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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归宗王学

张岱对王阳明极为推崇,在《于越有明一代三不朽图赞》中将其列为首位,并赞曰:“圣学渊源,必宗邹鲁。良知良能,孟氏是祖。訾为异端,人皆聋瞽。不朽兼三,历爵臻王。既列勋臣,复祀两庑。人皆妒之,遂多簧鼓。吾论姚江,窃效韩愈。引导之功,不下大禹。” 以之为韩愈、大禹。认为阳明所创制的良知之说,在明代思想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阳明先生创良知之说,为暗室一炬。” 因此,他在学术上归宗王学。

第一,直接引证王学代表人物之语。在对《论语》的解读上,张岱一方面直接引用王阳明本人的话语以为自己的注释张目,如《子罕篇》“君子居之,何陋之有”章,张岱注引王阳明曰:“不必说‘所居则化’,此言碍了,中国君子可夷狄、可患难,无入而不自得,九夷之陋,于君子何有焉,故曰‘何陋之有’。” 《先进篇》“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章下,张岱直接征引阳明之说曰:“圣人以‘助’望门人,亦是实话。盖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神愈显。圣人的言语,本自周遍,但有问难的人,被他一难,发挥愈加精神,岂不是‘助’!颜子无所不悦,既无问难,即圣人亦寂然不动,无所发挥了,故曰‘非助我者也’。” 另一方面,也征引王门后学之语。如《为政篇》“六十而耳顺”句下,张岱就引证了王畿之言:“王龙溪曰:‘耳顺’乃六经中未道之语。目有开闭,口有吐纳,鼻有呼吸,惟耳无出入,佛家谓之圆通;‘顺’与逆对,更无好丑拣择矣。”认为此说“解之极彻” 。王畿乃浙中王学的代表。《泰伯篇》“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下,张岱注曰:“杨复所曰‘不可夺’,方是可以托,可以寄,初无才节两层。” 其中杨复所为泰州王学中人。

第二,以阳明心学解读《论语》。张岱在解读《论语》过程中,还时常借助阳明心学以阐发之。如《子罕篇》“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下,张岱注曰:“‘惑’‘忧’‘惧’三字皆从心。人知慕智、仁、勇之名,而不知本于心,故夫子特为拈出,其实‘不惑’‘不忧’‘不惧’,总之一不动心也。名虽三分,心则合一。” “智、仁、勇”三德虽名不同,但皆本于一心,不外于心,都是良知之心的外在表现形式。因此,只要努力在心上做工夫,去恢复和扩充这些本具之德,就能成圣,他说:“‘德’字、‘慝’字、‘惑’字皆从心。一心去先事,则‘德’日起;专心去除恶,则‘慝’日消;耐心去惩忿,则‘惑’日解。大抵圣贤教人,只在心上做工夫,不在外边讨求。” 在他看来,“义”也是良知之心的自然而然的行为,他说:“学莫先于‘义’‘利’之辨。‘义’者,本心之当为,非有而为之也,有为而为,则皆人欲,非天理矣。” 若是有所为而为,就是人欲了,而非天理了。

第三,对阳明心学思想的继承。张岱对阳明学的继承可谓全方位的,这在《论语遇》中明显地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承袭阳明的本体论。王阳明主张“心之本体即是天理” ,因此,“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 。而“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 ,良知与孔子的“仁”关系密切:“仁,人心也;良知之诚爱恻怛处,便是仁,无诚爱恻怛之心,亦无良知可致矣。” 在此基础上,他认为人与天地万物是一体的:“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 此处的灵明便是良知,它是万物一体的源头,“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 。以上观点为张岱所继承,在他看来,仁是与心紧密相连:“仁,人心也;心之所安,便是仁。” 又说:“所学、所志、所问、所思,是仁;即学、即志、即问、即思,是仁;离学、离志、离问、离思,是仁。”“仁不是外面别寻一物,即在吾心,譬如修养家所谓龙虎铅汞,皆是我身内之物,非在外也,故曰:‘仁在其中矣。’” 可见,仁就在己心之内,无须外求,“与朋友应接,言动周旋,刻刻处处,有个粲然者在,而就其粲然中有真切不容自已处,如血脉在四肢,如春光在红紫,生生不断,这个是‘仁’” 。这是从“良知”角度来阐释“仁”之涵义,且把“心”置于首位。与此同时,他也从这一角度阐发了万物一体的思想。在解读《阳货篇》“子张问仁于孔子”章时,张岱指出:“高景逸问圣门求‘仁’。颜子是沉潜的,如何圣人在视听言动上告他?子张是务外人,却又曰‘能行五者于天下’?答曰:总是仁体通天下为一身的。颜子功夫浑成,圣人从天性上点出形色;子张功夫高大,圣人从作用上究竟本体。其实万物一体,源头初无二也。” 人之所以能够与万物一体,关键就在于良知。

二是继承阳明的心性论。王阳明不仅主张“心即理”,而且认为“性即理”,他说:“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 视“心”“性”“理”为一体,使“性”与“理”同归于一“心”。因此“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后天之恶主要来自“习心”:“有习心在,本体受蔽。” 张岱继承了上述观点,他说:“性体无善恶,无向背,无取舍;离彼离此而卓尔独存,非中非边而巍然孤立。” 把人的善恶归结为后天之习染。在阐释《里仁篇》“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章时,指出:“孟子从‘乍见’指点恻隐,今人见色动心,谈梅生唾,此与‘乍见’何异?大抵无始以来,积业深重,习气缘心,触境便见,第一念认真不得。顾盼祸福,商略道理,全靠第二念头。‘所欲’‘所恶’是初念,‘不处’‘不去’是转念,是仁体,故径接‘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孟子忒看得自然,中间倒有躲闪,所以告子信他不过。” 认为人在后天环境中易生发多种欲念,关键要排除欲念,坚守本性。

三是秉承阳明的修养论。王阳明把“致良知”的具体实现方法叫做“格物”,在他看来,“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 ,其中“格物”的“格”就是“正”,“物”就是“事”,“格物”就是在意念发动处为善去恶,此之谓知行合一的工夫。他说:“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夫是之谓格。” 因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不必“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不务去天理上著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 。张岱秉承了阳明学的精髓,一方面,主张致本身之良知,在诠释《卫灵公篇》“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章时,他引阳明之话说:“君子之学,务求在己而已。毁誉荣辱之来,非独不以动其心,且资之以为切磋砥砺之地,故君子无入而不自得,正以其无入而非学也。若夫闻誉而喜,闻毁而戚,则将皇皇于外,惟日之不足矣,其何以为君子?” 在他看来,“凡为仁者,只在布帛菽粟、饮食、日用之间。原不必好高骛远” 。因此,格物致良知就是保持警觉之心,不让私欲侵染,努力做到“收视反听,谨言慎为” ,不迷于“私欲”,随时在日常生活中保持省察克制的工夫。另一方面,王阳明认为,除致本身之良知外,尚须“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 ,张岱也说:“言行从忠信笃敬流出,忠信笃敬不依言行而有,故参前倚衡,刻刻皆然,处处皆见,此是自然本体功夫。必如此,才与天下,可不言而喻,故曰‘夫然后行’。” 又云:“安人安百姓,是修己实功,不是修己效验。盖‘以安人’‘以安百姓’与‘修己以敬’,同是一‘以’。圣贤看得安人安百姓,是我己中一件吃紧之事,不可推出外边。” 而这一工夫“不可少有间断”

第四,承袭阳明以己意解经的方法。王阳明倡导以己意解经,崇尚心悟,主张对经典进行创造性的解读,从而超越经典本身。他说:“圣贤垂训,固有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者。凡看经书,要在致吾之良知,取其有益于学而已。则千经万典,颠倒纵横,皆为我之所用。一涉拘执比拟,则反为所缚。” 因为经典存在着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处,所以解经要以致良知为本,达到“六经注我”的目的。因此王阳明说:“只致良知,虽千经万典,异端曲学,如执权衡,天下轻重莫逃焉,更不必支分句析,以知解接人也。” 为致良知,应舍弃支离破碎的繁琐,解经时只要做到明自我心体、不假外求,就能通经明道。他说:“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 这种“学贵自得”的治经方法极具自我创造的思想解放精神。张岱深受阳明解经思想的影响,《论语遇》的成书即得自于心之自得。他说:“凡看经书,未尝敢以各家注疏横据胸中,正襟危坐,朗诵白文数十馀过,其意义忽然有省,间有不能强解者,无意无义,贮之胸中。或一年,或二年,或读他书,或听人议论,或见山川云物,鸟兽虫鱼,触目惊心,忽于此书有悟,取而出之,名曰《四书遇》。” 张岱之所以不先看已有注疏,究其原因就在于“六经四子,自有注脚,而十去其五六矣;自有诠解,而去其八九矣。故先辈有言,六经有解不如无解,完完全全几句好白文,却被训诂讲章说得零星破碎,岂不重可惜哉” 。因此,他“解‘四书五经’未尝敢以注疏讲章先立成见” 。由于不先立己见,一切义理皆是透过自己的体悟而来,所以《论语遇》中自由解经的色彩较为明显。

一是援引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解读《论语》。如《述而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下,张岱注曰:“读《三国演义》,恨得董卓、曹操。凡事类董卓、曹操者,我一件断然不为,则董卓、曹操便是我师。” 以董卓、曹操为师,此种解释可谓匠心独运。又,《雍也篇》“子见南子,子路不悦”章下,张岱注曰:“子见南子,妙在子路一怒,则圣贤循礼蹈义家风,神气倍振。如读《水浒传》,黑旋风斫倒杏黄旗,则梁山忠义,倍觉肃然。夫子第矢之,而不与解释,政所以坚其不悦之意也。” 用李逵的忠义来类比孔子的循礼蹈义,可谓别出心裁。

二是援引民间谚语诠释《论语》。民间谚语一般难入经典诠释之大堂,但张岱在诠释《论语》时却多次提及。如《为政篇》“孟武伯问孝”章,其注曰:“谚曰:‘养子方知父母恩。’只说父母之心,孝子逆子都通身汗下。” 又同篇“温故而知新”句下,其注曰:“谚曰:‘读书至老,一问便倒。’其亦所谓井不泉而钟不声者与!” 两用谚语,使经典诠释更接地气,更感亲切。

三是采用比喻的手法诠释《论语》。运用比喻的手法可以使抽象的事物具体化,深奥的道理浅显化。如《学而篇》首章,张岱注曰:“譬之弹琴,时时操弄,得手应心,此种意趣,悠然自领。知音远来,引商刻羽,动指会心,相对莫逆,岂非至乐!至如村夫竖子,顽木不知;痴牛相向,毫不介心。一念冷然,自舞自蹈已耳。” 把“学而时习之”和“有朋自远方来”比作弹琴,把二者有机联系起来,使其更加具体化。又,《里仁篇》“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章,《论语遇》曰:“如鸡抱卵,如龙护珠,自有一段精神萦系于珠卵之外。” 以比喻的手法写出了外在行为对人的重要性。

四是援引前人事迹解读《论语》。如《八佾篇》“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章下,《论语遇》云:“晏子常告景公以田氏之祸,公问所以救之者。晏子曰:‘惟礼可以已之。在礼,家施不及国,而大夫不收公利。’公不能用,齐卒以亡。马超初见先主,与先主言,呼先主字。关羽怒,请杀之。先主曰:‘人穷来归,以呼我字而杀之,何以示天下?’张飞曰:‘如是,当示之以礼。’明日大会,请超入,羽、飞并杖刀立直,超乃大惊,遂不复敢呼字。礼之足以御下也如此。天子之堂九尺,诸侯七尺,所争者二尺耳。天子之席五重,诸侯三重,所争者再重耳。只此尺寸,君臣之分截然。礼之治国,关系若此。” 征引晏子和马超的事迹说明礼的重要性。又,《泰伯篇》“三年学,不至于穀,不易得也”章下,《论语遇》云:“管宁、华歆同学,锄地见金,宁视如瓦石,歆捉而掷之。又尝同席,有乘轩过门者,宁读书如故,歆废书往视。宁割席分座曰:‘子非吾友也。’如管宁者,方谓之‘不至于穀’。” 用割席的典故说明志不同不相为谋。张岱的这种做法,“使古事古语和当前事实形成对应和交流,借他人而申发己意,读者在品阅中,作品意蕴愈显深厚味长”

五是借《论语》诠释感怀时政。晚明党争比较激烈,张岱对此深恶痛绝,指出:“世道之祸,莫大于争与党,然势必借君子之名,方能高自标榜,故夫子揭出‘君子’二字,为立异同者药石。” 在解读《泰伯篇》“好勇疾贫,乱也”章时,他还专门提及了东林党与阉党之争:“刺虎不毙,断蛇不死,其伤人愈多。君子之遇小人,政不可不慎。近日杨、左之御魏珰,是其鉴也。” 在他看来,党争的本质在“情私”:“情私,即到处倾盖亦‘比’。……朋党是‘比’的精神。” 要想瓦解朋党、避免党争,需要完善制度:“党与生于替谋,欲散其谋,当密考工法。” 这部分内容虽着墨不多,但既有原因的剖析也有预防措施,可谓用心良苦。

由于解经方式自由,且注重追求心得体会,所以张岱常常会在解读过程中有一些创见。如《公冶长篇》“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章,《论语遇》云:“齐桓公欲相鲍叔,而管仲沮之;齐景公欲以尼谿封孔子,而晏婴沮之。千古交情,千古知己。盖齐景公时嬖宠内擅,强臣外横,虽用圣人,其势难久,况当年累世之言?其知孔子最深。余谓晏婴是孔子第一知己也。” 将晏婴视为孔子第一知己,可以说是发前人所未发。

由上可见,张岱诠释《论语》时,其最基本也是最主要的思想基础即为阳明心学,他将自己对阳明心学的体悟心得,融入对《论语》义理的诠释中,充分展现出了阳明后学那种“学贵自信自立,不是倚傍世界做得的,求自得而已” 的独立自由的精神。与此同时,他援引小说、民间谚语的做法以及文学手法的运用,也使得经典解释进一步通俗化,拉近了经典与民众的距离,增加了阅读的趣味性,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经典的传播。 WAPTOhKTkn7iHEavneqjl6FvagBkxQ//9De5a/wSvxz31y+jWV1RwUFoh/owh2W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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