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皆在黄河流域,而长江流域的郢(今湖北鄂州北之纪南城)、吴(今江苏苏州)、会稽(今浙江绍兴)虽然曾为封建列国楚国、吴国和越国之都,但在秦统一以后,即隳坠不显。秦汉时长安与洛阳是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整个长江流域并没有一个较大的都会可与之并论。然自三国以降,位于长江下游、一无政治渊源和历史传统的建康,自孙吴建为都城后,一跃而成为六朝分裂时期南方的政治文化中心,与黄河流域的名都长安、洛阳相抗衡。
本文主要讨论六朝建康被建为都城的缘由。首先叙述六朝的立国形势;次则由孙吴建都的经过,探讨其决定建都建康的因素;再则说明建康都城地位的确立;最后探讨建都建康对六朝历史发展的影响。
中国自汉末衰乱迄隋平陈,其间除了西晋短暂的统一外,其余的时间都处在南北分裂与对立的状态之中,立国于江南的政权都恃长江天险以自固。三国时,曹魏傅幹即指出“吴有长江之险,蜀有崇山之阻” ,而魏文帝于黄初五年(224)大举伐吴,吴人缘江守备,文帝临长江而叹:“魏虽有武骑千群,无所用之,未可图也。” 于是旋师罢兵。东晋南朝情况也和孙吴相同,所以陶侃(259—334)说:“我所以设险而御寇,正以长江耳。” 因为倚长江之险以资守御,故须守淮南之地与巩固上游地区,而二者相较,又以上游地区为要。因敌方若据有淮南,便可直逼长江,江左虽有倾覆之虞,但不至于立即陷入危亡之境;如敌方据有上游,则可沿江而下,直指建康,江南便不免于灭亡的命运。故顾祖禹(1631—1692)云:
敌在淮南,而长江之险吾与敌共;敌在上游,而长江之险乃制之于敌矣。……欲固东南者,必争江、汉;欲规中原者,必得淮、泗。有江、汉而无淮、泗,国必弱;有淮、泗而无江、汉之上游,国必危。
孙吴立国东南,孙权知东南形势必在上流,于是城夏口(今湖北武汉)、都武昌(今湖北鄂州), 特别重视上游;于其地置重兵防戍,西陵(今湖北宜昌)、建平(郡治在巫县,今重庆巫山)尤为重要的据点,称为“国之西门”。如西陵失守,则不能保有荆州;如不能保有荆州,则敌方借上流之势,灭吴易如反掌,故胡三省(1230—1302)云:“吴人都秣陵,不恃大江,而守荆渚。”吴人更以为荆州“存则吴存,亡则吴亡”,若荆州危殆,则必须倾国争之。孙吴名将陆抗(226—274)在上后主疏中,对于这点陈述甚详:
西陵、建平,国之蕃表,既处下流,受敌二境。若敌泛舟顺流,舳舻千里,星奔电迈,俄然行至,非可恃援他部以救倒悬也。此乃社稷安危之机,非徒封疆侵陵小害也。臣父逊昔在西垂陈言,以为西陵国之西门,虽云易守,亦复易失。若有不守,非但失一郡,则荆州非吴有也。如其有虞,当倾国争之。
西晋君臣亦深知欲平吴,则必先取得上游的据点,羊祜(221—278)以为“伐吴必藉上流之势” 。而吴建平太守吾彦也深信晋人来侵时,只要守住建平,便可无忧,“建平不下,(晋)终不敢渡” 。在晋平吴之役中,杜预(222—285)也说若攻下建平,顺流长驱,便告成功。 长江上游地区实关系吴之存亡,然至孙皓时,荆州的守备力量日趋削弱,陆抗曾上疏请求增兵三万,以益守御,但孙皓不予理会。 及陆抗病卒,上游非但没有将才,戒备又不足,因此晋将王濬(206—286)得以顺利攻下建平,顺流而下,直逼建业。另一方面王浑(223—297)自江西的横江攻吴,吴丞相张悌(236—280)率精兵三万迎战,于建业西南的板桥一役,不幸全军覆没 ,继而王浚军临石头城(位于建康城之西),吴亡。吴之灭亡虽然主要是因孙皓的荒淫失政,但和其立国形势与荆州的守御实有密切的关系;孙吴末年,长江上流仅有兵数万,戍守微弱 ,吴之灭亡并非偶然。
东晋南朝的立国形势与孙吴相似,在防守上依然守淮南及长江上游。孙吴荆州为上游重地,东晋以后其地位之重更超越三国时代,一则自孙吴以降,荆州境域之内有蛮族分布,所以陆抗说荆州之地须“内怀百蛮”,至东晋南朝,荆州蛮族叛服不常,因此荆州除了军府之外,另设有南蛮校尉,以镇压蛮族的叛乱。荆州因内怀百蛮,外御强寇,为用武之国,所以军力特别雄厚,荆州将吏的数目为他州之数倍。宋武帝《永初二年诏》:
初限荆州府置将不得过二千人,吏不得过一万人;州置将不得过五百人,吏不得过五千人;兵士不在此限。
而荆州的资实用度也常是他州的数倍,齐时“荆州资费岁钱三千万,布万匹,米六万斛,又以江、湘二州米十万斛给镇府。湘州资费岁七百万,布三千匹,米五万斛。南蛮资费岁三百万,布万匹,绵千斤,绢三百匹,米千斛” 。二则荆州物产富饶,“荆城跨南楚之富,扬部有全吴之沃,鱼盐杞梓之利,充仞八方,丝绵布帛之饶,覆衣天下” ,也有兴旺的商业:“况荆州物产,雍、岷、交、梁之会……良马劲卒,彼中不无;良皮美罽,商赂所聚。” 军备加上财富、物产,使荆州成为东晋南朝势力最雄厚的地区,《宋书》云:“荆州居上流之重,地广兵强,资实甲兵,居朝廷之半。” 因此如荆州衰敝势弱,江南便有亡国之忧,晋之重臣何充(292—346)云:
荆楚,国之西门,户口百万,北带强胡,西邻劲蜀,经略险阻,周旋万里。得贤则中原可定,势弱则社稷同忧。
以立国形势而言,六朝的军事中心始终在长江上游的荆州,而六朝除吴大帝与孙皓曾都武昌,及梁元帝都于江陵(今湖北江陵)一小段时间外,皆建都于长江下游的建康。秦汉时关中为军事中心,建都于长安,系政治中心与军事中心重合。 六朝放弃荆州军事中心而建都于建康,究竟基于何等考虑?又在此以前,建康完全没有建都的传统,不像前代曾为都城的长安与洛阳,可以轻易建立政治地位。事实上,建康之地位并非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以下拟从六朝建都的争议与经过,探讨建都于建康之缘由,以及其都城地位的确立。
三国以前,江南地区只有吴和会稽二城分别为春秋时代吴国和越国的国都,其中又以吴的城池较具规模,《越绝书》叙述吴国之城郭云:
吴大城,周四十七里二百一十步二尺,陆门八,其二有楼,水门八,南面十里四十二步五尺,西面七里百一十二步三尺,北面八里二百二十六步三尺,东面十一里七十九步一尺,阖庐所造也。吴郭周六十八里六十步。吴小城,周十二里,其下广二丈七尺,门三,皆有楼,其二增水门二,其一有楼,一增柴路。
吴也是江南开发较早、经济最发达的太湖流域中心区,经战国秦汉的发展,成为江南最大的都会。汉末天下崩乱,群雄竞逐,位于富庶的三吴区域、又曾为都城的吴,便成为瞩目之地。其时吴中民谣云:“黄金车,班兰耳,闿昌门,出天子。” 昌门即吴故都城郭门之名,西晋左思(250—305)《吴都赋》叙述孙吴都城建业,也先铺叙吴之城郭规模与繁华景象,由此可知至西晋时,吴仍是江南最重要的都会,不过吴却没有成为孙吴的国都。
吴大帝孙权何以放弃现成的都城吴,而选择没有任何历史渊源与建都传统的建业为都,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冈崎文夫认为孙权不以吴为都城,是因孙权以江南为根据地,得到三吴望族的支持,而得拓展其势力;但日后协助孙氏建立王业的人却多是南奔的北方豪族,为了使南、北势力能够携手合作,共同效力扶持孙氏政权,所以他选择都城时,便有意避开三吴豪族所居之地。同时建康南枕秦淮,西临长江,可借长江水运和上游的军事区联络,就对北方的防卫而言,建康实较吴为优越,故以建业为都。 实则孙吴自拓展势力之初,就未曾考虑以吴为镇所或都城,孙氏最初以会稽为根据地,拓地江东,在发展实力之时,虽曾屯于曲阿(今江苏丹阳)及吴,但在赤壁之战(208)后,魏、吴、蜀三分天下的局面大致形成,其年孙权便移驻京口(今江苏镇江)。京口濒临长江,可借长江和上游联络。建安十六年(211),更徙治京口上游的秣陵(今江苏南京),次年,修筑秣陵西面的石头城,以资守御,并改称秣陵为建业。
《吴书》云孙权的徙治秣陵,乃出于张纮(153—212)的建议,“纮建计宜出都秣陵,权从之” ,而《江表传》却说孙权之都秣陵是采纳刘备的建议:
纮谓权曰:“秣陵,楚武王所置,名为金陵。地势冈阜连石头,访问故老,云昔秦始皇东巡会稽,经此县,望气者云:‘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气’,故掘断连冈,改名秣陵。今处所具存,地有其气,天之所命,宜为都邑。”权善其议,未能从也。后刘备之东,宿于秣陵,周观地形,亦劝权都之。权曰:“智者意同”。遂都焉。
不论张纮或刘备皆以金陵地形有王气的缘故,劝孙权建都于此,这种说法虽有可能,但必非孙权择定建业的唯一原因。孙吴创业之初,凡所举措皆以军事为先,汉献帝建安十六年(211)徙镇建业以后,因军情严重,孙权曾移屯公安。迄魏文帝黄初二年(221),刘备称帝于蜀,孙权更徙镇于鄂(今湖北鄂州),筑城守备,改其名为武昌。黄龙元年(229),他于武昌即帝位,其年九月,才正式迁都建业。孙吴于军事对抗激烈时期立国,而长江上游的荆州为三方所争,系为军事要地,以国防而言,则建都武昌较为理想。荆州西以拒蜀,北以抗魏,若魏、蜀有所行动,都于武昌,即能迅速举全国之力抗争;故自黄初二年迄黄龙元年八年间,孙权都于上游的武昌。黄龙元年冬,吴放弃军事中心武昌为都,下都建业,也曾犹豫再三,唯恐荆州一旦有变,不及赴援,甚至在迁都途中还特别议论此事:
初权在武昌,欲还都建业,虑水道溯流二千里,一旦有警,不相赴及,以此怀疑。及至夏口,于坞中大会百官议之,诏曰:“诸将吏勿拘位任,其有计者,为国言之。”
又如晋武帝欲伐吴时,杜预深恐孙吴知其谋,迁都武昌,则伐吴便难以成功:
预旬月之中又上表曰:“……自秋已来,讨贼之形颇露,若今中止,孙皓怖而生计,或徙都武昌,更完修江南诸城,远其居人,城不可攻,野无所掠,积大船于夏口,则明年之计或无所及。”
又以孙吴立国的形势而言,如欲采取主动攻击,也以都于武昌较佳。吴大帝之后,孙亮继位,诸葛恪(203—253)秉政,派人修治武昌宫室,预备迁都武昌:“恪有徙都意,使治武昌宫。” 但后来并未实现。诸葛恪是主张主动攻击的人,他曾北征淮南,所以有此构想。孙吴最后一任皇帝孙皓一度迁都武昌,史称这是他惑于术士之言,为避开不利于己的建业,以及镇压荆州王气所采取的行动:
初望气者云荆州王气破扬州,而建业宫不利,故皓徙武昌,遣使者发民掘荆州界大臣名家冢与山冈连者以厌之。
实则孙皓迁都之事并不如此单纯,《吴书·嗣主传》云:“从西陵督步阐表,徙都武昌”,西陵为吴“国之西门”,西陵督步阐表请迁都,可能基于军事上的考虑,冈崎文夫认为此举系为筹划北伐之故。 然而孙皓于甘露元年(265)九月迁都武昌,而此年正是司马炎代魏之年(晋泰始元年), 步阐请迁都可能与此有关,不是为筹划北伐,而系防御新兴晋室的攻击。
总之,以军事而言,孙吴无论是消极防守或是主动攻击,都以建都武昌较佳。然而孙权何以放弃已经营八年的都城,迁都尚无城郭宫室的建业?究其原因,可能有下列诸端:
其一为经济上的考虑。吴之境内,扬州最为富庶,其中尤以太湖流域的三吴及会稽最为丰沃富实,军国所需大都仰赖吴、会地区的供应。武昌居于上流,扬州贡赋逆水上运,甚为不便,同时孙吴也必须有效控制其经济重镇,因此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建都于扬州。关于这一点,可以从孙皓迁都武昌一事获得证明。甘露元年(265)冬,孙皓迁都武昌,扬州百姓逆水输送贡赋,劳而生怨,因而有“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的谣谚,可见其怨苦之深,故次年十二月,孙皓即还都建业:
皓徙都武昌,扬土百姓溯流供给,以为患苦,又政事多谬,黎元穷匮。(陆凯)上疏云:“……又武昌土地,实危险而塉确,非王都安国养民之处,船泊则沉漂,陵居则峻危,且童谣言:‘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臣闻翼星为变,荧惑作妖,童谣之言,生于天心,乃以安居而比死,足明天意,知民所苦也。”
由此可知,孙吴之都建业实为迁就经济中心扬州。建康位于太湖流域之西北角,和吴、会区域之间原无直接联络的交通路线,故吴大帝建都以后,即积极开发建康水运交通,并辟筑通往曲阿的陆路, 以沟通吴、会财赋之区。同时建业可借长江和荆州军事区联络,经吴大帝建设以后的建业,成为荆州军事区和吴、会财赋区的连接点,统驭孙吴之大局。
其二为建康地理环境优越。武昌虽位于军事要区,然其地形势并无特出之处;而建康虽不濒江,但西、北有长江环绕,西有石头城为其捍御,南倚秦淮河川为阻,东有钟山,北有幕府诸山环卫,地理环境优越。孙权虽曾驻屯于京口、吴、曲阿,但这些地方的形势都比不上建康:曲阿与吴距长江较远,和上游军事区联络不便;京口虽濒长江,易与上游交通,但因濒江而易遭受来自江北的攻击,不如建康有险可恃。
其三为政治因素。孙吴建国,系得三吴大族支持,建都于扬州地区,比较符合三吴大族的利益,而在扬州地区,又以建康的地理环境最为优越。
基于上列三个原因,故孙权于黄龙元年四月即帝位,六月与蜀汉结盟抗魏,约定中分天下, 荆州的军事情势缓和以后,为安国养民,九月即下都建康。
总而言之,孙吴的根据地本在扬州,后来逐渐拓展实力,赤壁战后,与蜀汉、曹魏鼎足而三,长江上游的荆州地区便成了三方共争之地,孙吴无论为自卫或扩张,都不能不以荆州为军事中心。孙权建都时,顾及此一事实,故初驻于曲阿及吴,但由于军事中心在上游地区,为了便利和上游的交通,寻即移驻京口,后又移镇建业。黄初二年,孙权更上镇武昌,都于武昌八年。黄龙元年之所以下都建业,放弃军事中心武昌为都,实由于以上的经济、政治因素。此后吴皆以建业为都,孙皓一度迁都武昌,然而军事上的因素终究抵不过经济的需求,一年后仍还都建业。孙吴的经济中心和军事中心分立,孙权建都迁就经济中心,致使经济和政治重合,而与军事中心分离之情势,乃成为六朝江南政权的新发展。
晋武帝平吴,将汉末以来的分裂归于一统,然不久即因五胡叛变,长安、洛阳相继失陷,怀、愍二帝被掳遇害,时为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的琅琊王司马睿便即帝位于建康,立国江南,以延续晋室的政权。
东晋之都于建康并非偶然,永嘉初年琅琊王司马睿原镇于下邳,后用王导(276—339)之计,方移镇建康。 王导之所以主张以建康为镇所,实因建康经过孙吴五十年的经营,已成为江南最具都城规模的城市,故元帝即位后,便以此为都城。
然而建康的都城地位在东晋初年曾一度发生动摇。成帝咸和二年(327),苏峻(?—328)作乱,次年攻入建康,对都城造成巨大的破坏,宫室尽化为丘墟。咸和四年(329)乱平,朝臣议论迁都于豫章(今江西南昌)或会稽,而难以决断。其时唯有王导力排众议,主张仍都建康:
及贼平,宗庙宫室并为灰烬,温峤议迁都豫章,三吴之豪请都会稽,二论纷纭,未有所适。导曰:“建康,古之金陵,旧为帝里,又孙仲谋、刘玄德俱言王者之宅,古之帝王不必以丰俭移都,苟弘卫文大帛之冠,则无往不可。若不绩其麻,则乐土为墟矣。且北寇游魂,伺我之隙,一旦示弱,窜于蛮越,求之望实,惧非良计。今特宜镇之以静,群情自安。”由是峤等谋并不行。
王导反对迁都他处的理由有三:一则建康为三国孙吴之都城,有历史传统。二则北方的胡族时有南侵之心,如迁都于建康之南的豫章、会稽,恐示弱于北方,易启其犯境的野心。三则会稽、豫章之地仍为蛮、越杂处之地,不适合作为都城。由于王导的坚持,成帝才未迁都,而重修建康城。自此迄东晋末,未再有都城的争议。
随着建康都城地位的确立,孙吴时曾与建康抗衡的武昌,在东晋以后则未见于记载。此或因西晋末年张昌之乱扰及荆州,使荆州蒙受损失,迄晋室南渡,江南地区足以支持一个朝廷者,唯扬州一地。永嘉年间,都督扬州江北诸军事、镇守寿春(今安徽寿县)的周馥见中原扰攘,洛阳孤危,曾上书请怀帝迁都寿春,他指出只有扬州是安定的地方:
方今王都罄乏,不可久居,河朔萧条,崤、函险涩,宛都屡败,江汉多虞,于今平夷,东南为愈。淮、扬之地,北阻涂山,南抗灵岳,名川四带,有重险之固。是以楚人东迁,遂宅寿春,徐、邳、东海,亦足戍御,且运漕四通,无患空乏。
而且东晋以降,荆州之地蛮患甚为严重,又因术士之言武昌无久长之运,故东晋不闻都武昌之言论。如术士戴洋即劝庾亮(289—340)不可久镇武昌:
咸康三年,(戴)洋言于亮曰:“武昌土地有山无林,政可图始,不可居终。山作八字,数不及九。昔吴用壬寅来上,创立宫城,至己酉,还下秣陵;陶公亦涉八年。土地盛衰有数,人心去就有期,不可移也。公宜更择吉处,武昌不可久住。”
东晋与孙吴皆立国于江南,孙吴时在选择以建业或武昌为都城上,曾费一番斟酌,迄东晋武昌已不具建都之条件,建康成为唯一适合建都之地。然而,东晋初年建康地位仍不稳固,至苏峻乱后,王导力排众议,重建毁坏的建康,并予以重新规划,其都城地位乃趋稳固。
降及梁朝,建康都城的地位已经确固不移。梁末丧乱,侯景窃据建康,幽死梁武帝,废杀简文帝,及侯景乱平,元帝于江陵即帝位,不肯还都建康,以致朝议汹涌。元帝之所以都江陵之因有三:其一为元帝未即位前担任荆州刺史,历时二十余年,其僚佐皆楚人,不愿迁往建康。其二为建康城经侯景之乱,荒废凋残,主张都江陵者便称其地王气已尽,不宜为都。其三为荆州之地自古相传,若在江陵的长江中九十九洲外,再生一洲,积数满百,便可出天子。 太清末年,江中果然生一洲,元帝及其臣僚皆认为此是天子符应,故不肯他迁:
武陵之平,议者欲因其舟舰迁都建邺,宗懔、黄罗汉皆楚人,不愿移,帝及胡僧佑亦俱未欲动。仆射王褒、左户尚书周弘正骤言即楚非便。宗懔及御史中丞刘懿以为建邺王气已尽,且渚宫洲已满百,于是乃留。
然而江陵一则未有建都的前例,二则就其地理形势而言,亦甚不利;侯景乱后,北方的北齐、西魏趁机侵轶梁之土宇,由巴陵至建康,南北两方以长江为界,而江陵位于长江北岸,逼邻魏境,不如建康安全。所以朝臣大都主张还都建康,周弘正(496—574)、王褒甚至认为如不还都建康,百姓会误认元帝是封建列国之主,不具天子之地位,因此极力主张还都建康:
时朝议迁都,朝士家在荆州者,皆不欲还,唯弘正与仆射王褒言于元帝曰:“若束脩以上诸士大夫微见古今者,知帝王所都本无定处,无所与疑。至如黔首万姓,若未见舆驾入建邺,谓是列国诸王,未名天子,今宜赴百姓之心,从四海之望。”
武昌太守朱买臣更恳切陈词,指出若都江陵,则不可长久:“买臣家在荆州,岂不愿官长住,但恐是买臣富贵,非官富贵邪!” 可知梁世建康都城地位已经确立,非他处可以取代。
虽然朝廷中半数以上的文武官员都主张还都建康, 但元帝及其近臣僚佐情深故府,不忍离去,因而违背众议,仍都江陵。元帝之固执己见,给他自身及梁室招致巨大的灾厄。承圣三年(554),西魏入寇前夕,散骑侍郎庾季才(515—603)以星象推断魏人可能来犯,请元帝速返建康避祸,以保全社稷; 在魏军方面,也认为此时元帝如还都建康方是上策:
(九月)乙巳,魏遣柱国常山公于谨、中山公宇文护、大将军杨忠将兵五万入寇。冬,十月,壬戌,发长安。长孙俭问谨曰:“为萧绎之计,将如之何?”谨曰:“耀兵汉、沔,席卷渡江,直据丹杨,上策也;移郭内居民,退保子城,峻其陴堞,以待援军,中策也;若难于移动,据守罗郭,下策也。”
可惜元帝采取了下策,所以魏军攻陷江陵,元帝及其江陵朝廷百官俱没入西魏,虽然陈霸先另立敬帝于建康,但此一徒拥虚位的梁帝不久即禅位于实权在握的陈氏。元帝若不都江陵,梁室虽然倾危,或不至于立即覆亡,故《梁书》慨叹“以世祖之神睿特达,留情政道,不怵邪说,徙跸金陵,左邻强寇,将何以作?”
六朝立国形势相若,东晋、宋、齐、梁、陈五代皆沿袭孙吴的旧规,建都于建康。孙吴时期荆州为其军事重地,扬州为其财赋要区,吴先建都于武昌,其后吴大帝为迁就经济因素,放弃武昌城郭宫室,下都建业,政治中心自此与军事中心分离。东晋南朝的形势也和吴相同,因此政治中心和军事中心的分立、政治中心和经济区域的重合便成为六朝的特色,配合此一形势所采取的政策及其因革,更影响及六朝历史的发展。
孙吴下都建业,政治中心和军事中心分立,因此采取将荆州建为军事区的政策,任命名臣宿将镇守,《江表传》称此政策系出于一默默无闻的小将领张梁的建议:
初权在武昌,欲还都建业,而虑水道溯流二千里,一旦有警,不相赴及,以此怀疑。及至夏口,于坞中大会百官议之,诏曰:“诸将吏勿拘位任,其有计者,为国言之。”诸将或陈宜立栅栅夏口,或言宜重设铁锁者,权皆以为非计。时(张)梁为小将,未有知名,乃越席而进曰:“臣闻香饵引泉鱼,重币购勇士,今宜明树赏罚之信,遣将入沔,与敌争利,形势既成,彼不敢干也。使武昌有精兵万人,付智略者任将,常使严整。一旦有警,应声相赴,作甘水城,轻舰数千,诸所宜用,皆使备具。如此开门延敌,敌自不来矣。”权以梁计为最得,即超增梁位。后稍以功进至沔中督。
不论此则记载是否确实,孙吴实施荆州军事化的政策乃势在必行之举。迁都建业之后,如不将荆州建为一强固的军事中心,便无法御蜀抗魏;如不能御蜀抗魏,则上游危殆,吴帝亦不能安然都于建业,故孙吴时期始终奉行此一政策。先后为荆州守将的吕蒙(179—220)、陆逊(183—245)、陆抗,都是名将,颇能巩固上游地域,所以孙吴于三国之中享国最久。其后吴之亡于西晋,和孙皓末年荆州守备力量的衰微,及名将陆抗的殒沉有很大的关系,吴丹阳太守沈莹云:“我上流诸军,无有戒备,名将皆死,幼少当任,恐边江诸城,尽莫能御也。晋之水军,必至于此矣!” 荆州军事化政策的实施及其松弛实影响及吴的兴衰存亡。
晋室南渡,立国于江左,袭吴之旧规,建都于财赋区的扬州,而将上游兵冲之地的荆州建为军事中心,即所谓“树根本于扬、越,任推毂于荆、楚” ,以荆州为阃外之寄的政策。东晋以来,每以荆州刺史兼督数州,其他诸州刺史虽亦常兼督数州,但其所兼督之州多属侨州,只有荆州刺史所兼统者为实土,所以荆州实力远在他州之上:
南渡以后,豫、徐、江三州皆为重镇,纷纷兼督,多是侨州,或只一郡,或只一县。唯荆兼梁、益、宁、交、广,乃是实土,是以上流偏重,卒成王桓之变。
此外,荆州拥有南楚之富,资产丰厚,史称江左“虽南包象浦,西括邛山,至于外奉贡赋,内充府实,止于荆、扬二州” 。荆州既为军事区,刺史又兼统数州,地广兵强,府库充实,如拥有荆州,其势力便足以和朝廷所在的扬州抗衡,故自东晋以后,称荆州为“陕西”,而赋荆州刺史以“分陕”之重任:
境域之内,含带蛮、蜒,土地辽落,称为殷旷。江左大镇,莫过荆、扬。弘农郡陕县,周世二伯总诸侯,周公主陕东,召公主陕西,故称荆州为陕西也。
虽说“江左大镇,莫过荆、扬”,其中荆州为用武之地,其实力更超过扬州,而荆州刺史既镇守重地,甲兵富盛,位高势大,因此易启篡夺王位之野心,如王敦(266—324)、桓玄(369—404)皆以荆州之资实甲兵作逆;而建康方面也因荆州实力强盛,所以对荆州刺史始终抱着猜疑的态度,如庾亮之忌陶侃,深恐陶侃自上流称兵,攻入建康,预先修筑石头城以资守备。 这两个因素相因相乘,竟使荆州阃外之寄的政策,成为晋室内政上一大问题,关于这一点,《晋书》有一针见血之论:
维扬作寓,凭带洪流,楚江恒战,方城对敌,不得不推诚将相,以总戎麾。楼船万计,兵倍王室,处其利而无心者,周公其人也。威权外假,嫌隙内兴,彼有顺流之师,此无强藩之援。
东晋末年,桓玄自荆州举兵,攻入建康,篡位为帝,虽旋为刘裕(363—422)所平定,但晋室政权亦转移到刘裕之手。刘宋鉴于东晋荆州政策造成“君弱臣强”的流弊,于是改弦易辙。
宋武帝不再遵守东晋荆州阃外之寄的政策,而采取削弱荆州的措施,一方面分割荆州的土地,另置新州,另一方面则改变荆州刺史任用的原则。
在分割土地方面,宋武帝永初三年(422),分荆州十郡,立湘州; 文帝元嘉二十六年(449),又割荆州的南阳、新野、顺阳、随五郡,设立雍州; 孝武帝孝建元年(454),又分荆州的一部分,及湘、江、豫的一部分,立郢州; 至齐高帝建元二年(480),分荆州之巴东、建平,及益州之巴郡为巴州。 分割荆州削弱了荆州的实力,而分割荆州北部五郡而设置的雍州,则因紧临魏境,其国防地位便超越荆州之上,荆州更失却其军事中心的地位。荆州境内因设有荆州、南蛮校尉二军府,故兵力雄厚;孝建元年,罢南蛮校尉,以其营移入建康, 荆州的军备益形弱化。荆州土宇的削减及军备的削弱,瓦解了东晋以来荆州阃外之寄的政策,而在对北方的防卫上,产生“盗实人单”的弊病:
江左以来,树根本于扬、越,任推毂于荆、楚。扬土自庐、蠡以北,临海而极大江;荆部则包括湘、沅,跨巫山而掩邓、塞。民户境域,过半于天下。晋世幼主在位,政归辅臣,荆、扬司牧,事同二陕。宋室受命,权不能移,二州之重,咸归密戚。是以义宣借西楚强富,因十载之基,嫌隙既树,遂规问鼎。而建郢分扬,矫枉过直,藩域既割,盗实人单,阃外之寄,于斯而尽。
宋孝武帝时,尚书令何尚之(382—460)曾建议复合荆州原有的辖区,而未受采纳。
东晋荆州阃外之寄的政策下,荆州资实甲兵居天下之半,虽然造成君弱臣强的形势,而有王敦、桓玄等野心家举兵东下之举,为其弊病;但由于荆州兵力雄厚,权臣庾亮(289—340)、桓温(312—373)亦能以此规图恢复北方之大计。自刘宋以后,荆州境域的分割及军事力量的分化,使上游地区失却军事重心,无力兴复。南朝四代中,虽有宋文帝、梁武帝、陈宣帝之北伐,但宋文帝的北伐乃受北魏侵轶边境的刺激,而非主动的攻击;梁武帝遣陈庆之北伐,仅派遣数千人随行,实欲趁北魏政治混乱之际坐收渔利,也非大规模的北伐;陈宣帝北伐淮南,则为收复北齐于梁末并吞的土地,以上皆非积极进行大规模的兴复之举。刘宋以后荆州阃外之寄政策的瓦解,也使南朝对北方转采较为消极保守的态度。
在荆州守将的任命方面,宋武帝改任宗室子弟为荆州刺史:“荆州居上流之重,地广兵强,资实兵甲,居朝廷之半,故高祖使诸子居之。” 其后因南郡王刘义宣(415—454)以荆州反叛,一度改变以宗室为荆州刺史的政策,改任异姓大臣。宋末苍梧王元徽五年(477)荆州刺史沈攸之(?—478)举兵反叛, 至萧齐建立,惩宋末之失,又回复宋初以宗室担任荆州刺史之政策。梁代更将长江上游诸州别由诸子分掌,因荆州已遭分割,失去其军事中心之地位,故各州实力相差无几。诸王各怀私心,又握有重兵,侯景之乱期间,诸王相互嫌猜,乃至于交兵,西魏乘隙取得益州,其后更攻陷梁元帝所在的江陵。梁室土宇丧失,以至于倾危,实为荆州阃外之寄政策瓦解的结果。
六朝都城建康僻处长江下游,远离西、北敌对政权的直接威胁,所以自孙吴开始将接邻敌境上游的荆州建为一军事区域后,东晋以降长江下游的扬州就成为一个文治区域。扬州刺史的治所在建康,并不设军府,仅有宿卫京师的左、右卫军,称为“台军”。宋武帝永初三年诏云:
朝廷不须复有别府,宰相带扬州,可置甲士千人。若大臣中任要,宜有爪牙以备不祥人者,可以台见队给之。有征讨悉配以台见军队,行还复旧……仗既不许入台殿门,要重人可详给班剑。
扬州之域不准挟藏武器,亦见于《隋书·食货志》:
又都西有石头津,东有方山津,各置津主一人,贼曹一人,直水五人,以检察禁物及亡叛者。……其东路无禁货,故方山津检察甚简。
上文所谓的“禁物”“禁货”系指器杖军械而言,《南齐书》云:
诸王在京都,唯置捉刀左右四十人,(长沙威王)晃爱武饰,罢徐州还,私载数百人仗还都,为禁司所觉,投之江水。世祖禁诸王畜私仗,闻之大怒,将纠以法。
又《梁书》云:
(刘峻)天监初,召入西省,与学士贺踪典校秘书,峻兄孝庆,时为青州刺史,峻请假省之,坐私载禁物,为有司所奏。
因扬州为文治区域,吴、会地区自然没有兵器铠甲,故云“东路无禁货”,而建康通往吴、会必经的方山津的检查甚简;至于扬州以外的地区则非纯粹的文治区域,所以由长江上游进入建康重要的津口石头津,检查就较为严密。又,在都城之中私藏武器是犯法的行为,梁武帝与其兄弟友爱情深,有人告发其弟临川王萧宏挟藏铠仗,武帝不悦,及亲往察视,知非兵器,而是聚敛得来的财物,则大为欣悦。 在扬州之域,持仗是要经特别允许的,如宋孝武帝大明八年(464),因吴、会歉收多盗,特准粮食商人武装自卫,诏曰:“东境去岁不稔,宜广商货。远近贩鬻米粟者,可停道中杂税。其以仗自防,悉勿禁。” 又齐武帝恩赐周山图在京邑以仗自防:
(周)山图于新林立墅舍,晨夜往还,上谓之曰:“卿罢万人督,而轻行郊外。自今往墅,可以仗身自随,以备不虞。”
由于扬州实行文治政策,故建康的防卫力极为薄弱,每不能抵挡叛军的攻势。三百余年间,建康曾被攻陷了九次,而每一次的战争都给予此城程度不等的破坏,尤其以苏峻、侯景之乱对建康的破坏最大。六朝立国皆资扬州贡赋,尤其倚重三吴的供给,三吴最是役重贼繁,因此常有乱事发生,而在扬州文治政策下“三吴内地,非用兵之所” ,兵多不习战,常不敌贼寇的侵扰,州郡往往望风而降,吏民奔散:
天监九年,宣城郡吏吴承伯挟祅道聚众攻宣城,杀太守朱僧勇,因转屠旁县,逾山寇吴兴,所遇皆残破,众有二万,奄袭郡城,东道不习兵革,吏民恇扰奔散。
贼寻寇东境,没吴郡,(侯)景将宋子仙进攻钱塘……吴下军闻之,亦各奔散。
因此之故,起于三吴的乱事,如东晋孙恩(?—402)、卢循(?—411),齐世唐寓之(?—486)乱事等皆迅速扩大,甚至威胁都城的安靖。三吴的文弱常使叛乱贼寇易于得逞,肆虐此区,而三吴为六朝之财赋要地,此一地区的破坏,亦即削弱江左的国力。陈室不振,实和三吴地区经过梁末侯景之乱的摧残,未能恢复,有密切的关系。
此外,由于扬州文治政策,以及建康作为都城,人文荟萃,造成建康在文化上的绝对优势,而荆州文化有倒退的趋势。汉末荆州原系一文化中心,中原的战乱初未扰及荆州,且荆州牧刘表(142—208)礼贤爱士,故士人多因避难而往归之,如杜袭、赵俨、繁钦、裴潜、杜畿、韩馥、杜夔等人皆游于荆州, 荆州遂成为一学术中心:
(刘表)于是开土遂广,南接五岭,北据汉川,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关西、兖、豫学士,归者盖有千数,表安慰赈赡,皆得资全,遂起立学校,博求儒术,綦毋闿、宋忠等撰《五经章句》,谓之后定。爱民养世,从容自保。
王瑶认为荆州学术为两汉至魏晋学术转变的枢纽,荆州的后定五言章句重古文,且注重《易》及《大学》,别有新创,上接东汉古文经学,下为清谈家所祖述 。然而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南伐荆州,攻陷江陵,荆州士人多随曹操北返入仕,在汉末动荡时代中,荆州所发出的熠熠文化之光因而倏忽熄灭。孙吴在赤壁战后取得荆州,一度都于武昌,但黄龙元年吴大帝下都建业,便将荆州建为一个纯粹之军事中心,遂限制其地文化的发展。东晋以后,荆州依然为军事区,荆州文化只能靠其牧宰之爱好,间有进展,如齐豫章王萧嶷(444—492)于荆州立学, 梁世因爱好文雅的湘东王萧绎(508—554,即后之梁元帝)镇于江陵,在侯景乱后,他在此即帝位,更建都于此,经由他的提倡,江陵一地聚书十余万册。 然而整个六朝时代,荆州在文化上始终不及扬州,扬州的文弱与荆州的武勇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荆、扬文化偏枯偏荣的现象也是荆、扬二州政策推行下必然之结果。
总而言之,秦汉或都关中,或都关东,其地既为军事重心,亦为经济中心。至汉末天下三分,孙吴偏处东南,依扬州贡赋立国,恃长江之险为守,而以上游荆州为军事要区,因为经济中心和军事中心的分离,所以孙吴定都就不如前此之单纯,而依违于军事中心的武昌与经济区域的建业之间。孙吴立国五十九年之中,只有九年都于武昌,其余五十年皆都于建业,实为迁就经济中心之故。除此之外,也有政治上的用意,孙吴政权乃得到三吴大族支持而建立,朝廷在扬州,比较符合他们的利益;而在扬州地区,建业的地理环境最为优越,故以建业为都。然而三国以前,建业一地晦微无闻,亦不具建都之历史传统,孙吴一代建业的都城地位并未确立,武昌仍可与建业抗衡,故孙皓上都武昌,并未有反对之意见。东晋南渡,依孙吴之基础,都于建康,但建康的都城地位亦未获得时人普遍的承认。成帝时,苏峻作乱,建康城荒毁残破,朝臣皆欲迁都会稽或豫章,可见其时并不以为非都建康不可。幸赖王导独排众议,力陈建康具建都之传统,并言他处之不便,才平息迁都之议,而重新规划修筑建康城。自此以后,建康的都城地位日趋稳固。然因建康为六朝之都,故成为东晋南朝野心家竞逐的场所,屡遭兵燹,建康备受战火摧残,也成为梁元帝建都江陵的原因之一。江陵既无建康之政治地位,又无良好的防御形势,所以西魏南侵,一举而陷江陵,元帝及其江陵朝廷俱没于西魏。时论皆以为元帝之覆败,实为不肯还都建康之结果。陈代梁而兴,仍以建康为都。隋文帝平陈,深忌建康之政治地位,而将它夷为平地;唐代每有变乱,亦深恐有人利用东南王气会聚建康,每在此处立州设府,以资镇压。五代杨吴更于此建城,以为都城,南唐亦沿而都之;南宋虽都于临安,而仍以建康为行都。宋人非常重视此地,宋郑樵(1104—1162)论宋代以前的都邑,认为只有建康、洛阳、长安才具备建都的条件:“自成周以来,河南之都惟长安与洛阳,或逾河而居邺者,非长久计也。自汉晋以来,江南之都,惟有建业,或据上流而居江陵、武昌者,亦非长久计也。是故定都之君惟此三都是定,议都之臣,亦惟此三都是议。” 建康虽然具有良好的地理条件,但在汉末以前默默无闻,而在五代以后声名大噪,它的政治地位完全是六朝时代建立起来的。
历史上建都于军事中心的王朝,因天子居险地,不但可以激励民心士气,亦于强敌外寇有所警惕, 通常采取积极进取的政策。孙吴因经济上的需求,建都于建康,政治中心和军事中心分离,久而久之,易疏忽边防,又因远离敌境,亦生苟安心理,故采取消极退守的政策。孙吴的荆州军事化政策、东晋荆州阃外之寄政策都是非积极的防守态度,而自刘宋以来,逐渐破坏荆州阃外之寄的政策,荆州力薄势单,不再是上游的军事重心,南朝在军事上遂消沉不振,迄陈土宇更狭,欲振乏力,终于为北方的隋室所灭。 因六朝在军事上采取消极保守的态度,故向文化方面积极发展,位于文治区域的都城建康,在全国各地财富的基础上,经过长期偏安的孕育烘焙,终于开出照耀千古、灿炫夺目的六朝文化之花。
原刊于《大陆杂志》第六十六卷第四期(1983)
南朝都建康总图(朱偰:《金陵古迹图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