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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永歌以逍遥的“和陶诗”“咏物诗”

《三易集》命名之由,陶继明先生认为是“易见事、易识字、易诵读”之义,乃唐时升借用沈约的观点而定 。沈约“三易”之说见于《颜氏家训》,邢才常说:“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 唐时升追求这种不奥不僻、不涩不陈、自然明朗、发自胸臆的文风,因此会心契意白居易、陆游、杨万里的诗文,深得诸人教外别传。但是唐时升又有“奇崛之气”,“为人志大而论高,平居意思豁然,独好古人奇节伟行,与夫古今谋臣策士之略,当其讨论成败兴亡之故,神气扬扬,若身在其间” ,白居易的平易只能释集名之一隅。考察其家学渊源,可补充“三易”之深意。命意或缘于其父著《易说》,表示夏《连山易》、殷《归藏易》《周易》“三代易”乃其家学,如同传授“三礼”或“春秋三传”之家,“三易”彰显着家族文化的荣耀与自信,或应和郑玄赞《周易》有“简易、变易、不易”三义,表明易道广大,而家学与焉。道藏《中和集》谈玄门宗旨曰:“一曰天易,一曰圣易,三曰心易……不读圣人之易,则不明天易;不明天易,则不知心易;不知心易,则不足以通变。是知易者,通变之书也。” “易”代表通变,唐时升字叔达,“达”有“通达”“通变”之义,可知集名中“易”暗合他的字,意味着通达人情物理,这与易学宣扬处世合时、知微见著的现世智慧是一致的。此外,谢三宾《三易集序》也暗示了集名所指:

唐先生于四先生齿最长,生平阅历亦最广,所著诗文悉取裁两京六朝,而扬扢古今,盱衡得失,酌时世之变,求雅俗之通,皆凿凿乎可以见之施行。盖以经济之学抒为文词,非徒空言而已也。夫文章之士所以不可用于天下者,谓其习于古,不通于今,守一先王之言,得其一说,而不得其又一说也。谚云:“以书御马者,不尽马之情;以古御今者,不达事之变。”当世之人徒以其能诵法古人,辄崇信其言有如金石,而不知其施之事变,若枘凿之不能相入也,亦已多矣。有如唐先生深通时务,虽动辄引古,岂与画龙尘饭不可施用者等哉?

谢三宾强调唐时升通达“时世之变”,有“雅俗之通”的能力,这与“易”之“通变”义相符。我们理解《三易集》命名之由时,不妨做全面考虑,可将之视为多重含义与期许的叠加。知晓其集名意蕴的丰富层次,有助于理解唐济世与逍遥的两种心态是如何自然转变和切换的,他意欲以通古今之变的经世能力报效家国,然无处施用,只好将经济之学抒发为文词,转“通达”时务之“易”与“达”为乐天知命的“平易”和“旷达”。心态变了,诗文风格随之改变,和陶诗与咏物诗的大量写作,正是他与世逍遥的表现。

为了更好地理解唐时升的诗,先来看他的诗学思想。《与曾长石编修书》云:“作诗之道,非难非易”,“譬诸组织一经一纬,一玄一素,虽由女工之手,而必成于杼轴,衡缩疏密轻重,各有其度,不可违也”。乍看之下,这段议论似合乎七子的格调论,“杼轴”“各有其度”类同七子强调的“格”,但他更强调学习古人法度后自出机杼,即“不规规于古人而自与之合”,将学古所得“神而化之”。他特别指出态度要认真,莫以“怠心”“昏气”“矜气”作之,重宁心运化,希冀突破陈言俗调、有所创新。他认为诗之用在于“发舒其意气,陶镕其性情,则养任重道远之望者” ,主张将师法古人、自出机杼的才能完全融合于性情中,为情感表达服务,进而涵养浩然之气。他视作诗为艰辛探险,对“悄然不自得”的王衡说:“探珠于深渊,采玉于重山,夫何容易?” 看似轻松地发舒意气,实则是备极艰辛地屏息凝神,因诗而达“养任重道远之望”的境界。这是唐时升关于诗用、技法、性情诸要素关系的概述性表达。

《香树集序》表彰太仓李伊土的诗“清真潇洒,绝无世俗雕缋靡丽之词”,表明他排斥“雕缋靡丽”的模拟风格。诗为何物?唐时升秉持传统的诗学观,曰:“夫诗言志,志之所发,咏歌之,嗟叹之而已”,“其有会于心而出之成文者,不过言其志之所在而已”。 这与《诗大序》“在心言志,发言为诗”“嗟叹之”“永歌之”及《乐记》“长言之”“嗟叹之”一致,他对诗的评判,亦是从抒情达意与音韵合节两方面来衡量,例如他分析程嘉燧与自己的诗,就从这两方面来陈述

然而在他的观念里,诗的位置摆在“经史大义”与“古今兴亡之故”之后。这是志向使然。他的诗多数为交际而作,“所存者多为人所强作应俗庆吊之语,或指物程形,枝词蔓咏,所谓壮夫不为者。其于陶写性灵,留连光景,盖亦少矣” 。程嘉燧恰恰相反,“皆言其所欲言,自少至于白首,欢愉惨悴,寥沈不平之思,读其诗可尽见也”。对此,唐时升感到惭愧,稍稍令他自慰的是,他的诗“造次之间”,亦“杼轴于中,必矩矱于古人”,他和程嘉燧于此乃“相与共之”。灵感来临后,写作的冲动不可抑制,他说:“夫意之所不能已者,洋溢而为文,文之所不能宣者,咏叹而为诗。”以诗言志是生命表达的必需方式,不如此则“不能已”,这属于“为人生”的诗学观念。同时,诗必须要艺术地表达,故而“诗之工拙,才则为之。而抑扬开辟,纡徐烦数,有自然之节,如金石相和,丝竹迭奏,必适于节而后可以成乐。不如是,虽铿鍧奋扬,嚾然满耳,适为太师笑矣”。这又强调“为艺术”是诗的基本要素和品格。他赞赏“孟阳之才力,其雄豪跌宕,沈郁顿挫,足以追配作者,而哀乐所发,长句短章必合于法度,此其涵泳古人而得之者深也”。正因“才力”、雄豪跌宕的“哀乐”情感、“法度”三者融合得体,才使程嘉燧“足以追配作者”。当然,好诗的取法途径还是“涵泳古人”而“得之者深”。由上可知,唐时升主张作诗要将“为人生”与“为艺术”统一,情文并茂,肤质皆美。换言之,诗之工拙与“材”“赋性”有关,只要是言志之作,“莫不有天然之致”,然若能“裁以绮彩,饰以丹铅”,则情文斐然,自胜出一筹,譬如李伊土“已遵作者之途”,正是因思想、才力、文采三个维度组合完美 。但究其根本,诗为寄托而作,思想心志是诗之灵魂,《唐正叔诗稿序》中有夫子自道之言:

然其欢愉惨悴、感愤无聊之思,有非俳偶训诂之文所能发舒,于是溢而为诗歌,举以示余。夫心之精微,出而为言,言有工拙,则系于其材,而言其所欲言者,则一也。唯制义之文,则非言其所欲言而求仿佛于古人之所当言与所未言者,工者不过优孟之似叔敖,拙者则捧心学步而已……夫诗能穷人,今之世,虽日光玉洁,快字凌纸,不能取魁介,以信术者之言,但于此可以自见其黼黻之性,而其得失又不取决于有司之好恶。士之不遇固宜托焉,以娱其暮年者也。

诗歌可见“心之精微”,故而成为心灵的密友,我们可借以了解和靠近“穷人”或“达人”的人生。不同于程嘉燧“刻意为歌诗”与“陶冶性情,耗磨块垒” ,唐时升作诗,是专注于经史时务之外的心灵憩息,为了发舒意气与“娱年”。程嘉燧无所不窥的博学、雄豪跌宕的才力、以诗为性命的情志造就了“涵泳古人”“追配作者”的高度和深度(《程孟阳诗序》)。唐时升对诗的精研程度未必不如程嘉燧,但他“性懒”“鲜作诗”,偏好闲适的生活,性爱自由,特别钟情陶渊明,诗亦因此浸染了平淡简易的陶韦风味。《唐先生遗稿》中有篇《论诗》,虽是缩写宋濂《答章秀才论诗书》而成,却可见他的诗学观和师法途径,曰:“独陶元亮虽出于太冲、景阳而其所自得,直出建安之上,犹太羹元铏,不假盐醯,而至味自存。”他以陶为宗师,敬佩“渊明可谓捷然不群之士”,以和陶组诗来展现他的诗学取法和成果。他喜爱陶诗,因陶“胸中超然”,有闻道者的品格,正如他喜爱唐诗,缘于诗中有真性情,一旦性情因功利原因而陷于“较量工拙,直在句字之间”,“诗之本来”也就失掉了 。惟其有之,是以似之,王衡评价唐氏诗曰:

五言古高闲远澹,以方储韦,不啻过之;七言古步骤老杜,乃专肖其神情;五七言律出入王右丞、刘随州间。其才情横溢,无如《落花诗》,虽不束缚格律,要之无粉泽酸饀气。嗟乎!今天下词坛,书栋百倍往昔,大能市势,小亦逐贫,颇有清真绝俗仿佛此只语者不?

王锡爵曰:

唐叔达高闲之士也……君生平不欲以诗人自名,顾其中深解偶溢,而为啸歌咏言,则淡不失真,巧不落格,变化灭没,出奇无穷,如《落花》诸篇及诸古诗是也。

王锡爵父子的序指出,唐时升诗“高闲”人亦“高闲”,而“高闲”正是陶诗特色。嘉定诸子学诗之开端,大抵以学其人始,譬如程嘉燧“知古人之为人,而后其诗可得而学也”,“取古人之清词丽句,涵泳吟讽,深思而自得之,久之于意言音节之间,往往若与其人遇者” ,如此方能与古人旷世相契。作为探讨诗艺的挚友,唐时升对此会意于心。“陶潜任天真”(王维《偶然作》),唐时升的“高闲”是对陶潜的“天真”的体认,和陶诗是与先贤的异代对话,所思所感正可借题发挥,且看《和归田园居》中的两首:

幽居鲜人事,日涉舍后池上,有作末篇,人谓江文通诗,然其词意平雅,叙致遒健,渊明见之,必谓获我心。

自古养志者,遯迹于深山。一往将终焉,岂复知岁年。有时罹世网,如鱼脱于渊。归来不争里,治此无竞田。邈焉云霞姿,潋灔眉睫间。相逢共谈笑,乃在羲农前。试语宠辱事,寒灰久无烟。紫芝出涧底,玄木生岩巅。心随麋鹿远,迹与鸥鸟闲。我愿从之游,朝夕同悠然。

士方不遇时,意气常鞅鞅。野鹤在鸡栖,能无云际想。羽毛正离披,九霄安得往。君看园中蔬,亦因膏雨长。人生何不为,达者贵道广。衡门且栖迟,世人正卤莽。

陶潜流露的是“复得返自然”的归田喜悦,唐时升表达的则是“士不遇”后的自我宽慰。“达者贵道广”“迹与鸥鸟闲”,是无可奈何后的“养志”,词意虽平雅,然与陶诗气象有别,语气固然“遒健”,但不平之意绪亦有显露。就整体风格来看,属于和中佳作,平淡简易,庶类陶韦。再如《和饮酒二十首》小序及诗一:

初夏天气微热,方不欲饮。偶龚仲和邀看园中新绿,出所藏名酒,意甚乐之。次日捉笔和渊明先生《饮酒诗》数篇,与索一罇独酌,会雨窗无事,遂尽和其韵。我本磊落人,忧患缠绵之。唯逢酣饮处,亦有开眉时。暮年学恬淡,意复不在兹。昨宵遇名酒,旷然散群疑。滞雨苦寥落,一杯思自持。

诗中坦言“我本磊落人,忧患缠绵之”,曾经胸怀壮志,然时不我与,惟“暮年学恬淡,意复不在兹”。虽故作“自持”,然宿志未酬的遗憾与不甘依然渗出纸背。可见唐时升虽然属于旷达者,然未得世用,英雄白头的无奈与悲凉亦时有流露。若不区别借题发挥处,唐时升的和陶诗已臻圆熟,称得上作手了。他的和陶诗还有《和拟古九首》《和杂诗十一首》《和斜川游》《和形影神三首》《和九日闲居》《和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规林二首》《和赴假还江陵》《和六月中遇火》等,确有陶诗萧散冲淡之气质,可称“平淡有思质”(葛常之《韵语阳秋》)。

嘉定士子处柴桑之间,绵历世事,多以陶渊明为人生典范,如黄淳耀号陶庵,旨趣明显,他有陶氏的“绝识”(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能摒驰竞,淡到天然,含德潜心,以寄怀抱。陶语也常被诸子借鉴,如“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加之杜诗“山花山鸟吾友于”,“吾友于”便被张锡爵借为斋名和集名,即《吾友于斋诗钞》。程嘉燧《耦耕堂集》取名亦与陶诗有关,陶潜云:“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中》)“耦耕”虽是习见语,然多见于陶诗中,尚陶的程嘉燧借之表志,亦属常情。思齐于精神偶像,田园亦成为嘉定诸子人生之安慰,而和作陶诗,既是志向的发抒,又是苦痛的释怀,是情执所依止,也是未了功业的墓地,以及壮志的无字碑。固穷守道,安于丘园,归去来兮,成了嘉定知识分子抵御俗尚的精神屏障。

唐时升喜和陶诗,还有隐秘原因。陶渊明《集圣贤群辅录》有“苍舒、隤敳、梼戭、大临、尨降、庭坚、仲容、叔达”高阳氏才子八人 ,谓之八凯。八凯中的“叔达”不免让人联想到唐时升,他视和陶诗为得意之作,与陶称赞“叔达”或有关系。无论如何,有唐时升济世逍遥兼具的前辈学陶在前,黄淳耀等忠烈之士模范于后,“任天真”、任自然的风尚经过几代人的塑造传递,渐渐被濡养成嘉定文人的整体气质,成为这个僻于海隅的弹丸小邑的主流文化,融进独特卓立的地域文学传统之中。

侯峒曾《三易集小序》记述了唐时升的“立言之旨”,核心思想是为文“不袭秦汉之迹”而“端肖其神”,这既是唐的“金针之度”,也是“四先生之概”。嘉定派的诗古文研习也走复古之路,但与前后七子不同,他们强调师秦汉唐宋诸大家文章内涵之圣贤精神,冥心契会,融会贯通,而文辞必出于己意。为臻至“上下古今,以自见其胸怀”的圆熟之境,除了和作之外,沿袭贤达旧题或赓续古人诗旨,亦是融学习与创新为一体的训练之法。明代咏物诗甚为流行,唐时升是和前人咏物诗作者中的佼佼者,咏物诗集成式地体现了他的诗才和成就,杰出者有《和沈石田先生咏落花三十首》《和吕桢伯先生咏落花诗十首》《和文徵仲先生咏落花诗十首》《和申少师落花诗二十首》《咏雁字二十四首》《咏红叶二十首》。

据文徵明《小楷落花诗序》可知,弘治十七年春,沈周作《落花诗》十篇,首示文徵明,文徵明与徐祯卿叹为惊艳,和之,沈周喜,反和三十首,自是和者日盛。文徵明追溯《落花诗》的首倡者是宋庠宋祁兄弟,但使落花诗“积咏而累十盈百,实自(沈周)先生始。至于妙丽奇伟,多而不穷,固亦未有如先生今日之盛者” 。沈周非刻意为之,只是“兴之所至,触物而成”。唐时升前后和作多达八十首,“数量之巨,超越前人,将吴中地区的落花诗创作又推向一个新的高峰” 。他为何写作如此规模的《落花诗》呢?《和沈石田先生咏落花》小序云其初衷是向儿辈传授文章之道,如何踵迹,如何更张,如何使“滋味之变无穷”,同时也是向“极词人之致”的沈周致意。他少年时听闻长者言,知沈有《咏落花》诗,吴中先贤的才情深入他脑海,后来见到真迹,赞佩之情无以言表,惟有心摩手追,以和作为交流与对话,其后又有《和吕桢伯》《和文徵仲》《和申少师》共50首,构成了咏落花的大型组诗。唐时升言后作者虽在交互借鉴中使滋味无穷,但真正难的是“创始者”,在没有参照物的前提下,首创者必须传神写照,赋予所咏之物灵心慧命,后来者才有兴致争巧斗胜,可是要做到明白晓畅,无挦撦割裂、涂饰藻绘之感,实非易事。程嘉燧评价唐时升“游戏之作”咏物诗124首(《咏雁字》24首、《咏红叶》20首、《落花诗》80首)曰:

何其健而富,率而工也。诗皆放笔而成,语不加点,故风神跌宕,思致飙涌,势不可御。乃其体物多变,用事无迹,窈眇浩汗,虽苦吟腐毫之士,终其世有不逮此。讵非雄俊奇崛之气,老无所用,而偶溢为诙奇,譬之金玉之伏藏,蛟龙之深潜,而山海光怪灵气,时一洩露,有不可测者欤!君自少所为诗文,皆气骨高妙,似其为人,然无意传于时,独前后咏物七言近体诗,几于俳谐滑稽之作,为好事所传写,刻成总一百有四篇(实是一百二十四篇),斯亦可谓盛矣。

程嘉燧认为唐时升“老无所用”的“雄俊奇崛”之气,使落花诗“风神跌宕”,唐时升却说此乃“身遇化国之日”的“娱嬉”之作 。唐时升曰:“吾之于物,动而遇之,其感浅,静而遇之,其感深。” 说明他的灵感多来自“静观”,缘于体悟和细品把玩。为儿辈示范作诗技巧及自娱的心态,使他的落花诗只有韶华易逝的感怀,而绝少寄托遥深的凄怆。相较而言,唐时升咏落花,颇少杜甫“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的愁绪(《曲江》),亦乏李商隐“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的伤感(《落花》)。他的落花诗恨惜之情少,而暖融之词多。从作诗初衷来看,实属斗智竞巧、炫才显趣之作,真是“自嬉”的成果,背后的创作心境确实“闲适”。“落花”作为情感意象,只是唐时升才情的载体,他以典故与物象的重叠交错,造成联类无穷的组诗画面,但感物的情感力度却被隐藏了起来,起而代之的是对沈周等人斐然文采的回应。可以几首和沈周的诗概括其余,即以美人的香消玉殒、青春易逝比喻花落花飞之无常:

春闺香雾晓氤氲,油壁车迟路不分。
洛浦流风回急雪,巫山暮雨更朝云。
垂杨娜娜莺雏语,秀麦渐渐雉子群。
正是江南烟景好,年年憔悴总缘君。

忽飘一片玉杯中,似在清波似在空,
冉冉林香和酒气,娟娟重碧点轻红。
长吟别赋荼蘼月,独对离筵柳絮风。
粉暖酥融无限好,转头抛掷似飞蓬。

图画楼台十万家,春深何处不堪嗟。
月明积李飘晴雪,风卷残桃散断霞。
飞上搔头增的皪,取将洗面作光华。
何人挽住青阳节,长使容颜似破瓜。

唐《咏落花》的美人之比,触目皆是,“油壁车迟”“洛浦流风”“明妃泪”“湘妃泪”“蜀地魂”“遗钿坠珥踪”“六宫粉黛”等皆暗示春不常驻、风流易散的情绪,而“望帝欲归”“渔郎重到”是寻而不得的惆怅。总之,唐时升的落花诗悲情少,淡淡惜春的情绪多,有“为赋新词强说愁”和为艺术而艺术的味道。这样的笔墨“游戏”,或说文字绘画,是消遣的、炫才的、为晚辈做教材的,感人的力量固然少,但也是用心观照与思索后的智慧显现。十二年后,唐时升和申时行《落花诗》,已稍改和沈周时的流转圆美,婉辞托物一变而为“跌宕”:

春光拖逗绮罗丛,紫雾丹霞满眼中。
初见枝头添嫩绿,渐看树底乱殷红。
赵家飞燕为黄土,秦女乘鸾向碧空。
岁岁清明寒食后,为君愁雨复愁风。

此作颇雅健,“愁雨”“愁风”的真切担忧与春花的摇曳姿致形成反差,加以人物命运的对照,增强了寓意深度,比之早期的咏落花,已然物同我怀、情实融会,神意贯注的境界自是不同。此时的落花诗朴茂流转,可升杜甫、陆游之堂了。

万历四十年,唐时升作《咏雁字》24首,小序云:来自南京的友人谈起袁宏道与袁中道及其他楚地才子为《雁字诗》 ,后见林云凤所赋十首,“清婉流丽,姿态横生,飘飘有凌云之思”,迄至“木落天空,踌躇陇首,日睹来宾之侣,迟速应节,疏密成文”,引发了自己的诗思,“中心养养,不能自止”。唐时升的咏物诗多属和作,且只和名作,可见他把此类“游戏之作”视为智力与才情的挑战,是闲适人生中的风雅情趣,会有所寄托,然比起感慨深沉者,则顿挫之意少矣。

唐时升描绘创作冲动“中心养养,不能自止”,王夫之亦有过类似的表述,其《雁字诗序》云:“不期病中忽有阳禽笔阵,如鸠摩罗什两肩,童子出现,因吟十九首。” 此中典故指《晋书·鸠摩罗什传》所云:“尝讲经于草堂寺,(姚)兴及朝臣、大德沙门千有余人肃容观听,罗什忽下高坐,谓兴曰:‘有二小儿登吾肩,欲鄣须妇人。’兴乃召宫女进之,一交而生二子焉。”霍旭初已通过缜密的论述,说明鸠摩罗什主动索要女人破戒之事不可信,他的破戒乃被逼而成 。但这段生动的故事表明,欲一旦生起,便不可自止,非宣泄尽致则不得安稳,正可解释唐时升与王夫之的创作动机及初衷,都是灵感来袭之后,不可不为的创作力爆发。

钱谦益《题项君禹雁字诗》云:“《雁字》诗,唱于楚人龙君御、袁中郞、小修,海内属和者溢囊盈帙。其在吾吴,则嘉定唐叔达为最工。叔达之诗,不拘拘于模拟,比物连类,纵横络绎,标举于意象之外,而求工者反失焉。” 《又题项孔彰雁字诗》云:“诗而至于咏物,咏物而至于《雁字》,此诗中之诗,画中之画也”,“气韵生动,传模移写,使人徘徊吟咀,如度雁门、遵衡阳,亲见其飞翔行列,萦回于楮墨之间也。”(《初学集》卷八十五)可知当时《雁字诗》摹画之细致已臻化境,才人辈出,而唐时升的和作被称“最工”,冠为吴中翘楚,实如钱谦益所言,因其“标举于意象之外”。据黄仁生先生考证,万历前期,作雁字诗单篇的居多,如屠隆、于若瀛、朱之蕃各有《雁字》七律一首,此时已出现唱和组诗,如董樾、董粉兄弟曾各作《雁字诗》15首,乃袁氏兄弟雁字组诗的先导 。四库馆臣为元人谢宗可《咏物诗》做提要时,追踪“咏物”源流曰:

昔屈原颂橘,荀况赋蚕,咏物之作,萌芽于是。然特赋家流耳。汉武之《天马》,班固之《白雉》、《宝鼎》,亦皆因事抒文,非主于刻画一物。其托物寄怀,见于诗篇者,蔡邕咏庭前石榴,其始见也。沿及六朝,此风渐盛。王融、谢胱,至以唱和相高,而大致多主于隶事。唐宋两朝,则作者蔚起,不可屈指计矣。其特出者,杜甫之比兴深微,苏轼、黄庭坚之譬喻奇巧,皆挺出众流。其余则唐尚形容,宋参议论,而寄情寓讽,旁见侧出于其中,其大较也。

清人俞琰述咏物诗发展脉络时云:“有咏物一体,以穷物之情,尽物之态”,“咏物一体,《三百》导其源,六朝备其制,唐人擅其美,两宋元明沿其传。其佳者,往往拟诸形容,象其物,宜不即不离,而绘声绘影。学者读之,可以恢扩性灵,发挥才调”。 《雁字》组诗成为强大的言志抒情的阵势后,如何务去陈言,获得突破,是考验作者才华的试金石。钱谦益认为唐时升的长处在于不拘于摹拟,意象开拓,纵横络绎,的确,他的雁字诗绝少竭蹶困顿之思,恰相反,绘句章,繁密簇新,以规模取胜。

作为一种写作训练,唐氏雁字组诗对后学的影响是明显的。首先是孙续之承其“游戏”之风,做《雁字》诗二百篇,“时海内多为《雁字》诗者,至于满百,则一时作者所无有也” 。泰昌元年,孙续之将他的组诗呈献唐时升,第二年为之释义,“旁引博证”,“自言其意旨之所在”。二百首的规模,再加上释义,形成的庞杂局面被唐描述为“如鼎食之家,广收珍异”,“又著其海陆之所自出,与其燔炙烹饪之法,盖昔之作者所无有也”。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唐时升称孙续之的“耽嗜典籍”为“游戏翰墨”,言其以“网罗群籍,搜抉奇句”为“千秋之业”。此说无褒无贬,恰如其分,孙之“游戏”,“如饥渇之于饮食”,是其自适的良方,他因此“神气奕奕,须发郁然”。但相对于唐时升的“自娱”,两人气象又不同。唐时升言孙续之“才致溢出,光怪横发,如赤手捕蛇,不施鞚勒骑生马”,他不惜自贬,以“废学”来衬托孙之勤学,以己之“兀兀”来凸显孙之“才致”,然细审之,不免有话外之音,似用曲笔说明这类组诗实则是獭祭鱼。嘉定后学张鹏翀亦曾作过《雁字诗》,沈德潜称其赋《雁字诗》,日未午,成七言律三十首 ,诗才敏赡,辞藻丰丽,庶与唐氏不相上下。

唐时升还有《咏红叶》二十首,小序曰:“吴兴等慈比丘有《咏红叶诗》二十首,孟阳录以示余,余因赋此。”他的红叶诗中少有杜牧“霜叶红于二月花”之类的对凌霜傲寒之品性的赞叹(《山行》),亦无张炎对红叶“漫倚新妆,不入洛阳花谱”“尽化作断霞千缕”之清高和坚贞的歌颂(《绮罗香·红叶》)。他诗中更多的是“朝来喜见锦重重”“人在秾华艳芷中”那种纯粹的对于景色的欣赏,以及晚秋中那种“风流何必减当年”的喜悦心境的表达。唐咏物诗真正写得好的是《题王叔楚画八首》:

霜落寒潭净,参差荇藻铺。
此中无网罟,不必羡江湖。(鲦鱼)
群虾化蜻蜓,谓爱林麓美。
何事恋故池,翾翾复点水。(虾)
稻畦月生前,荻洲霜降后。
寄语蔡司徒,莫见真龙走。(蟹)
朝逢东海鳖,言海无津涯。
海鱼相噉恶,不若守泥沙。(蛙)
侧身蓊蘙间,厌厌复聂聂。
黄雀难周防,并取蝉翳叶。(螳)
独抱风条静,长吟露叶新。
一声云树里,于此识灵均。(蝉)
蜘蛛为缫丝,熠耀为然烛。
幸不输官租,云何空杼轴。(络纬)
魏家轻薄儿,文采何足数。
狂舞秋虫中,正如夸索虏。(蝴蝶)

固然是王翘画得生动,然唐时升题得更为出神,每每涉笔成趣。王翘的画以简逸为主,皎然恬雅,润适灵动,类似倪瓒。王翘和唐时升均能写照传神,缘于他们对描画对象的智慧观照,他们心存天真,故而能以诗画通灵。唐时升对这八种小动物的传神刻画,充分展现了体物之妙,是以诗歌达成的性灵和声响的共聚。他以形示神,体势超迈,音韵圆美,流利轻巧,格调、辞藻、情意、风神兼备,能寄新意妙理于法度之中与豪放之外,有大匠之巧,其风格既有韩愈的“雄俊奇崛”,又有杜甫的“气骨高妙”,还有李白的轻快和李贺的“光怪灵气”。

凡即题的咏物诗,唐时升总能写得生机勃勃,这与他卓绝的观察力有关,亦与他闲适的人生观念、淡然的生活态度有关,更与他对物主发自心底的喜爱而投入情感有关。体物的过程,何尝不是对自我生命的反思?“此中无网罟,不必羡江湖”的逍遥与高蹈,“何事恋故池,翾翾复点水”的随遇而安,“海鱼相噉恶,不若守泥沙”的守拙安命,“黄雀难周防,并取蝉翳叶”的谨慎生存态度,“一声云树里,于此识灵均”的高洁,“幸不输官租,云何空杼轴”的闲适,“狂舞秋虫中,正如夸索虏”的自傲,皆现于气韵生动、神采光耀的咏物诗中,借物抒情,寓言言志,如此才真正将咏物诗托物寄怀的功用展现了出来。也正是这些灵气闪动的咏物诗,使唐时升在明代众多咏物作者中杰异挺出,摘得吴中桂冠。 BVTqPO/rTR6ePRySi1huWgMYE9YdrEECA9TITY6rvcXrQGWtt0LNBl6vUPTLgQ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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