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宋理学家中,张载属于“对儒学真能登堂入室并能发展出一个新系统”的大师。 对此,海内外学者是公认的。张载于50岁时曾自述说:“某近来思虑义理,大率亿度屡中可用,既是亿度屡中可用,则可以大受。某唱此绝学亦辄欲成一次第。” 在长期“思虑义理”的过程中,创造性地建构一套涵盖天论、道论、性论、心论的理学体系(“成一次第”),是张载终生努力的目标,而这一目标在其思想成熟期是终于实现了的。
张载晚年用譬喻的方式,对自己的著作《正蒙》做了生动的说明:有如“枯株,根本枝叶,莫不悉备”;“又如晬盘示儿,百物具在” 。这启发我们从宏观角度观察《正蒙》所展现的张载理学体系结构,同时从微观角度揭示其中所包含的多方面具体内容。
张载理学体系的第一个结构特征,是把自己的理学归结为“天人之学”。张载门人吕大临和张舜民曾分别以“一天人”“学际天人” 概括乃师的学问。这一概括,也颇得后世学者的认同。朱熹指出,张载“《太和》四句”的前两句,是“总说”天道;后两句“是就人上说” 。清儒康有为指出:“程子言天道,不如张子言天人。” 这一由天道与人道上下贯通的脉络,清晰地呈现了张载天人之学体系的框架。
张载理学体系的第二个结构特征,是把自己的理学划分为形上和形下两大部分。张载哲学的“天”“道”“性”“心”四大范畴,是自上而下排列、推演的序列。张载理学纲领前两句说的是“太虚”“气化”宇宙论哲学,这正是以“天”“道”范畴为核心的,故也可以称为“天道论”。张载认为:“运于无形之谓道,形而下者不足以言之。” 可见,张载是把天道论归结为形上学的。张载理学纲领后两句所说,属于“心性论”哲学,就其主要内容看,也可以归结为形上学。 张载的理学纲领,其实也是其学说中的形上学部分的纲领,其内容包括天道论和心性论两个层次;而其形下部分,则主要指张载面向现世社会,范导个体行为、社群关系和国家政治秩序的的礼学,具体内容为张载的教育哲学和政治哲学。
与周敦颐类似,张载也是依据《易传》和《中庸》建构理学体系的。《易传》对张载理学体系的影响,包括源自《易传》的“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划分原则,源自《易传》的天与人可分与不可分原则,同样源自《易传》的实践“天人合一”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方法。比较张载理学体系所依据的经典资源可以看出,《中庸》所提供的有分量的论述,要多于《易传》。《宋史》张载本传称,张载之学“以《中庸》为体”。这里的“体”字,其涵义与“体制”“体系”“结构”接近。陈寅恪在为陈垣著《明季滇黔佛教考》所写的序言中,评价陈著所用“识断之精,体制之善”的“体制”,说的其实就是“体系”或“结构”。因此,我们认为《中庸》是张载建构理学体系的主要依据。
有学者把《中庸》的学术倾向“内在”化,认为《中庸》完全以人的内在人性心灵为中心,《中庸》纲领是儒家关于心性之学的基本命题。 这种看法是片面的。《中庸》首章和二十章,恰恰是就天命与人性、天道与人道之间的关系加以论述的。此外,《中庸》二十五章提出“诚”者“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无疑表明其学术倾向是主张天道与心性之间是具有“合”的性质的,因而是内在与外在两方面力量相统一的,而不仅仅是强调“内在”化。
与上述张载理学体系结构的两个整体特征相关,其理学体系内部还有如下三个具体特征。这三个具体特征,或表现为张载天人之学体系内部的生成机制,或以命题形式涵盖张载理学的天人框架。
长期以来,国内学术界不仅多以“气”论作为张载研究的预设,而且还用源于外来哲学的“自然观”“认识论”“辩证法”等板块剪裁张载理学体系。 这种研究模式既缺乏文献支持,也疏于理论论证,其“气”论视角与板块组合之间缺乏内在关联,导致研究对象支离破碎,从而限制了对张载理学意义的认知。如本文上一节所论证,张载通过对“《中庸》纲领”(首章前三句)的解读,确立了自己的理学纲领。张载的理学纲领是其天人之学体系的浓缩,而其天人之学体系则是基于其理学纲领的全面展开。可见,“《中庸》纲领”是张载确立自己的理学纲领,进而建构自己的理学体系的最切实的依据。就形成机制看,张载理学体系是由其“理学纲领”孕育、衍生和扩展而成的,具有从其理学体系内部生成的特征。只有以“内生路径”取代“外生路径”,才能够对张载理学做出整体性和连贯性的诠释。
在中国哲学史上,张载第一次使用“天人合一”这四个字,将其作为一个思想命题明确地提了出来。“天人合一”,是能够对张载天人之学体系结构加以浓缩反映的重要命题,也是其思想体系的终极指向。学术界论述“天人合一”,多依据《周易》经传;而张载论“天人合一”的两条关键性表述,却都源自《中庸》。张载论“天人合一”的第一条关键性表述,出自《正蒙·乾称篇》。针对佛教“诚而恶明”的倾向,张载强调指出:“儒者则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学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遗人。” 张载这里所说“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来源于《中庸》二十一章“自诚明”“自明诚”的学说。这一界说,着重从提升精神境界的角度为儒者提供实现“天人合一”的方法。张载论“天人合一”的第二条关键性表述,出自《正蒙·诚明篇》。张载说:“天人异用,不足以言诚;天人异知,不足以尽明。” 这是他从另一角度对“天人合一”命题的补充说明。清初理学家冉觐祖注解“天人异知”说:“知人而不知天,是谓‘天人异知’。” 如果人能够“知天”,便意味着天人不再“异知”。在张载看来,“知天”比“知人”更根本,是复兴儒学的首要课题。广义地看,“知天”也包括“知天道”。张载反对“天人异用”,这意味着,人们只有“本天道为用” ,经由不懈的修为和实践,才能够在精神领域、社会领域和自然领域中逐步趋近“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
张载依据《中庸》“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君子诚之为贵”等思想资源,提出:“天所以长久不已之道,乃所谓诚。仁人孝子所以事天诚身,不过不已于仁孝而已。故君子诚之为贵。” 在他看来,“不已于仁孝”是以“天所以长久不已之道”亦即“诚”为宇宙论根据的,这就要求人以“仁孝”作为自己的核心价值规范;“仁人孝子” ,是人在宇宙间所应当扮演的角色;而“事天诚身”,则是人所应当履行的神圣信仰和伦理责任。无论“仁人孝子”,还是“事天诚身”,都是《中庸》资源与《西铭》精神结合而形成的观念。《西铭》的主要义理内涵包括:以“乾坤”大父母为表征的宇宙根源论,以“仁孝”为核心的道德价值论,以“仁人孝子”“事天诚身”为担当的伦理义务论和伦理责任论。 “事天诚身”中的“诚身”,是君子效法天道之“诚”的修身实践。此外,张载继承西周“敬天”、孔子“畏天”、孟子“事天”的传统,并对儒家的“事天”资源做了深刻的总结。他在《西铭》中说:“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于时保之”,引自《诗经·周颂·我将》“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朱熹的门人黄榦在其《西铭说》中解释道:“‘于时保之’以下,即言人子尽孝之道,以明人之所以事天之道。” 明儒刘佁解释说:“‘于时保之’至末,皆言事天之功,即孝子之事。” 黄榦和刘佁都把“事天”作为“孝子”的伦理义务和伦理责任,畏天和事天属于“尽孝之道”和“孝子之事”。这样,就把日常生活的孝扩大为畏天和事天的宗教行为。 孝之意涵的扩大,意味着神圣性的注入,从而使孝成为宗教信仰的一个重要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