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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集权独裁下《荀子》之仁政说之陷落

《荀子》帝王术之核心,在于君臣关系,而君臣之间,如何相互啮合,一定程度上,决定王权政治之兴衰。清唐晏《两汉三国学案》卷三《尚书》按语曰:“故真经术必归结于君臣父子。” 这是颇有见地之论。《史记·太史公自序》云:“夫儒者以六艺为法……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虽百家弗能改也。” 儒、法两家即使存在分歧,但是皆以处理君臣关系为首务,在这点上,两家并无二致,显然扬君抑臣,或尊主卑臣,这是王权政治的基本伦理。

此种关切,似乎渊源于齐稷下学宫的黄老道德之术,关于君臣之相与,稷下学者做出了十分详尽的探讨,《荀子》自然受其影响。《管子》一书,非一人一时之所著,但恰为齐稷下学术之集大成者,内存《君臣》上、下两篇;稷下学士慎到所著《慎子·内篇》,也以君臣关系为主题;列名稷下学士的尹文子所著《尹文子》,按其残篇,也阐释“一曰不变之法,君臣上下是也”之说。荀卿三为齐稷下祭酒,在《荀子》中有《君道》和《臣道》篇。《史记》本传称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他是荀卿弟子,《韩非子》有《爱臣》《主道》《南面》诸篇,将君主发挥权术、驾驭臣下,诠释得淋漓尽致。耐人寻味者,贾谊《新书》亦有《君道》篇,《新书》卷九《大政上》曰:“人臣之道,思善则献之于上,闻善则献之于上,知善则献之于上。夫民者,唯君者有之,为人臣者助君理之。故夫为人臣者,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故君以知贤为明,吏以爱民为忠。” 虽社会思潮变迁,会令论者在君臣立场上有所调整,但是贾谊大致祖述《荀子》君臣观,依然清晰可辨。《汉书·楚元王传》记载:“(刘)德字路叔,修黄老术,有智略。” 其子刘向著《说苑》,开卷便是《君道》和《臣道》两篇。这些文字辗转因袭,或许真伪互见,左右相搏,然充分证明,齐稷下学士及其留裔,所治黄老道德之术者,均究心于君臣之相处,信奉君尊臣卑,或君臣平衡,以巩固王权体制。考察中国古代政治,似乎唯有摆正君臣关系,才谈得上兼顾百姓利益。

《史记·汲黯列传》云:“黯学黄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其治,责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卧闺阁内不出。岁余,东海大治。称之。上闻,召以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治务在无为而已,弘大体,不拘文法。” 汲黯的黄老思想主张管治者清静无为,对社会自然生态,尽量不干预,任其自然。而《荀子》一派却与之相左,《荀子·君道》篇云:“至道大形,隆礼至法则国有常,赏贤使能则民知方,赏克罚偷则民不怠,兼听齐明则天下归之。”所有行为的主体都是人,然则礼、法并举,如上述司马迁所谓“一断于法”,一切举措背后,都有君主主导,所以“兼听齐明”就存在疑惑,何者是“听”?何者属“明”?都由君主一人裁断,此种政治机制建立在“明君”前提之下,而君主是人,并非神,此为“帝王术”埋藏下隐患。

《荀子·荣辱》云:“故仁人在上,则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百工以巧尽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尽官职,夫是之谓至平。”社会治理井然有序,社会分工各得其所,这不过是“故仁人在上”假设前提下之愿景,犹如《盐铁论·备胡》云:“今明天子在上。” 此属无助的祈愿,未必是可期望的现实,而实际情形倒是昏君、暴君屡见不鲜,此在源头上就威胁社会利益平衡和正义伸张。

《荀子》等既然无法阻止或限制君权之滥用,其危害在于阻遏思想场阈的自然生长,譬如何者为“正”?《庄子·齐物论》否定存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正”,而在《荀子》各篇,其所谓“正”的话事权、决定权则从属于政治权力。故而,思想不能成为纯粹的思想,只是权力的衍生物。而作为个体,思想的享受,或独特的思考,一则不能抗衡朝廷官方主流意识,二则几乎失去存在的价值。

《论语·八佾》云:“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已经揭示礼乐的核心是仁,离开仁,则礼乐不过徒具形式耳。

《孟子·尽心下》云:“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此处分别了君子和小人的区别,小人仅具人生命的本能,而君子“四端”兼备,进而追求仁义礼智圣“五德”精神,凡人皆可以优入圣域,君主并无垄断之特权。

在《论语》中,展现一个个体道德不断完善,以向着仁、智合一近乎圣之境界迈进的悟道者形象——孔子。若衡之以《汉志》所云:“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 则发现荀卿对于此一标准已经有所游离,譬若《荀子》摒弃了阴阳家束缚,彰显人无所畏惧和自信的力量。《荀子·天论》虽云:“所志于阴阳者,已其见知之可以治者矣。”此与阴阳家观念正好相反,不再顾忌天意,否定天意也就是民心对于君主行为的约束作用,其思想的来源则更加狭窄。而对于教化人民,所教者亦与孔子有所歧异。《论语·述而》云:“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庄严之道德,犹如春风化雨,沁人心脾;《论语·为政》云:“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宪问》云:“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承认知识无涯,人之所知其实有限,对于广袤的未知领域,孔子抱持谦逊敬畏的态度。而《荀子》则不然,它主张兼法后王,事功倾向更加明确,而至于“仁义之际”,仁,已经被淡化,它用礼义置换了仁义,《荀子·不苟》云:“……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君子治治,非治乱也,曷为邪?曰:礼义之谓治,非礼义之谓乱也。故君子者,治礼义者也,非治非礼义者也。”义,则尤其重要,《荀子·君道》云:“血气和平,志意广大,行义塞于天地之间,仁知之极也。夫是之谓圣人。”《中庸》有云:“义者宜也。”韩愈《原道》解释“义”曰:“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 因此,“行义塞于天地之间,仁知之极也”,就是制定完善的法规,且行之有效,这正是圣人的境界。《荀子·王霸》云:“国无礼则不正。礼之所以正国也,譬之:犹衡之于轻重也,犹绳墨之于曲直也,犹规矩之于方圆也,既错之而人莫之能诬也。”可见礼与法仅一线之隔,或者就是二而一的关系。

卢文弨《书荀子后》云:“世之讥荀子者,徒以其言性恶耳。然其本意,则欲人之矫不善而之乎善。其教在礼,其功在学。性微而难知,唯孟子为能即其端以溯其本原,此与性道教合一之义无少异矣。然而亦言忍性,则固气质之性也。又曰:‘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则在孟子时固有执气质以为性者。荀子不尊信子思、孟子之说,而但习闻夫世俗之言,遂不能为探本穷原之论。然其少异于众人者,众人以气质为性而欲遂之,荀子则以气质为性而欲矫之耳。且即以气质言,亦不可专谓之恶。善人忠信,固质之美者,圣人亦谓其不可不学,学礼不徒为矫伪之具明矣。荀子知乎青与蓝、冰与水之相因也,而不悟乎性与学之相成也,抑何其明于此而暗于彼哉!” 郭店楚简《性自命出》曰:“性自命出,命自天降。”出乎生命本体的“性”或“情”,其实有不可更移之特质,否定它,改变它,会消减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令人生感受到痛苦,然而,持性恶论的《荀子》却凭借“礼”和“学”,要令天下人改造、变化为其所谓的“善”,此乃与天性为敌。康有为《春秋董氏学》之《春秋微言大义第六上》之《性》云:“《荀子》:‘性者,本始质朴也’,即天质之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即王教之化也。故刘向谓仲舒‘作书美孙卿’也。然无其质则王教不能化,乃孟子之说,则辨名虽殊,而要归则一也。” 他看到上智下愚人资质的差异,即使王教之化,仍然有能化与不能化之差别。

《荀子·解蔽》篇:“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无所疑止之,则没世穷年不能遍也。其所以贯理焉,虽亿万已,不足以浃万物之变,与愚者若一。学,老身长子,而与愚者若一,犹不知错,夫是之谓妄人。故学也者,固学止之也。恶乎止之?曰:止诸至足。曷谓至足?曰:圣也。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此说限制人对于无穷世界的探索,把人的思想纳入到“圣王”的轨道,目的就是维护社会的稳定。《荀子·非十二子》云:“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如是则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毕,圣王之迹著矣。”似乎除了“舜、禹之制”和“仲尼、子弓之义”之外,尽属异端邪说。《荀子·仲尼》云:“天下之行术,以事君则必通,以为仁则必圣,立隆而勿贰也。然后恭敬以先之,忠信以统之,慎谨以行之,端悫以守之,顿穷则从之,疾力以申重之。君虽不知,无怨疾之心;功虽甚大,无伐德之色;省求多功,爱敬不倦。如是,则常无不顺矣。以事君则必通,以为仁则必圣,夫是之谓天下之行术。”此在臣民一端,顺从和尽忠,就是其人生行事之原则,“为仁”也就被划定在“事君”的范围之内,据此,人才找到人生的意义。

关于《荀子》知行观,亦体现其认识论之浅陋,《荀子·儒效》云:“圣人也者,本仁义,当是非,齐言行,不失毫厘,无他道焉,已乎行之矣。故闻之而不见,虽博必谬;见之而不知,虽识必妄;知之而不行,虽敦必困。不闻不见,则虽当,非仁也。其道百举而百陷也。”闻之而不见,见之而不知,当下之不见、不知,并不意味着将来亦不见、不知,径斥之为谬妄,可谓短视之至,然则如此知行合一,就是唯恐产生新见新知,动摇王权政治的既定思想,肇始革旧鼎新,导致社会利益的再分配。

总之,《荀子》虽然也主张部分的仁政,但是寄望于独裁,仁政诉求必然落空,徐复观说:“但荀子决不会认为心的虚壹而静,可以当下自己呈现。若如此,则人即可信赖自己心知的能力而直接得到道;以此,人亦可由知的这一方面而取得其可以信赖的主宰的地位。如前所述,荀子也承认心的自主性。但他并不认为心的这种自主性都是可靠的,亦即认为每个人直接呈现出的心知并不是可靠的,而须要凭借着道做标准的知,才是可靠。他所谓道,是生于圣人或圣王;他之所谓心求道,并不是直凭自己的知去求道,而是要靠外在的师法的力量。所以他说‘学莫便乎近其人。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隆礼次之’。‘无师,吾安知礼之为是也……不是师法,而好自用,譬之是犹以盲辨色,以聋辨声也’(以上皆卷一《劝学篇》)。” 人并非自己思想的主宰者,在观念世界,《荀子》逼迫世人“请君入瓮”,早在荀卿之前,庄周已经窥见人岂止会沦为非理性的王权政体的奴隶,甚至也会被塑造成其观念意识的奴隶,所以《庄子》的《齐物论》《秋水》和《胠箧》等篇,已经提出有的放矢的批驳,可谓预言在先者也! E/TZOFjSvCI/xDTEY9IFeTAfhRc4sHNVWAQsVTxBh8PcbiuBLSuVWFfsrJml+mf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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