祠，议以木石修王庙。卜之王，王弗许 ^[23] 。

岳云 ^[24] ，王之养子，年十二从张宪战 ^[25] ，得其力，大捷，号曰“赢官人”，军中皆呼焉。手握两铁锤，重八十斤。王征伐，未尝不与，每立奇功，王辄隐之。官至左武大夫、忠州防御使。死年二十二，赠安远军承宣使。所用铁锤犹存。

张宪为王部将，屡立战功。绍兴十年，兀朮屯兵临颍，宪破其兵，追奔十五里，中原大振。秦桧主和，班师。桧与张俊谋杀岳飞，诱飞部曲能告飞事者 ^[26] ，卒无人应。张俊锻炼宪 ^[27] ，被掠无完肤，强辩不伏，卒以冤死。景定二年 ^[23] ，追封烈文侯。正德十二年 ^[29] ，布衣王大祐发地得碣石，乃崇封焉。郡守梁材建庙，修撰唐皋记之。

牛皋墓在栖霞岭上 ^[30] 。皋字伯远，汝州人，岳鄂王部将，素立战功。秦桧惧其怨己，一日大会众军士，置毒害之。皋将死，叹曰：“吾年近六十，官至侍从郎，一死何恨，但恨和议一成，国家日削。大丈夫不能以马革裹尸报君父 ^[31] ，是为叹耳！”

张景元《岳坟小记》 ^[32] ：

岳少保坟祠，祠南向，旧在阛阓 ^[33] 。孙中贵为买民居 ^[34] ，开道临湖，殊惬大观。祠右衣冠葬焉。石门华表，形制不巨，雅有古色。

周诗《岳王坟》诗 ^[35] ：

将军埋骨处，过客式英风 ^[36] 。

北伐生前烈，南枝死后忠。

干戈戎马异，涕泪古今同。

目断封丘上，苍苍夕照中。

高启《岳王坟》诗 ^[37] ：

大树无枝向北风，
千年遗恨泣英雄。

班师诏已成三殿 ^[33] ，
射虏书犹说两宫 ^[39] 。

每忆上方谁请剑，
空嗟高庙自藏弓 ^[40] 。

栖霞岭上今回首，
不见诸陵白雾中 ^[41] 。

唐顺之《岳王坟》诗 ^[42] ：

国耻犹未雪，身危亦自甘。

九原人不返 ^[43] ，万壑气长寒。

岂恨藏弓早，终知借剑难。

吾生非壮士，于此发冲冠。

蔡汝南《岳王墓》诗 ^[44] ：

谁将三字狱 ^[45] ，堕此一长城 ^[46] 。

北望真堪泪，南枝空自荣。

国随身共尽，君恃相为生。

落日松风起，犹闻剑戟鸣。

王世贞《岳坟》诗 ^[47] ：

落日松杉覆古碑，
英风飒飒动灵祠。

空传赤帝中兴诏 ^[43] ，
自折黄龙大将旗 ^[49] 。

三殿有人朝北极，
六陵无树对南枝。

莫将乌喙论勾践 ^[50] ，
鸟尽弓藏也不悲。

徐渭《岳坟》诗 ^[51] ：

墓门惨淡碧湖中，
丹雘朱扉射水红 ^[52] 。

四海龙蛇寒食后 ^[53] ，
六陵风雨大江东。

英雄几夜乾坤博，
忠孝传家俎豆同。

肠断两宫终朔雪，
年年麦饭隔春风 ^[54] 。

张岱《岳王坟》诗：

西泠烟雨岳王宫，
鬼气阴森碧树丛。

函谷金人长堕泪 ^[55] ，
昭陵石马自嘶风 ^[56] 。

半天雷电金牌冷 ^[57] ，
一族风波夜壑红 ^[53] 。

泥塑岳侯铁铸桧，
只令千载骂奸雄。

董其昌《岳坟柱对》 ^[59] ：

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小朝廷岂求活耶。

孝子死孝，忠臣死忠，大丈夫当如是矣。

张岱《岳坟柱铭》：

呼天悲铁像，此冤未雪，常闻石马哭昭陵。

拓地饮黄龙，厥志当酬，尚见泥兵湿蒋庙 ^[60] 。

【注释】

[1] 岳王坟：在杭州栖霞岭下，《西湖游览志》卷九：“岳武穆王墓，王名飞，字鹏举，相州汤阴人……宋高宗时，以战伐功，历官都统，屡陈恢复大计。高宗虑钦宗之返而攘己也，阳奖而阴撼之。丞相秦桧揣知帝旨，遂力主和议。会兀朮寇拱亳，诏飞往援。金人大败，追及朱仙镇，中原响应。谓其部下曰：‘直抵黄龙，与诸君痛饮耳。’方指日渡河，而桧欲割淮以北弃之，仍诏张俊、杨沂中先归。言飞孤军不可久留，以金牌十二召之班师。”后为桧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子岳云，部将张宪同时遇难。“孝宗时，诏复飞官，谥武穆，改葬栖霞岭。云祔其旁。……嘉定四年，封鄂王。”

[2] 隗顺：《西湖游览志》卷九：“狱卒隗顺负飞尸逾城，至九曲丛祠，潜瘗之。以玉环殉，树双橘识焉。”

[3] 肸蚃（xī xiǎng）：灵感通微，联绵不绝。

[4] 倪太史元璐：倪元璐，字玉汝，号鸿宝，明末上虞（今属浙江）人。天启进士，授编修，累迁国子祭酒。抗疏斥魏阉余党祸国，仕至户部尚书。李自成破京，自缢死，谥文贞。

[5] 泥范：泥塑。范，模型。

[6] 桧：秦桧，字会之，南宋江宁（今南京）人，政和进士。因上书反对金帅立张邦昌，被俘至金。为完颜昌所信用，并放归为内奸，而诈称杀金兵夺船逃归。绍兴元年任相，前后逐贬张浚、赵鼎，独相十七年。收岳飞、韩世忠、张俊三员大将的兵权。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岳飞父子，订绍兴和议，向金纳币称臣，遗臭万年。卨：万俟卨（mò qí xiè），字元忠，阳武（今河南原阳）人，政和进士。绍兴初，官提点湖北刑狱，迎合秦桧意，谮岳飞，构陷成狱，害死岳飞父子和张宪。官至尚书右仆射。

[7] 隆庆四年：1570 年。

[8] 王氏：秦桧妻。《西湖游览志》卷九载：秦桧与万俟卨构陷岳飞父子，“会岁暮，狱无佐证。桧一日独居书室，食柑玩皮，若有思者。其妻王氏窥笑曰：‘老汉一何无决，擒虎易，纵虎难也。’桧犁然当心，致片纸狱中，即日报飞死矣。盖摺杀之，年三十九。”

[9] 正德八年：1513 年。

[10] 张俊：字伯英，成纪（今甘肃天水）人，南宋四大名将之一。曾败金兵，镇压各地义军，讨伐叛将李成，挫败伪齐刘猊。后迎合高宗、秦桧旨意，力主和议，请纳兵权，排挤刘锜，参与谋害岳飞，为后人唾弃。

[11] 反接：反绑。

[12] 万历二十六年：1598 年。

[13] 杨铁崖：杨维桢（1296-1370），字廉夫，号铁崖、东维子，诸暨（今属浙江）人。元代文学家，长于乐府。泰定进士，官至建德路总管府推官。有《铁崖乐府》。引诗为《银瓶女》。

[14] 缇萦：汉太仓令淳于意的少女。汉文帝四年，意获罪。缇萦上书，请入身为官婢，以赎父刑。帝悲其意，为除肉刑，意得免。

[15] 精卫：传说为炎帝之少女，名女娃，游于东海而溺死，化为精卫鸟。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填东海。

[16] 天顺八年：1464 年。

[17] 同知：府州军的副贰之职。

[13] 磔（zhé）：分裂肢体。

[19] 隆庆五年：1571 年。

[20] 朱太史之俊：字沧起，汾阳（今属山西）人。天启进士，官至翰林院侍讲。

[21] 天启丁卯：1627 年。

[22] 媚珰：此指讨好取媚魏忠贤之流的太监，为其立生祠。珰为汉代武官的冠饰，后演变成太监的代称。

[23] “魏珰败”五句：据作者《琅嬛文集·募修岳鄂王祠墓疏》载：“崇祯戊辰（元年，1628）拆毁逆珰魏忠贤生祠，议以木石修葺王墓，卜之王，王弗许。以此蹉跎。”

[24] 岳云：宋相州汤阴（今属河南）人，岳飞长子，一说养子。十二岁入伍抗金，在张宪部下转战立功。绍兴十年，从岳飞北伐。颍昌之捷，亲领背嵬军浴血奋战，身被创百余处，击败兀朮主力。后与飞、宪同时遇害。

[25] 张宪：为岳家军前军统制、同提举一行事务。绍兴四年，参加收复襄、汉六郡之战。收复郢州后，与牛皋等军进克随州，擒伪齐将王嵩。又与王贵进兵，大败金将和伪齐联军数万，复邓州。十年，随岳飞北伐，夺取颍昌、淮宁，在临颍重创金军。屡立战功，官至观察使。被诬谋反，与飞、云同时遇害。

[26] 部曲：古代军队编制单位。《续汉书·百官志》：“将军领军，皆有部曲，大将军营五部，部校尉一人。部下有一曲，曲有军候一人。”

[27] 锻炼：罗织罪名。

[23] 景定二年：1261 年。

[29] 正德十二年：1517 年。

[30] 牛皋：字伯远，汝州鲁山（今属河南）人。南宋初，率众抗金，后归岳家军，参与复襄、汉六郡之战。后两度北上攻金，进兵至开封附近。屡立战功，官至承宣使。岳飞被害后，他仍反对和议，被秦桧令田师中毒死。墓在杭州栖霞岭紫云洞剑门关。

[31] 马革裹尸：谓战死沙场。《后汉书·马援传》：“援曰：‘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耶？’”

[32] 张景元：应为张京元，江苏泰兴人。万历甲辰（1604）进士。天启间由江西按察司佥事迁云南提学参议。著有《删注楚辞》二卷（焦竑为之序）、《寒灯随笔》一卷、《湖上小记》等。

[33] 阛阓（huán huì）：阛，市垣；阓，市之外门。古代市道在垣与门间，故称市肆为阛阓。

[34] 孙中贵：孙隆。见卷一《西湖总记·明圣二湖》注。中贵：中官、宦官。古代亦泛指皇帝宠幸的近臣。

[35] 周诗：字以言，明昆山（今属江苏）人。为人倜傥，精医术，以诗游公卿间。朝廷将以尚医官之，拂袖而去。游杭州，寓僧寺。有《虚岩山人集》。

[36] 式：效法。

[37] 高启（1336-1374），字季迪，号青丘子，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明初著名诗人。受诏与修《元史》，授翰林院编修。明太祖授其户部右侍郎，固辞不赴。返乡授徒，后被朱元璋借故腰斩。高诗雄劲奔放，富有才情。

[33] 三殿：宫中的三大殿，借指皇宫。

[39] 射虏书：指岳飞《乞出师札》之类的请战抗金书。两宫：指被金兵所掳的徽、钦二宗，岳飞《五岳祠盟记》有“蹀血虏廷，尽屠夷种，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地”云云。

[40] 高庙：指宋高宗。藏弓：“高鸟尽，良弓藏”，出于《文子·上德》。高宗苟安，则是高鸟未尽，良弓先藏。

[41] 诸陵：即下文之“六陵”。指南宋六个皇帝的陵寝，在绍兴青龙山、攒宫山之间。后为元僧杨琏真伽盗掘。

[42] 唐顺之（1507-1560）：字应德，一字义修，号荆川，武进（今属江苏常州）人。嘉靖八年（1529）会试第一，官翰林编修，兵部主事。督师浙江，重创倭寇。文武全才，倡唐宋散文，是唐宋派的领袖人物。有《荆川先生文集》。

[43] 九原：九州。

[44] 蔡汝南：当为蔡汝楠（1516-1565），字子木，号白石，浙江德清人。明嘉靖十一年（1532）进士，诗名早著，官至南京工部右侍郎。著有《自知堂集》等。

[45] 三字狱：即秦桧加于岳飞的“莫须有”罪名。

[46] 长城：指岳飞。

[47] 王世贞：见卷一《西湖北路·六贤祠》注。

[43] 赤帝：中国古代传说中五帝之一。赤帝是南方之神，此喻宋高宗。中兴诏：此指绍兴二年（1132）殿试，高宗赵构以《问中兴之本》为题。

[49] 黄龙大将旗：岳飞北伐，誓捣金人巢穴黄龙府（在今东北吉林长春农安县一带）。

[50] 勾践：春秋越国君王，他卧薪尝胆，经过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灭吴王夫差，报了亡国之恨。范蠡、文种出谋划策，功劳卓著。功成之后，范蠡坚辞勾践的封赏，去了齐国，并写信劝告文种：“‘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尽管文种之后称病不朝，还是被勾践逼至自尽。

[51] 徐渭：见卷二《西湖西路·岣嵝山房》注。

[52] 雘（huò）：赤石脂之类，古代作为上等颜料，以饰宫室。

[53] 寒食：每年四月四日，禁烟火，只吃冷食，故称“寒食节”。相传春秋时介之推助晋文公复国后，不受封赏，遁入山中。文公焚山求之，之推坚不下山，抱树而死。文公厚葬之，并下令之推忌日禁火寒食，以寄哀思。

[54] 麦饭：祭祀用的饭食。此指钦、徽二宗远囚金国无法享用。

[55] 金人：汉武帝在长安建章宫前，铸十二铜仙人，托金盘承甘露，以求长生。魏明帝于景初元年（237）派人前来拆迁，临载，仙人潸然泪下。

[56] 昭陵石马：昭陵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陵寝，在陕西礼泉县东北九嵕山。墓前有六石马，为唐太宗平生征伐的六匹坐骑之雕像。《安禄山事迹》载，安史之乱时，唐军与贼将崔乾祐战不胜，忽有数百黄旗军前来助战败贼。后有昭陵宫员奏，陵前石人马皆汗湿。

[57] 金牌：传岳飞厉兵秣马准备大举北伐，连接朝廷十二块金牌严令回师班朝。

[53] 风波：风波亭，杭州南宋大理寺（最高审判衙门）狱中亭名。岳飞被害于此。

[59] 董其昌：见卷三《西湖中路·关王庙》注。

[60] 泥兵湿蒋庙：张岱《夜航船》卷十《兵刑部·军旅》“蒋庙泥兵”条：“南京钟山，有汉秣陵尉蒋子文庙，盖因子文逐盗死此，孙权为立庙，封蒋侯，（孙）权避祖讳钟，改名蒋山。后孙权与敌人战，夜大雨，蒋侯助之，次日，见庙中泥兵皆湿。”

【评品】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这是岳王墓阙上的楹联。作者颂武穆，而详述岳云、张宪、牛皋的事迹，以见岳家军个个忠烈，义贯长虹；鞭奸佞，则详述秦桧、王氏、万俟卨三像即便“铁首木心，俱不能保”的经过，以示奸佞人人切齿，恨不得食肉寝皮。巧以魏阉衬秦桧，妙在以魏祠之木石修庙，岳王不受。此类奸佞真真是遗臭万年了。 o+HGAR2QNQYWdWnWCQeHa7/ZQs/jArUveVCRMJnw4i6yx3GJJ51c0LQvQaA87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