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友谅兵强地广,雄踞长江上流,用狮子搏兔全力,要吞并朱元璋,结果反被消灭。西线无战事了,元璋的第二个目标,便是东吴张士诚。
元末群雄,分作两个系统:一是红军系,一是非红军系。红军系分东西两支,东支以淮水流域作中心,小明王是东支的共主,郭子兴是濠泗滁和一带的头目,子兴死,朱元璋代起,日渐强大。西支以汉水流域做中心,从徐寿辉到陈友谅,以及寿辉部将割据川陕的明玉珍。非红军系如东吴张士诚,浙东方国珍。红军系有政治目标,有民族思想,和蒙古政府无法妥协,势不两立(当然,这只是指领导的集团而说,朱元璋的动摇、投机,乃由于他不但不是领导集团的人,而且根本对革命没有明确的认识)。非红军系便不同了,起事的动机是个人的,无原则,也无终极的目标,蒙古政府招抚的条件合适就投降,不满意再背叛,每反复一次,地位就更高,地盘更扩大,向蒙古政府讨价钱的资本也越大。
张士诚反反复复,元至正十三年(公元一三五三年)请降,元淮南江北行省授以民职,不久又反。十四年自称诚王,国号大周。十七年八月又降元朝,授官太尉。元朝招降士诚,是为了粮运,大都缺食,支持不下去。几年来元江浙右丞相达识帖木儿,千方百计派人劝士诚归附,一直到士诚西线连失长兴、常州、江阴、常熟等重要军事据点,弟士德为元璋所擒(士德有勇有谋,礼贤下士,帮助士诚创基立业,被俘后,秘密带话,劝士诚降元,被杀),东边苗军杨完者在嘉兴,也不好惹,士诚两面受敌,才不得已受元朝官爵。
达识帖木儿作主,士诚出粮,方国珍出船,接济大都。两人心里都怀着鬼胎,一个怕方国珍吞没粮食,一个怕船出海去了,张士诚乘虚进攻,互相猜疑。达识两面解释,费了多少事,从二十年到二十三年算是每年运了十几万石。杨完者军队纪律极坏,仗着有兵,不听达识约束,达识和士诚暗地定计,攻杀完者,苗军将士大部投降元璋。完者一死,达识没有军队支持,政权也跟着失去了,事事受士诚挟制。士诚名虽为元,一意扩充地盘,接收苗军防区,逐出称雄淮西的赵均用,六七年工夫,疆域南到杭州、绍兴,北到济宁(今山东济宁),西达汝颍濠泗,东边到海,有地二千余里。二十三年九月又立为吴王,毒杀达识,元朝征粮,再也不肯答应了。
士诚所占地方是粮食产地,又有鱼盐之利,人口众多,最为富庶。他生性迟重,不多说话,待人诚恳宽大,没有一定主见,大将大臣们都是当年兄弟,有福同享,做错事打败仗,不忍心十分责备。大家都盖大房子,修园池,养女优,搜古董,成天宴会歌舞,懒得管事。甚至出兵时,也带着妓女、清客解闷,损兵失地,反正落不到什么罪过。从龙凤二年(元至正十六年,公元一三五六年)起和元璋接境,便互相攻伐,士诚要抢回失地,元璋进攻杭州、绍兴,都占不到便宜,边境上没有一时安闲。直到朱元璋从武昌凯旋以后,集中军力,进攻东吴,局面才生变化。
元璋对士诚的攻势,分作三个步骤:第一步攻势起于宋龙凤十一年十月,攻击目标是东吴北境淮水流域。到十二年四月间,半年工夫完成预定任务,使东吴的军力局促于长江之南。
第二步攻势起于十二年八月,分兵两路进攻湖州、杭州,切断东吴的两只臂膀。到十一月间湖、杭守军投降,造成北西南三面包围平江的局势。
第三步攻势是平江的攻围战。从十二年十二月到吴元年九月,前后一共十个月,才攻下平江,俘执士诚,结束了十年来的拉锯战。
除掉战场上刀枪的厮杀,还有笔墨的战争。元璋于尽占淮水名城之后,龙凤十二年五月,以檄文列举士诚罪状,骂敌人如何如何不好。照古例总是二十四或十大罪状,这里勉勉强强凑成八条,而且有七条是骂不忠于元、诈降、不贡钱粮、害达识丞相和杨完者,只有第八条才是正文,“诱我叛将,掠我边民”。其实西吴对东吴,岂止诱叛将、掠边民而已,还派遣过大批间谍诈降,图谋里应外合呢。
元璋数说的罪状,不看上下文,读者一定会误解为元朝政府的讨伐令。更有意思的是:替敌人骂敌人的敌人倒也罢了,檄文中还详细说明元宋形势,和自己起兵经过,这里不但攻击元朝政府,连他自己的红军也破口大骂,指斥为妖术、妖言,否定弥勒佛,打击烧香党了。檄文说:
皇帝圣旨:吴王令旨:
总兵官准中书省咨:敬奉令旨:盖闻
伐罪救民,王者之师,考之往古,世代昭然,轩辕氏诛蚩尤,殷汤
征葛伯,文王伐崇,三圣人之起兵也,非富天下,本为救民。近观有元之末,主居深宫,臣操威福,官以贿成
,罪以情免,宪台
举亲而劾仇,有司差贫而优富。庙堂不以为虑
,方添冗官,又改钞法,役数十万民
,淹塞黄河,死者枕藉于道,哀苦声闻于天。致使愚民
误中妖术,不解偈言
之妄诞,酷信弥勒之真有,冀其治也,以苏困苦
,聚为
烧香之党,根据汝颍,蔓延河洛。妖言既行,凶谋遂逞,焚荡城郭,杀戮士夫,荼毒生灵,千端
万状。元以天下兵马钱粮大势而讨之
,略无功效,愈见猖獗,然而终不能济世安民。
是以有志之士,旁观熟虑,乘势而起
,或假元氏为名,或托香军
为号,或以孤兵自立
,皆欲自为。由是天下土崩瓦解。
予
本濠梁之民,初列行伍,渐至提兵。灼见妖言,不能成事
,又度胡运,难与立功
,遂引兵
渡江。赖天地祖宗之灵,及将帅
之力,一鼓而有江左,再战而定浙东,陈氏
称号,据我上游
,爰
兴问罪之师。彭蠡交兵,元恶授首。父子兄弟
,面缚舆榇,既待以
不死,又封以列爵
。将相皆置于朝班,民庶各安于田里。荆襄湖广,尽入版图。虽德化未及,而政令颇修。
惟兹姑苏张士诚,为民则私贩盐货,行劫于江湖,兵兴
则首聚凶徒,负固于海岛,其罪一也。又恐海隅一区,难抗天下全势,诈降于元,坑其参政赵琏,囚其待制孙㧑,其罪二也。厥后掩袭浙西,兵不满万数,地不足千里,僭号改元,其罪三也。初寇我边,一战生擒其亲弟,再犯浙省,杨矛
直捣其近郊,首尾畏缩,乃又诈降于元,其罪四也。阳受元朝之名,阴行假王之令,挟制达丞相,谋害杨左丞,其罪五也。
占据江浙
钱粮,十年不贡,其罪六也。知元网已坠,公然害其丞相
达识帖木儿、南台大夫普化帖木儿,其罪七也。恃其地险食足
,诱我叛将,掠我边民,其罪八也。凡此八罪,有甚于
蚩尤葛伯崇侯,虽黄帝汤文与之同世,亦所不容,理宜征讨,以靖天下,以济斯民。
爰命中书左丞相徐达率领马步官军舟师,水陆并进
,攻取浙西诸处城池。已行戒饬军将
,征讨所到,歼厥渠魁,胁从罔治,备有条章
。凡我
逋逃居民,被陷军士,悔悟来归
,咸宥其罪,其尔张氏臣寮,果能明识天时
,或全城附顺,或弃刃投降,名爵赏赐,予所不吝。
凡尔百姓,果能安业不动,即我良民,旧有田产房舍,仍前为主
,依额纳粮
,余无科取,使汝等永保乡里,以全室家。此兴师之故也。敢有千百相聚,旅拒王师者,即当移兵剿灭,迁徙宗族于五溪两广,永离乡土,以御边戎。
凡予之言,信如皎日,咨尔臣庶,毋或自疑。敬此
,除敬遵外,咨请施行。准此,合行备出文榜晓谕,故依令旨事意施行。所有文榜,须议出给者。
龙凤十二年五月二十二日本州岛判官许士杰赍到
。
和这篇著名的檄文同时,还有性质相同的一道宣谕徐州吏民的文告说:
近自胡元失政,兵起汝颍,天下之人以为豪杰奋兴,太平可致。而彼惟以妖言惑众,不能上顺天意,下悦民心,是用自底灭亡。及元兵云集,其老将旧臣,虽有握兵之权,皆无战乱之略,师行之地,甚于群盗。致使中原板荡,城郭丘墟,十有余年,乱祸极矣。
综合说来,一笔抹杀红军的革命意义,骂他们“凶谋”“放火”“杀人”,尤其是杀戮士大夫,千条万条罪状,简直是罪大恶极。正式声明对红军的看法,郑重否定自己今天以前的全部事业,更引经据典,拿轩辕、成汤、文王来比附,解释起兵是为了救民,戴上为人民的帽子。——就这点而论,朱元璋真正不愧是明教的叛徒。从对元朝的态度说,惋惜元军戡乱之略无功效;倒过来,元朝以天下兵马钱粮大势,再加上有戡乱之略的老将旧臣,上顺天意,下悦民心,他是会替胡元“立功”,共同戡乱的。——就这点而论,文字上的轻重抑扬,留下一个地步,万一情况不利,胡运复兴,借这由头倒到蒙古大汗脚下,还可不失富贵,表现了他是不折不扣的骑墙主义者。两篇文字,充满了儒家的色彩,可以明白这是刘基、宋濂等人的策略,甚至可能出于他们的手笔。这一地主儒生群几年来的作用,到这时才具体化,红军的将领都已死亡,军队没有了,小明王成为应天的傀儡,甚至被拘囚了,自然应该一脚踢开红军招牌,自己建立新系统,来争取地主巨绅的支持,士大夫的同情拥护。这两篇文字把元璋的一生切作两截,前半截是贫农和穷人的头目,此后则摇身一变,成为地主巨绅的保护人,儒家的护法;过去要破坏现存秩序,此后则一转而为最保守、最顽强的现状维持派了。
这年年底,元璋派大将廖永忠到滁州迎接小明王刘太保,到瓜州渡江,在江心把船凿沉,永忠径回应天复命,小明王、刘福通死,宋亡。
从此以后,元璋不再提龙凤的话,连当年镇江西城的打败东吴纪功碑,因为有龙凤年号,也捶毁了。
文书上的龙凤史料,更是消毁得一干二净。元璋死后所编的《明太祖实录》,不提元璋和龙凤臣属关系一字。这一段历史被湮灭,被曲改了几百年,成为最有启发性的历史公案。
元璋对东吴的第二步攻势,动员了二十万大军。统帅是大将军徐达,副将军常遇春。在出师前商讨战略,常遇春坚决主张直取平江,以为巢穴既破,其余诸郡可以不费力气占领。元璋却决定采用叶兑的次策,指出:“士诚出身盐枭,和湖杭诸郡守将都是愍不畏死之徒,同甘共苦。如先攻平江,湖杭守军必然齐心并力,来救老家,军力集中,不易取胜。不如想法分散他的兵力,先取湖杭,士诚无法援救,个别击破,枝叶一去,根本动摇,使士诚来回兜圈,疲于奔命,必然可以成功。”遂分兵攻围湖州、杭州,元璋亲自誓师,叮咛嘱付,攻进城时不要杀掠,不要烧房子,不要挖坟,尤其是张士诚母亲的坟,千万不可侵毁,免得刺激东吴人民,增加抵抗心理。
第三步攻势,应用叶兑的销城法,筑长围把平江围困住,用火铳襄阳炮成日夜轰击。士诚外无救兵,内无粮草,突围又失败了,元璋送信招降,再使说客劝告,一概不理。城破时亲自率兵巷战,看到实在无办法了,一把火烧死妻子眷属,饮鸩自杀,被侍者劝阻。西吴兵已到府中,俘送应天。在船上闭眼不说话,不肯进饮食。元璋问话不理,李善长问话,挨了骂。元璋气极,一顿乱棍打死,连尸首都烧成灰。
李伯升是士诚十八兄弟之一,同时起事,官为司徒,平江危急,使说客说降的是他,首先投降的是他,把士诚交给常遇春的也是他。平江人记住这个故事,凡是出卖朋友的就叫作“李司徒”。
士诚晚年不大管事,国事全由其弟丞相士信主持。士信荒淫无见识,信用姓王姓蔡姓叶的三个参谋,弄权舞弊,政治军事弄得一团糟。元璋听得这情形,对人说:“我一向无一事不经心,尚被人欺,张九四一年到头不出门理事,岂有不败的道理!”东吴的百姓有一个民谣道:“丞相做事业,专靠黄蔡叶,一朝西风起,干瘪!”
平江合围后,元璋又遣将攻讨方国珍。
方国珍在群雄中最先起事,最后被解决,在浙东称雄了二十年。
台州黄岩(今浙江黄岩),靠近海边,人多地少,田主极神气,佃户碰见田主,连作揖都不敢,让路站在旁边,等田主走过才敢行动。贵贱等分一点也不能错过。方国珍四兄弟,父亲是佃户,看父亲对田主必恭必谨的样子,非常气忿。到长大了,就问父亲:“田主也是人呀!为什么要怕他,恭敬到这步田地!”父亲告诉他们:“靠了田主的田,才能养活你们。怎么敢失礼?”国珍很不服气。父亲死后,靠着人力兴旺,成天劳作,漂海贩盐,家道日渐宽裕。酿好酒等田主来讨租米,一天,果然田主带着一群管事的来了,国珍殷勤管待,大碗酒,大块肉,把客人灌醉了,乱刀切成肉酱,胡乱丢在酒缸里。日子久了,露出风声,官府派人来拘捕,把来人扫数杀光。地方官急了,亲自领人来拿,索性把地方官也杀了。闯下大祸,一家人逃入大海,结集了几千人,四处抢劫。
打败官军,连将官都俘虏了。受招安做定海尉,不久又反,俘获元朝大将,又投降做大官。如此时降时反,到至正十七年(公元一三五七年),一直做到浙东行省参知政事海道运粮万户,以庆元(今浙江宁波)为根据地,兼领温州台州,占有浙东沿海一带,水军千艘,靠着渔盐的丰富资源,兄弟子侄全做大官,心满意足,只想保住这份产业。
元璋攻取婺州后,和国珍邻境相望。国珍兵力弱小,北有张士诚,南有陈友定,都不大和洽,见元璋兵盛,不敢得罪,送金银送绸缎,受官诰,送儿子作质,愿献出三郡,只是不肯奉龙凤正朔。同时又替元朝运粮,两面讨好。到元璋得杭州后,国珍更加害怕,北通扩廓帖木儿,南联陈友定,打算结成掎角的形势,来抵抗元璋。万一敌不过,好在有多数的海船,载着金银财宝,奔入大海,也还够一辈子享用。
元璋的攻势分水陆两路,陆路军进占台州、温州,直取庆元。国珍逃入海中,又为水军所败。走投无路,哀辞求降,从进攻到凯旋,前后不过三个多月。
这一年,韩林儿已死,不能再用龙凤年号,也犯不着用元至正二十七年来纪年。照甲子说是丁未年,未年属羊,童谣不是说“但看羊儿年,便是吴家国”吗?东吴已在包围中了,为着再一次应童谣,元璋创立了一个新办法,下令以吴纪年,叫这年为吴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