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几点,睁开眼时,纯然的黑像是巨大的石块压在我的眼皮上。我想再次睡过去,却又一次睁开眼。一阵强烈的不安感袭来。是的。我听到一下又一下的敲门声。等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后,我像是被剥夺了自卫的工具,整个人吓得缩到了被子里面。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昭昭。昭昭。昭昭!声音越来越大,我认出是父亲的声音。开门!开门!我极不情愿地下了床,冷得直哆嗦。昭昭!开门!开门!昭昭!越这么叫,我越故意拖延,披上外套,穿上棉鞋。昭昭!昭昭!我故意不回应他,但我又不敢装没听见。我摸黑了下了楼梯,穿过堂屋,刚一打开大门,父亲火速闪了进来,说:“你再不开门,我就要见阎王了!”他跺掉了脚上的雪和泥,又把头发上和衣服上的雪掸掉。我往门口看了一眼,雪花大片大片地飘落,田野上泛着柔亮的白光。
父亲的两只脚简直是两坨冰,毫无忌惮地伸进了我温暖的被窝,贴在我的身体上。我咕噜了一句:“妈嘞?”他愤愤地回:“鬼晓得她发么子神经,叫了半天,她都装没听到。”我没说话,忍受着他身上浓郁的烟味和没有洗漱过的腌臜气。我想离他远一点,但拢共只有一床被子,怎么躲都还是贴在一起。父亲突然问:“她今天跟你说么子了啵?”我一心只想睡觉,懒懒地回了一声没有。他侧身过来,盯着我:“细伢儿莫扯白。”我没有地方躲闪,只得说:“她不开心。”我把母亲在我房间翻看衣服的事情说了,父亲沉默半晌,坐起来,欠身从裤袋里摸出烟盒和火机。我说:“不要抽!我讨厌烟味。”父亲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来,一寸寸地在手心里捏。昭昭。他叫我的声音柔柔的,如猫爪一般落在我脸上。我“唔”了一声。“你喜欢今天青姨给你的衣裳啵?”他问。我没有说话。他的声音一下子重了:“说。”我小声回:“喜欢。”父亲又问:“真喜欢?”我“嗯”了一声。一只手就落在我的头顶上,轻轻地抓挠:“青姨一直都喜欢你。你每回去,她都给你一堆好吃的,你还记得啵?”我说记得。那只手让我紧张,我忍不住往被子里缩。“你要记得青姨的好。”父亲把手收回,终于躺了下来。我怯怯地问了一句:“那明年还去青姨那里买?”他没有吭声,没过一会儿,响起了呼噜声。
今晚我肯定要失眠了。每一回,父亲跟我挤一张床时,我都睡不着。大概等了十几分钟,父亲看样子是睡熟了,我才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披上衣服,下楼也轻手轻脚,不发出一点声音。我敲了几下母亲房间的门:“妈。妈。”立马听到下床声,紧接着是开门声,母亲的脸露出来。“跑下来做么事?又不穿个袜!”我不管,迅疾跑上床,钻进被窝里。母亲在被脚上盖上军大衣,把我脖颈处掖好,这才上床;又怕我这边漏风,在空当处塞上了毛衣。许久许久,母亲那边都没有声音,也没有动弹。我莫名地有些害怕,叫了一声“妈”。她这才微微翻了一下身回答:“做么事?还不困!”我说:“雪下得好大。”母亲叹了一口气:“明天拜年,麻烦得很!”我又说:“明天我们堆雪人,要得啵?”我记得以前都是父亲和我一起滚好雪球,母亲给雪人装好用棉桃壳做的眼睛、两把扫帚做的手臂,还戴上一顶红帽子。母亲微微起身,往窗外看了一眼:“好多拜年客,哪里有时间?”我坚持道:“有时间!爸爸帮我滚大雪球,你帮我滚小雪球。”母亲没有说话。等了半晌,我又问:“要得啵?”母亲“哎哟”了一声:“明早起来再看咯……”说完翻了一个身,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此刻的夜晚,静极了,唯有雪花碰在窗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噗。噗。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