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斯利姆出版了其回忆录《反败为胜》,此时他已经功成名就,从一名出身贫寒的普通后备役士官,成长为英国总参谋长、陆军元帅。退役后,他还出任了澳大利亚总督,被英国女王赐封子爵。据称,“斯利姆的才能在战争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不被上级所承认”,但他最终以胜利和韧性证明了自己。
中国读者对斯利姆或许比较陌生,不知道他凭什么能在英军芸芸将星中排在蒙哥马利之前。待稍微了解到让斯利姆大放光彩的是缅甸战场后,人们更是困惑不已:英军在缅甸战场被日军打得一败涂地,且抛下了前来支援的中国远征军逃往印度,其前线指挥官怎么就成了二战名将?
人们认识事物难免先入为主,特别是在知之不深的时候。中国读者了解英军,大多是从东南亚之败开始的,那时美军也在珍珠港惨遭蹂躏。而自“九·一八”事变以来,中国已拥有十年的抗日经验,一时间陡然跻进同盟国“四强”。被英美两国邀请组建的中国远征军,首次进入缅甸协助英军作战就打了败仗,但有老牌帝国的军队一同败北,就显得不那么狼狈了。更何况,英国先在欧洲战场上遭遇了敦刻尔克之败,后在东南亚战场上遭遇了马来亚、新加坡之败,处境显然更加难堪。
再后来,中国读者的视线就聚焦于中国军队在兰姆伽整训、在缅北和滇西遭遇大反攻,对于同一战场上友邻英军的若开之战、英帕尔战役及收复缅甸之战,就无暇关注了。我们理所当然地更关注己方军队的浴火重生,因而也就忽略了此后英军经历的卧薪尝胆、东山再起。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国内很难找到相关图书可供涉猎。
时下,坊间已有几种讲述英军对日作战的图书,但斯利姆的《反败为胜》无疑是最值得期待的,因为这是那段历史最重要的亲历者写下的第一手资料。
从了解本书作者斯利姆开始,我们或许会获得一幅关于这一熟悉而陌生的战场的完整图景。值得注意的是,前面我们反思了先入为主,现在我们还需要客观地认识英式的傲慢与偏见。即便斯利姆出身平民,但身上或多或少也熏染了一些,这是我要特别提醒读者注意的。
在中英并肩作战的缅甸战场上,相较于韦维尔、亚历山大,斯利姆是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一位,这一点“醋乔”史迪威最有体会。史迪威觉得斯利姆很对自己脾气,因为两人都是“大兵范儿”,并且都很厌恶端着架子的贵族做派。于是,他们初经相识就发展出了一种义气关系,但这份义气起初让史迪威屡有“受伤”之感。
在同古—卑谬之战中,斯利姆痛快地向史迪威承诺,若中国远征军在中路死守同古,英军就在西路向日军发起主动攻击。但英军的攻击尚未展开,就反被迂回的日军第33师团抄了后路,只好草草收场,风声鹤唳之下放弃卑谬。戴安澜率中国第200师坚守同古十余天,其顽强程度、作战效能远超英军,但斯利姆为了掩饰自己初到战场的第一场败战,对中国远征军在同古的表现做了如此苛评:“同古的失陷实际上是一场重大的灾难,仅次于我们在锡唐大桥上的失败。”英国官史的评述就客观多了:“第200师实施了最为顽强的抵抗,以惨重的代价,阻击具有数量优势且得到航空部队支援的日军两周之久。”
此后,英军节节败退到了仁安羌,却被日军作间部队(第214联队及山炮兵一个大队)堵住了后路,史迪威架不住亚历山大和斯利姆迭电呼救,急派孙立人的新38师第113团前往救援。孙立人由此与斯利姆相识,并亲自指挥战斗为英军解围,赢得了斯利姆的友情。虽说“仁安羌大捷”这个说法略有夸张色彩,但孙立人指挥一个团为英缅军一个师成功解围却是毫无水分的。遗憾的是,斯利姆回忆录和英国官史对此写得很暧昧,这一点可能会让国内读者感到失望甚至迷惑。但美国陆军中缅印战区(CBI)战史,对此却有毫不含糊的记述,不妨引述一段:
当日15时,中国军队又发动了另一次进攻,并且稳步推进,但英缅师不知道这个情况。在中国军队的猛烈攻击之下,日军调动部队应对,因此出现了一个缺口。配备坦克的英缅第1师接到最终命令,离开公路循着牛车小道寻找往东撤退的道路。大约13时,英缅师接到报告,发现有一处地方没有日军防守,英缅第1师一部以及一些坦克和车辆经此往北突围。大约16时,在中国军队的攻击下,日军向南和向东退却。此后,英缅第1师的剩余部队得以撤退至柏油公路上。
史迪威为义气所累。英军在仁安羌突围之后,斯利姆告诉史迪威有一股日军已远远深入乔克巴当,希望他能继续增兵救援。于是,史迪威派遣第200师赶赴西线,让新22师也做好西进准备,将正在酝酿中的中路平满纳会战彻底搅黄。结果西路之危完全是虚惊一场,但斯利姆回忆录和英国官史都推卸责任说是因为其部队误报了敌情,这个乌龙逐渐成了历史谜团。而在此期间,东路日军第56师团突然袭占垒固直指腊戍,史迪威又改令第200师急返棠吉。这番西调东援的折腾之后,战机延宕,东线危局不堪收拾,成为导致第一次缅甸战役失败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也成为史迪威被中国人诟病的最大败笔。
为义气所伤的史迪威在日记中抱怨说:“……英国人是想利用我们逃跑吗?是的!结局正日益明显。”其日记的编辑整理者白修德,基于“为尊者讳”而删掉了其后一句,但它在美军战史中却保留了下来:“斯利姆想把所有事情都推给杜聿明,亚历山大也想如此。必须有人出来收拾乱局,而我就是那只替罪羊。”
但斯利姆真的不算“坏人”,这话是史迪威初次与其合作约定战场时说的。当斯利姆听说史迪威准备在同古顶住日军后大举反攻仰光时,曾积极响应道:“告诉史迪威,算上我一个!”史迪威在日记中欣慰地记述道:“英国人将以全部坦克全力进攻。老斯利姆好样的!也许他这个人整个并不坏。”君子讲究忠恕之道。刚刚进入缅甸的斯利姆确实没能挽回败局,但史迪威本人也没有表现得更为出色。在经历了一番未公开的龃龉之后,两人仍对对方保持着高度的信任,这在此后的反攻作战中表现得很明显。惺惺相惜的两人之间,还发生了一段军事史上的奇异事件:身居东南亚盟军副司令高位的史迪威,在具体指挥中美联军进行缅北反攻作战中,为了避开另一位其讨厌的英军将领吉法德,宁愿置身于地位远远低于自己的斯利姆的指挥之下。
以上仅就国内读者熟悉的第一次入缅作战中的斯利姆略作背景铺陈,这只是本书第一卷的内容,是初来乍到的斯利姆“走麦城”的经过。在此后的篇章中,他浓墨重彩地书写了自己翻盘的过程,其中也提到了在侧翼与其配合作战的史迪威、索尔登先后指挥的中国驻印军,以及滇西方面的中国远征军。他的积极评价不让人满意,但这又是需要提醒读者注意的:离开旁证史料,仅看一个人的回忆录,也是难以全面把握历史原貌的。这就有待于更多像《反败为胜》这样的好书进入读者视野。
余戈
北京厢红旗
2020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