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人生知己

福建巡抚梅鋗一直在考察他手下的官员。陈瑸在古田任知县的时候他就留意观察，发现陈瑸这个知县很特别，一是自己非常廉洁，从不取百姓一文，“取一文与取千百无异”，对所有人都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从来不说假话，而且，在当下官场请吃送礼是为常事，可陈瑸概不参与，不请别人也不送别人，除上司请吃无法推脱之外从不接受别人请吃，更不拿他人分文，这在官场极为难得，真正的“清操绝俗”，尤其是心系百姓，脑子里始终想着为民分忧，“慈惠及民”，这十分难得的。当下官场，真正把眼睛盯着百姓的不多，真正愿意为百姓办事的更少，一旦当官多以欺压百姓为己任，又有几个替民着想？陈瑸却是另外，一心想着百姓；更不简单的是陈瑸这人有主见有能力，能办大事，那次陈瑸跑到巡抚衙门来汇报他解决古田赋税拖欠问题时梅鋗就特别欣赏，心想这人不简单，敢拿豪绅大户开刀实乃不易，说实话，那时他这个巡抚还替陈瑸暗自捏汗，要是弄不成要是弄砸了怎么办？结果他这个巡抚的担心是多余的，陈瑸干得非常漂亮，两年的时间这个瘦小的知县把古田治理得井井有条，真可谓政通人和，百业兴旺，什么是政绩？这就是政绩，真正的政绩！当时，朝廷要他对全省的官员进行考察，选出最优秀的知府知县派往台湾任职，他考察了福建每一个知县，每一个知府，没有一个能和陈瑸相比，在他看来，陈瑸是不二人选，所以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陈瑸赴台任职，他相信陈瑸绝对能把台湾治理好。

陈瑸到任台湾后，一个放犯之事需要何等胆量？他做了，弄得朝野震惊，朝廷还派了钦差查办，结果朝廷对陈瑸的举措大为赞赏，还对胡德予以降职留用处理，值得欣慰的是自己及时把批文批转下去，第一个支持了陈瑸的行动，客观上也帮陈瑸解了围。

他没想到的是那个胡德背着自己直接把奏折呈到了朝廷，这等于是不相信他这个巡抚，还可以说是在他背后捅刀子，这是他不可原谅的。

一方面他对胡德非常反感；另一方面，也是他这个当巡抚应该考虑的，就是如何真正来支持陈瑸。陈瑸不仅仅是放犯之事值得称道，更重要的是他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提出了一系列治理台湾的改革方案，比方开禁铁器，比方鼓励经商，比方重视农业生产等等，这些好的建议到了胡德那里都成了大逆不道的罪过。当然，胡德反对也不是没有根据，朝廷当年为了收复台湾发布了一系列封锁台湾的措施，比方禁止铁器流入台湾，对铁器严格管理，连台湾人用铁器做农具都有可能被怀疑是制作武器用来谋反，这样，客观上严格限制了台湾的经济发展，陈瑸到来之后，发现这一系列封锁的政策还在继续推行，像胡德这样的台湾官员还沾沾自喜地维护着现行的政策，谁要越雷池半步都被视为大逆不道，这是制约台湾发展的根子所在，这一系列政策不解禁台湾就很难发展，陈瑸要改革胡德自然会拿朝廷过去的政策来抵制陈瑸的一切改革。一句话，是继续执行过去的封锁政策还是改革，决定着台湾前途和未来，显然，梅鋗是赞成立即进行改革的，如果再实行过去的封锁政策台湾就没有发展，就没有出路，过去是为了收复台湾才制定了一系列封锁政策，现在台湾已经回到了祖国的怀抱，还执行过去政策显然不适应，作为福建巡抚，梅鋗希望有人从这方面突破，他把希望寄托在在陈瑸身上，可陈瑸进行的任何一个哪怕是非常小的改革都会受到知府胡德的反对、制约，可以肯定，陈瑸执政处处收到掣肘，寸步难行。最近，陈瑸又系统地制定了一套决定着台湾人民的未来政治经济生活的治理策略，这就是陈瑸的《条陈台湾县事宜》，实际上就是陈瑸的施政纲领。梅鋗收到陈瑸的《条陈台湾县事宜》之后认真看了这个条陈，心里完全赞成，立即报到皇上那里，皇上看完之后十分赞赏。这的确是个切实可行又非常奏效的方案，完全可以肯定，只要按照陈瑸的施政纲领实施，几年之后台湾也会像古田一样政通人和，兴旺发达。可就现在的台湾局势陈瑸其实是孤掌难鸣，台湾上上下下除了一个陈瑸大部分都是胡德的人，台湾的施政模式也完全都是胡德的模式，亦即一味的高压政策，如果按照胡德的方式执政，台湾的民变只可能加剧，不可能缓解，而且生活会越来越苦，梅鋗现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陈瑸的身上。事实上，皇上、朝廷也是希望用陈瑸的思路来治理台湾：疏导，驯服，实际上就是施“仁治”，而在台湾要施“仁治”，胡德就是个最大的绊脚石，他只会把台湾治理得越来越糟，前面几任台湾知府都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都没有找到解决台湾问题的症结在哪，要彻底解决台湾的面目，只有寄希望于陈瑸了。可陈瑸仅仅是个知县，显然他是很难左右整个台湾的局势的，就眼下情况，陈瑸还不可能跃升为台湾知府，虽然梅鋗赏识陈瑸，皇上也喜欢陈瑸，但陈瑸毕竟当官还没几年，资历不够，眼下还不可能得到提拔，现在唯一可行的就是拿掉胡德，这一点梅鋗是认准了，此人断不可用，于公于私都不可留台，必须找一个能够全力支持陈瑸的人来当台湾知府，这样台湾才有希望。

何人能担当此任？

梅鋗翻遍了所有在闽的官员，终于想到了一个人：卫南村，原来陈瑸的顶头上司。

陈瑸出任台湾县令时，卫南村已经成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官员，在福建任知府。去年，陈瑸在古田干得出色，廉能之誉不迳而走，卫南村对陈瑸这位青年后学大加青睐。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福建巡抚梅鋗特意差人到漳州知府衙门把老太守卫南村请到福州府，“喝酒聊天”。

酒过三巡，巡抚梅鋗还没说出他的意图，倒是卫南村着急了，他在琢磨，巡抚大人突然请我喝酒是什么意图？

断不可仅仅是“喝酒聊天”，卫大人突然感觉，兴许是自己老了，巡抚大人想要他把位置腾出来，又不好开口，就这么你一杯我一杯喝来喝去，老知府这时就觉得这事还不如自己说出来，弄不好巡抚大人就是等着自己说出来，人家再挽留几句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大家都有面子。

“巡抚大人今日之宴可是鸿门之宴？”卫南村试探着说。

“台揆公（卫南村别称）此话怎讲？”巡抚大人没有明白老知府之意，问道。

“古有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今有梅巡抚举杯辞老卫。”

“啊？……差矣差矣，台揆公何来此念？”

“不用巡抚大人开口，下官自有自知之明，下官老矣，下官这就回去写折子奏请皇上，恳求皇上恩准让老夫告老归家。”卫知府自己端起了酒杯喝了一口。

“使不得使不得，台揆公千万千万使不得，”巡抚大人满脸堆笑，对卫南村说道：“既然台揆公都这么说了，梅某就不能再绕弯子了，有话直说了”。

“梅大人有话尽管训诲”。卫南村躬身离席说道。

尽管巡抚比知府大了一截，可梅鋗为人十分谦和，对眼前这位德高望重的官龄比他长的老知府还是恭敬有加，便缓缓道来：“台揆公的确渐有年岁，可仍年富力强，岂有告老归家之理？本官本不忍心再让台揆公过海，可实乃无奈，本官上次听台揆公倾心赞许一人，此人现在正在艰难之中，卫大人不会不管吧？”

卫南村眼睛一亮，忙问：“巡抚大人说的可是陈眉川（陈瑸名眉川）？”

梅鋗忙说：“正是正是，想必卫大人也早有所闻，上次陈瑸放犯之事弄得沸沸扬扬，幸亏皇上圣明，对陈瑸之举不仅没有处罚，还大加尚赞，然陈瑸日后履职依然举步艰难，本官还想恳请卫大人辛劳一番，过海相助，不知卫大人可否赏脸？”

卫南村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下官本是老朽之人，本打算今年就告老归家，不过闻眉川有难，岂有不帮之理？”

“什么都不说了，一切都在酒中。”梅鋗举杯，泪水和酒水一块喝下，对老知府感激万分。

这场酒宴落在纸上，就成了一段佳话，巡抚梅鋗随后立即向皇上上了折子，六百里加急送到京城，请求将卫南村派往台湾当知府，取代那里的胡德。

皇上接到梅鋗的奏折之后随即批示，着卫南村速赴台任职。

梅鋗得到皇上批示立即通知卫南村：“请卫大人速往台湾，陈知县在彼太孤了”。

卫南村再次过海，台湾人才有了“一守一令，相视莫逆”的良好政局。

人生秉赋各异，成长经历完全不同，两人却能深深相契，古今中外实乃极度巧合。卫南村和陈瑸之间出现这种百年不遇的巧合，他们相见恨晚，时常促膝深谈，他们有着相同的政治抱负，有着高尚的品格修为，有着当下一流的道德文章，一切的一切，一老一少，诸多方面无一不投缘。

每每他们对台湾各项政务缜密商议，细心安排，不给投机者任何可乘之机，振作士气、关心民疾，联手解决一个又一个复杂的问题。史书有载，《台湾府志·卫台揆传》记载：他们“每月延诸生，分席课艺，亲定甲乙。建义学，置田三十七甲以资膏火；多士奋兴。三年之内，民安衽席。”

陈瑸每每有新的举措必先呈请卫公一阅，卫公常常略加修饰，赏识有加，实施之后往往效果颇佳，卫公再在全台推行，无不上下同心，其策犹如珠联璧合。

陈瑸后来能够那么快在台湾县大展宏图，可以说完全仰赖卫台揆知府对自己无限信任，全力支持，要还是胡德，他真的会寸步难行。

而卫南村呢，看到陈瑸立身清廉，大刀阔斧兴利除弊，更为赏识，及时地把陈瑸的做法推向全台湾，命凤山、诸罗各县依样照此办理，各项政策很快就在台湾全境推开。实际上，整个台湾都在实施陈瑸的施政纲领。

这在当时是非常难得的，清代官场尽管皇帝一直力推廉吏为政，但政治高压始终不断，官场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落井下石司空见惯，不足为怪，而像卫陈之间如此坦诚、彼此肝胆相照、遇事相互提协、如此通力戮力合作实属异数，可谓大清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