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灰色天空密云皱皱,从江堤刮来的风爪把我的头发往边上揪,我把羽绒服帽子戴上,帽檐上雪白的绒毛摩挲着我冻疼了的脸。到了垸口,父亲刹住车,扭头跟我说:“你要不把你原来那件换上?”此时,风像是受困的巨龙在两排房屋之间挣扎扭动,我的脸上手上都被它的鳞片刮擦,躲都躲不了。“我不要。”我低头吐出三个字,父亲沉默片刻后,车子动了起来,在逆风中吃力地往家里去。到了屋门口的稻场,母亲正在阳台上收衣服。父亲低头说:“赶紧回屋,把这件换下来!”他说话的语气不同以往,我不敢说什么,立马跳下车,跑进堂屋,进到自己的房间。这时我才发现我换下的那件衣服,还在父亲的车筐里。我又一次下楼,母亲在后头叫我,说:“你中时在三外婆那里吃的?”我转身说是。母亲手上搂着一大摞衣服,我伸手接过一些。此时,父亲拎着装着我衣服的袋子出现在楼梯口,他见到我们两个,迟疑了一下,想扭身走开,又觉得不好,便等在那里。等我们下来后,他一边把我手头的衣服接过去,一边把袋子塞给我,塞的时候像是不经意地推了我一下。
脱下羽绒服时,内里还有温热的气息,袖口居然还闪着波浪花纹,这真是让我欣喜。我坐在床沿细细地翻看时,母亲推开门进来,手上拿着一摞叠好的衣物。“你寻死哦!几冷的天,你把衣裳脱了做么事?”她打开衣柜,把衣物放进去。这当儿,我从袋子里掏出那件羽绒服穿上,青姨洗得真仔细,那块油迹已经完全看不到了。母亲这才发现不同,她拿起那件青姨给的羽绒服细看,问:“哪里来的?”我说青姨。母亲把衣服翻了一面看,又问:“她做么事要给你?”我说了一下事情的缘由。母亲听完后,猛地拉了一下我的手,端详了一番衫袖口说:“你吃饭不长眼睛是啵?嘴里破了大洞是啵?吃个饭都不省事……脱下来!”我缩了回去说:“洗干净咯!”母亲瞪了我一眼:“赶紧的,趁现在还有热水,我泡一把。”我不情不愿地脱下说:“青姨洗得几干净。”母亲把我那件和苹果绿那件都拿上:“你青姨放个屁都是香的!你把去年那件换上。”
一下午父亲都不在,不知道是去哪里打牌了。风渐渐小了,雨却下了起来,过了两个小时,变成了雪。我跑到灶屋灌饱了一只热水袋,抱着暖手。进到房间,电视开着,母亲坐在沙发上搓手哈气,我把热水袋递过去,她说:“锅里续水了吧?”我点头,她接过热水袋,放在大腿上双手焐着说:“手都冻掉了!”见我双手插在口袋里,她让我坐在她旁边,空出热水袋的上半部分来,让我也焐着。只有电视里的声音响着,我们都没有说话。母亲的手跟我的手,一个黝黑粗糙,一个白净细嫩。我右手的中指去碰了碰母亲缠着胶布的中指,她在打盹,没有察觉。窗外竹篙上挂的那两件羽绒服,像是一对难兄难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从上到下滴着水。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雪。电视里传来打仗时的爆炸声,母亲吓得一激灵,醒了过来,见我还在,愣了一下,小声咕哝一声:“我还以为是你爸。”我笑了起来:“今天青姨也说我像我爸。”母亲“嘶”地一下说:“她为么子突然说起这个?”我心中涌起一阵不安,便站起来说:“她就随口说了一句。”母亲的眼睛一直跟随着我:“你要做么子去?”我跑到门口说:“我去茅厕。”
晚饭全是剩菜剩饭,母亲就随意热了热。我小声抗议了几句,母亲瞪了我一眼:“要吃就吃,不吃死开。”父亲却吃得香,骨头汤泡上饭,连吃了三碗。母亲冷眼看他半晌,我正准备开溜时,她忽然说:“等衣裳干了还给她。”父亲抬眼瞥了母亲一眼,又瞄了一下我:“人家送给昭昭的。”母亲也瞄我一眼:“那么行,一件衣裳好几百块,么能随便要?”父亲把碗筷放下:“又不是么新衣裳,她家冬儿穿不下,放着也是浪费。”母亲“哦”的一声:“人家不要的昭昭就捡了穿,俺又不是买不起。”父亲眼睛又落到我身上:“你喜欢啵?”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压迫的力量逼着我低下头。地上掉了一副筷子,没有人去捡。母亲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俺不拿人家一粒米不偷人家一根线,干净撇脱,谁也不欠谁。”父亲的声音高了八度:“你真是发神经!一件衣裳,搞得这么麻烦。”
酒精锅里肉汤咕咕的冒泡声,和着父亲的咀嚼声,在我耳边翻腾。云岭爷家的花花跑进来,在桌底下嗅,被父亲猛地踢了一脚后,发出凄厉的叫声。母亲说:“有脾气对狗发,算么子本事?”父亲不理。母亲把桌上的猪骨头扔到地上,花花跑过去啃了起来。“我算是明白了,”母亲又扔了一根骨头到地上,“这么多年,我算是明白了。”父亲把碗撂到桌上说:“话莫说得吞一句吐一句的。”母亲抬眼盯着他看:“你晓得我说么子。”父亲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其中一根蹦跶了两下跌落在地,花花又一次惊慌地跳开。“我么晓得你说么子,你今天是做么子鬼咯?!”对这一切,母亲不为所动,淡定地说:“年年都要到她那里去买衣裳,我原来以为你就是图撇脱,现在一想你心里么子念头,我算是明白了。”父亲“扑哧”一下笑出声:“哎哟,你真是电视看多咯。人家是俺亲戚,照顾人家生意,有么子要不得?”母亲也笑:“要得要得。你么样想你自家心里清楚。”父亲脸突然一沉:“我清楚个么子?你究竟么意思?”母亲起身,收拾碗筷:“我言语到此,只是让你心下有个数。”父亲也起身:“你今天是发神经,我不跟你说。”父亲的军鞋在我的余光里敲打了一下地面,立住,转向门口的方向而去。门外雪已经停了,薄暮的微光渐渐弱了下去。一只母鸡在雪地上徒劳地啄食。
晚上跟母亲看电视台晚会,跟她说话,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平日她总要找点事情做,打打毛衣,剥剥花生,要不就骂骂我。现在她却歪靠在沙发上,腿上搭了一层薄毯子,眼睛放空。窗外那两件羽绒服都冻硬了,风一吹,撞在一起,发出“噔噔”的闷声。到了我跟母亲最喜爱的小品,我故意发出夸张的笑声,母亲全没反应。我的兴致也渐渐低落了下来,接着看了十来分钟,便站起来跟母亲说自己要回房休息了。母亲回过神来,说了一声好。我回到房间在床上刚躺好,母亲急急跑进来,打开衣柜。她把一叠衣服搁到我的床上,一件件翻看。那些衣服全是这些年我穿过的,有些因为长个的缘故已经穿不下了。母亲拿起一件米黄色的汗衫,啧啧嘴:“都掉色了。”又拿起一件鼠灰色外套,其中右边袖子裂了一个口子:“你看你看,质量几差哩!”母亲把袖口递到了我眼前:“前年买的,没穿几回!”她翻出一条皱巴巴的黑色裤子:“缩水缩的!”她在我床上坐下,细细地摸着裤边:“还脱了线!”我忍不住问母亲:“你是要做么事?”母亲长吁一口气:“人呐,知人知面不知心。”见我露出一脸茫然的神情,她又起身把衣服叠好,放回衣柜。“你困醒咯。”说完,她又急急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