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作《古文孝经指解》所用的底本,他说是出自孔壁:“孔子与曾参论孝,而门人书之,谓之《孝经》,及传授滋久,章句浸差,孔氏之人畏其流荡失真,故取其先世定本,杂虞、夏、商、周之《书》及《论语》藏诸壁中……及鲁恭王坏孔子宅,而古文始出,凡二十二章。” 而且认为隋朝刘炫本与之有渊源:“隋开皇中,秘书学士王逸于陈人处得之,河间刘炫为之作《稽疑》一篇,将以兴坠起废,而时人已多讥笑之者。” 迟至“唐明皇开元中,诏议孔、郑二家,刘知几以为宜行孔废郑,于是诸儒争难蜂起,卒行郑学。及明皇自注,遂用十八章为定” 。司马光认为,比量二本,古优于今:“盖始藏之时去圣未远,其书最真,与夫他国之人转相传授、历世疏远者,诚不侔矣。” 他对时人怀疑《古文孝经》不以为然:“且《孝经》与《尚书》俱出壁中,今人皆知《尚书》之真,而疑《孝经》之伪,是何异信脍之可啗,而疑炙之不可食也?” 于是感慨:“嗟乎!真伪之明,皎若日月,而历世争论不能自伸,虽其中异同不多,然要为得正,此学者所当重惜也。”
范祖禹也承袭此说:“《古文孝经》二十二章,与《尚书》《论语》同出于孔氏壁中,历世诸儒疑眩莫能明,故不列于学官。今文十八章,自唐明皇为之注,遂行于世。二书虽大同而小异,然得其真者古文也。” 南宋杨简弟子钱时也相信宋世“古文”来自孔壁,清末张澍也认为司马光书所用乃孔氏古文。
吴澄则认为司马光因袭的是刘炫本,其《答张恒问孝经》说:“《古文孝经》二十二章,与今文《孝经》为二,魏晋而后不存。隋人以今文《孝经》增减数字,分拆两章,又伪作一章,名之曰《古文孝经》。其得之也绝无来历左验。《隋·经籍志》及唐开元时集议,显斥其妄。邢昺《正义》具载,详备可考。司马温公有《古文孝经指解》,盖温公资质重厚,于《孝经》今文尚且笃信,则谓古文尤可尊也,而不疑后出之伪。” 康有为《新学伪经考·隋书经籍志纠谬》也说:“宋至和元年,司马光上《古文孝经指解》一卷,则刘炫伪古文之余波。”
以上诸说,或信其为“孔壁古文”的真传,或斥其为隋朝刘炫本之伪书。然而细考诸说,都是不知根柢、缺乏依据之言。西汉“孔壁古文”、隋时“刘炫古文”是真是假姑且不论,司马光《指解》本与他们是否有直接的渊源关系却从来无人深究。诸人在讨论《古文孝经》时都只知有西汉的“孔壁古文”,而忽略了其他系统的“古文”;他们纯粹从诸本《古文孝经》出现的时间早晚上思考问题,却没有具体辨明各本“古文”之间的真正关系。他们或者抱定凡古文皆伪的成见,或坚信凡古文皆出孔氏,从而对诸本“古文”之间的许多矛盾龃龉之处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避重就轻,以偏概全,所得结论当然是不可靠的。
综考宋世《古文孝经》与其他诸本“古文”,其不同之处有以下几点。首先是文字古今不一。孔安国明明已用隶书改写壁中古文,何以至宋世《古文孝经》仍是科斗文字呢?司马光在《古文孝经指解序》中也表示过怀疑:“孔安国以古文时无通者,故以隶体写《尚书》而传之,然则《论语》《孝经》不得独用古文。” 对此明显的矛盾之处,他并未多想,只是简单猜测说“此盖后世好事者用孔氏传本,更以古文写之。其文则非,其语则是也”。但他没提出任何佐证,因此不能解决问题。
其二是篇章分合不一。依颜师古《汉书》注引刘向说:“古文字也。《庶人章》分为二也,《曾子敢问章》为三,又多一章,凡二十二章。” 陆德明《经典释文》历言《古文孝经》分章之处:《庶人章》“故自天子”下:“古文分此以下(旻)〔别〕为一章”;《圣治章》“父子之道”下:“古文从此以下别为一章。”“故不爱其亲”下:“古文从此以下别为一章。”司马贞也说:“(古文)又分《庶人章》,从‘故自天子’以下别为一章。仍加‘子曰’二字。” 刘向所说当然是孔壁本,陆氏、司马贞所言则有可能出自隋时刘炫本。无论何本,其分章都是相同的,位置具体,起讫分明,没有分歧。可是,今存与司马光原本同出一源的范祖禹所书大足石刻《古文孝经》(下称“石刻本”),其分章却与上述诸说都不同。其第六章(今文《庶人章》)从“子曰因天之道”以下直接“故自天子”至章末,并与下章首句“曾子曰甚哉孝之大也”九字合为第六章;第八章(今文《三才章》)“子曰夫孝天之经”至“不严而治”为一章,又自“子曰先王见教”以下至章末别为一章。黄震《黄氏日钞》卷一“读孝经”也说:“案,《孝经》一耳,古文、今文特所传微有不同……至于分章之多寡,今文《三才章》‘其政不严而治’与‘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通为一章,古文则分为二章。今文《圣治章第九》‘其所因者本也’与‘父子之道天性’通为一章,古文则分为二章。‘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古文又分为一章。” 所言分章也与“石刻本”完全一致。可见宋世所传《古文孝经》自是一个系统,其与刘向、陆德明、司马贞所见都是不一样的。
其三是内容异同不一。《汉书·艺文志》“孝经类小序”说:“汉兴,长孙氏、博士江翁、少府后仓、谏大夫翼奉、安昌侯张禹传之(即今文《孝经》——引者),各自名家,经文皆同。唯孔氏壁中古文为异。‘父母生之,续莫大焉’,‘故亲生之膝下’,诸家说不安处,古文字读皆异。” 颜师古《汉书注》引桓谭《新论》:“《古孝经》千八百七十二字,今异者四百余字。” 即是说,据桓谭所见,《古文孝经》在文字上、内容上与今文有很大不同。而《指解》本(包括石刻本)与今文相同。司马光《古文孝经指解》在相关条目下注明“续一作绩”“膝一作育”,宋夏竦《古文四声韵》自有一本与《汉书》所说“古文”相同,而与《指解》本并不一致。
其四是文字多寡不一。《唐会要》载司马贞说,隋时刘炫本古文“又分《庶人章》从‘故自天子’以下别为一章。辄加‘子曰’二字” ,说明当时的“古文”《庶人章》比今文多“子曰”二字,而石刻本、《指解》本都无此二字。宋陈叔方《颍川语小》卷上又指出:“《古文孝经》罕有‘也’字,今人所读乃明皇本,用‘也’字颇多。”这种情形则与大足石刻本同。唐时争议最大的古文《闺门章》,陈叔方也读到了,并对此有证其为真的讨论:“《古文孝经》云:‘子曰:闺门之内具礼矣乎,严父严兄,妻子臣妾,犹百姓徒役也。’司马温公《指解》谓:‘“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与此章何以异?’唐明皇时,国子博士司马贞议曰:‘案其文,是比妻子于徒役,文句凡鄙,不合经典,必非宣尼正说。’二者之论不同。愚谓,贱百姓,轻徒役,乃后世庸暴之君耳,古人未尝不以民为贵,以徒役为重事。妻子臣妾虽下于我,而其理有不可忽者存。如待百姓徒役,得其心则顺,失其心则违。兹顾可不谨耶?”(清刻《守山阁丛书》本)可见,宋时古文与孔壁本、刘炫本,有同有异,未可一概。
综上所述,司马光发现的《古文孝经》在古今字形、分章起讫、内容异同、文字多寡等四个方面都与刘向、陆德明、司马贞所见本有如此之大的差别,这还能说明他们系出一源吗?显然是不能的。我们认为,造成这些区别的真正原因不在于“后世好事者”的改作,而在于它们各自禀承了不同的经文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