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这本书是为了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情报在战争中的用处到底有多大?关于这个话题的著作的数量足以证明情报的重要性。关于德国恩尼格玛密码机、英国布莱切利公园的密码与破译学校、美军对日军密码的破译、为了掩盖真实作战而同时开展的欺骗行动、特工冒着生命危险为破译密码寻找线索或搜寻敌人内部秘密等题材的书籍,不知可以装满多少个书架。而比真实历史更受欢迎的则是同类文学作品。间谍小说是20世纪最受欢迎的文学作品之一,而此类作品的大师级作者,从约翰·布坎到约翰·勒卡雷,都凭借着间谍小说名利双收。
间谍小说大师所创造出来的故事氛围,深刻影响了大众对于情报工作的看法。间谍小说中描述的各种引人入胜的间谍技术,如密写、死信箱、特工的控制、“策反”特工变成“双面间谍”、调查、监听和其他众多秘密战线的手段,都是为了展示这些技术而描写的。小说中的“间谍”被塑造成了英雄,或者有时候将他们塑造成了反面英雄,总之是神秘而有魅力的人物;虽然看起来他们参与了某个重要任务,但这与他做了什么无关,只因为他干的是这一行。
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在最为出名的少数间谍故事中,主人公的活动与其在一线冒死所要完成的任务也其实并无关系。在约翰·布坎的一本描写一战时发生在土耳其的精彩谍报战的小说《绿斗篷》中,读者其实很难搞清楚“绿斗篷”桑迪最后到底干了什么。他挫败了穆斯林圣战组织对于英国及其盟友的阴谋了吗?还是他成功地打入了敌人的高层?在最好的严肃间谍小说之一《沙之谜》中,厄斯金·柴尔德斯巧妙地想到了德国人可能通过弗里西亚群岛周围的秘密水道入侵英国东海岸,但是故事的结局并没有证明他的那两名爱国的游艇选手的确让英国海军部采取了适当的预警措施。吉卜林的杰出作品《吉姆》,从表面上看是展示了一幅令人难忘的印度生活全景图,但究其本质,却依然还是一个间谍故事——主人公在无意中阻止了一个君主制国家的崛起,但是本书的高潮部分却只是主人公在喜马拉雅边界戏耍几个俄罗斯间谍而已。在约翰·勒卡雷的间谍与反间谍故事中,虽然准确、令人信服地构建出了特工人员的生活,但是在他的作品中几乎没有一部能说明主人公的活动到底导致了何种客观结果。他的主人公们正在参与冷战,但是在经历了各种复杂的阴谋诡计之后,冷战仍在继续。
小说作者或许可以为自己进行辩护,说他呈现的是事实。冷战没有导致军事上的直接冲突,而且两大阵营的情报部门的职责就是确保军事上的摊牌不会发生。他们在玩一局游戏,而游戏的目的就是确保游戏能一直玩下去,而不是谁赢了谁。在没有具体结果的情况下,说情报工作是种空洞的较量应当没有人反对或者对此表示不满。
尽管如此,所有国家建立情报部门的初衷,都是为了防止敌军获得军事优势,而不是反过来为己方获得军事优势。尽管在和平时期,情报部门的工作按部就班,但在战时他们却应当带来胜利。问题是他们的能力如何?他们如何实现,或者为何没有完成使命?
通过间谍小说家之手,大量的情报技术广为人知。其中有一些是正确的,有一些则充满了误导。但是即便像勒卡雷这样亲身经历过情报工作的小说家,也很少完整描述了有效的情报工作的基本组成部分与顺序。这是可以理解的。多数情报工作是枯燥且官僚化的,很难加工成读者喜欢的材料。但是,如果情报工作要起作用,即便最枯燥的工作也是有必要去做的。其中,有五个乏味的基本步骤。
1. 获取情报。 情报是不会自己找上门来的。虽然情报可能就在身边,看似触手可及,但却常常容易被忽略。中情局的一位前局长教导情报分析人员,不要把精力浪费在可以随便从报纸、学术期刊或专业著作中获取的信息上。斯大林时期的俄国采取了一些预防措施,通过限制电话簿和街道地图等日常资料的分发,增加外国特工获取情报的难度。但有一条通用准则就是,对对手有用的信息就可以被称为“秘密”,需要通过秘密手段加以收集。最常见的手法包括各种形式的间谍活动,如今被称为“人力情报”;通过拦截对方的通讯,而且很可能要进行破译才能获得的情报,被称为“信号情报”;通过视觉监视或成像技术,利用飞机或卫星的照相,以及遥感技术来获得情报。
2. 传递情报。 情报收集完毕后,必须交给潜在的用户。传递通常是情报工作中最困难的一个环节,尤其是人力情报的传递。携带情报的特工可能已被监视,面临被监听以及在接头地点被逮捕的风险。另外,情报发送者总是要面临将情报及时发送出去的压力——情报容易因过时或突发事件而变得无用。除非能及时传输情报(最好是“实时”传输情报),以便相关部门采取相应行动,否则情报就会失去价值。
3. 认可情报。 情报需要有人相信。首先,自愿加入情报部门的特工必须建立自身的信誉。其次,特工提供的情报也有可能是对手故意提供的。一方面是,情报人员可能已被策反或者落入对手反间谍部门的控制之中。另一方面是,即便是特工如实提交的情报也可能有误,或者不是事实的全部。虽然通过信号拦截获得的情报或许更可靠,但是它们也可能是假情报——即便不是假情报,它们也只能提供部分真相。美国国务卿亨利·史汀森就曾警告过,阅读一个人的信不等于阅读他的想法。
4. 解读情报。 大多数情报到手时都是零碎的。想要从情报碎片堆里获得完整的真相,就得先拼凑出完整的情报。这一工作常常需要多位专业人士的共同努力——他们也很难依靠单独的线索向其他人说清自己的观点,难以在情报的重要性上有一致的认识。归根到底,要用情报碎片拼凑出完整的情报,需要一个上级人物来提出一个指导性的设想,而这也经常可能会出错。
5. 应用情报。 情报官员是在下属层级工作的,他们必须让决策者、政治领袖和战场指挥官像他们一样相信自己提供的情报素材的可靠性。所谓的黄金秘密——就是那种“纯粹的情报”,能够解答所有疑虑并指引将领或统帅找到解决作战问题的答案——是不存在的。这不仅是因为所有的情报都不能保证自身的完全准确,还因为它们的价值也会随着事件的演变而发生改变。曾于19世纪率领普鲁士取得了对奥地利和法国的辉煌胜利的老毛奇说过,“任何作战计划在接敌5分钟内都会失效。”他可能也会说不管理由如何充分,也没有任何情报评估能完全经受住考验。
本书是一份案例研究合集,始于大航海时代(此时情报工作所面临的最大困难,在于如何在任何时间间隔内获得有价值的信息,并使其发挥作用),终于现代时期(此时各种情报资源十分丰富,但庞大的数量又使得用于评估情报价值的人力资源显得捉襟见肘)。本书的主题是,无论战争中的情报的质量有多可靠,都不足以为胜利指明准确的道路。胜利是一份难以企及的奖品,是用鲜血而不是用情报换来的。对于战士来说,情报只是女仆而不是胜利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