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1905年,江苏省级教育会成立于上海,初名江苏学务总会,次年改名为江苏教育总会,其宗旨为“研究本省学务之得失,图学界之进步”。1916年12月21日,梁启超应邀到该会会所作讲演,听讲对象为教育工作者。演说词后发表于22—23日《时报》。在演说中,梁启超借用孟子、王阳明的“良知良能”说,而重点讲良能,认为现代教育应重点发展人的“良能”(主要指能力,也涵盖了良知),并批评现代教育在这方面存在的问题:一是幼儿教育只一味重趣味,而忽视理解力的培养;二是学校教育只重教科书、参考书,且科目太多,无法培养人的实际能力;三是只重国民教育,而忽视个性教育,无法培养天才人物。虽所谈较为简略,但俱击中现代教育的弊端。虽然这一阶段的教育对提高整个国民文化水平贡献甚大,但没有真正地培养出一批大师级的人才,于是今有所谓的“钱学森之问”。可以说,“钱学森之问”产生的根源,关键就在于梁启超所批评的后两点弊病。当代教育改革者应该倾听一下梁启超当年的声音!
早年即知全国之教育事业,多为江苏教育会所发动。今日莅此,得与诸位聚会一堂,荣莫大焉。但余于教育方面,研究虽有多年,而为教员只半年耳,深以未知教法为愧;其于教育之原理,尤无必得。今莅此讨论,甚属赧颜。惟此会为全国最有名誉之会,亦不得不略为陈述,以与诸君商榷。余今日所讲者,为“良能增进之教育”。昔王阳明先生提倡良知良能之说,谓身心之学,重在实行,盖辟当时学者空言性命之弊。今不讲良知而讲良能者,因讲良能而良知即包括在内故也。
夫我国自与外人交通以来,受各方之压迫,非有进取之能力,绝不足以图存。且阳明之学,譬之人身,如五官四肢,久不运动,则身亦废弃焉。孔孟之语,有最精要者,如《中庸》所谓“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孟子谓“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然解释此说者,语多精微,人亦厌听,今以简单讲述。譬如动物,犬马各有其心,其不若人者,盖人心万能,各事皆为人做。在二三千年前人所不能者,今皆能之。即若雷电一物,昔人无不视为神圣,今乃有取而用之者。安知今日之所不能者,后来或有能之一日。要知人心万能,愈演愈进。故教育事业,能为后来全世界人类谋进步。但此话甚属空虚,不如为人所能为者,以供给于社会。个人扩充其能力,团体亦各扩充其能力,一步一步发达,则且为全部之发达矣。故一己能力之养成,在修己,其程度则以能发达社会为止境。且人之思想,非一己所有。如余之著书,其言论有从社会各方面摽窃而来。即着衣亦然,今之社会尚窄,十年前则尚宽。斯知人之思想行为,无不由社会而来,复转布社会上去。小孩本能,能模仿亲近之人言动。故孟子谓取人善,与人为善,取与之间,设施教育之法,不外此也。是以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一己之良能,修养发出,则社会亦受其影响。人者万物之灵,物则借为人用而已。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故世界之进化,不外一二大思想家所转移;而教育方针,亦不外此“良能”二字。此原则已世所公认。惟吾人有种种之能力,终不及外人。在昔之学者,其于手足不甚运动,脑力亦不善用,将本能摧残,故社会亦受其影响。今日之新教育,其与良能之背驰者不少。
试将良能增进之方法一商榷之:(一)趣味教育。当欧西一百年前,学者以研究古典为干枯无味,有碍教育。如中国小孩之读《三字经》《千字文》等,此有妨脑力,固不待言。今日之教幼儿,多以游戏时施教,此较之昔日为优,然理解方面,究难发达。是当劳动其脑,使之了解为宜。此宜商榷者一。(二)纸片教育。今之学校,亦科举变相。学生除教科书外,多未寓目,其用功者,亦只能阅参考书而已。故教者敷衍讲解,学者亦敷衍条答,是以受益寥寥也。然教科太繁,用脑多则能力减少。且学生之修养能力,富在二十五年以前。今之学者,每每毕业后苦无位置,盖由于己之能力甚少,故舍做官一途,实无他事可为。其病源则在于所学非所用,所用非所学已耳。予谓经济破产不足惧,所惧者人才破产耳。今多一学生,则多一高等游民;少一进学校之生徒,则社会多一有用之人。此皆教育不良之故。此后正宜养其能力,使之发达于社会。盖能力人人皆有。果能各尽其心,毕业后即足供社会之用矣。此商榷者二。(三)国民教育。人民皆为国家存在,故国家有所主张,国民无不随之,如军队之教育是也。此法可教中流以下之人,若天才则非由教育而出。是以国民教育于国家有益,其结果则消灭个性,而学科而束缚,不能使脑发达,人格智识,亦日见低下。此宜施以个性教育。予在湖南时务学校时,其于学生,均注意其精神做去,其一切教授方法,仍为坐拥皋比 旧式。然讲后见有缺点,即为设法以补救之。故在讲望外,宜察学生之个性;而学生亦宜自察其个性,以为补救。此应商榷者三。予今在此略陈此意,愿江苏教育会诸君,此后将不良教育设法改良,其缺点则设法补救,定其方针,益从而发达、扩充之,则教育界幸甚矣。
题解:1914年冬,梁启超曾在清华学校住了一个月,并为学生作过讲演。1917年1月6日梁启超入京,商讨袁世凯死后国家的内政、外交等大事。但在百忙中仍心系清华学子,于1月10日抽出时间,热情饱满地再为学生作演说,可见他对清华学子确实寄予厚望。演说辞后刊于12—13日《晨钟》。此次讲演谈学生如何自我修养问题,包括三个内容:一是为人之要义在于“反省克己”,二是作事之要义在于“精力集中”,三是学问之要义在于“开发本能”。试想,当时听讲者为中学生,梁启超谈如许问题,他们能津津有味而领略到其要义,民国优秀中学生的水平、德性可见一斑!如果对今日清华的大学生作一场类似的讲演,效果又如何呢?所以,我们认为,修身之学,今日之学校断断乎不可不讲!且比民国初年更为迫切矣!
鄙人于两年前,尝居此月余,与诸君日夕相见。虽年来奔走四方,席不暇暖,所经危难,不知凡几,然与诸君之感情,既深且厚,未尝一日忘。故在此百忙中,亦不能不一来与诸君相见。
相去两载,人事之迁移,又如许矣。旧日之座上诸君,当有一部分已远游外国。而今日座中诸君,想有一部分乃新来,未曾相识,唯大多数当能认此故人。今对于校长及各教员殷勤之情意,与乎诸君活泼之精神,鄙人无限愉快,聊作数言,以相切磋,题为“学生自修之三大要义”。
(一)为人之要义;(二)作事之要义;(三)学问之要义。
第一,为人之要义。古来宗教、哲学等书,言之已不厌甚详,唯欲作一概括之语以论之,则“反省克己”四字,为最要义。反省之结果,即人与禽兽之所由分也。生理作用,人畜无异焉。如饥而思食,渴而思饮,劳而思息,倦而思眠,凡有血气,莫或不尔。唯禽兽则全为生理冲动所支配,人则于生理冲动之时,每能加以思索,是谓反省。反省而觉其不当,则收束其欲望,是谓克己。如饥火内煎,见有可食之物,陈于吾前。禽兽则不问其谁属,辄攫而食之;人则不然,物非所有,固不能夺,即所有权乃属于我,亦当思所以分惠同病之人,此道德之所由生也。《论语》所谓“吾日三省吾身”,又曰“而内自省也”,又曰“内省不疚”,皆申明此反省之要义。凡事思而后行,言思而后出,此立身之大本也。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即因其具有此种能力,惟必思所以发达之而已。此似易而实最难,惟当慎之于始。譬如以不诚之举动欺人,以快意道他人之短长,传播以为谭柄,此人类之恶根性,自非圣哲,莫不有之。若放纵而不自克,便成习惯,循至此心不能自主,堕落乃不知所届。古来圣贤立教,不外纠正人之此种习惯。惟不自省,至此恶性已成,习惯曾不自觉,则虽有良师益友,亦莫能助也。诸君之年龄,在人生最有希望之时期,然亦为最危险之时期。大抵十五至二十时,乃终身最大之关头,宜谨慎小心,以发达良心之本能,使支配耳目手足,勿为耳目手足所支配。事之来也,可行与否,宜问良心。良心之第一命令,必为真理,宜服从之。若稍迟疑,则耳目手足之欲望,各出其主意,而妄发命令,结果必大错谬。譬诸受他人之所托,代保管其金钱。良心之第一命令,必曰克尽厥职,勿坠信用也。若不服从此命令,则耳目之欲,必曰吾久枯寂,盍借此以入梨园;口腹之欲,必曰吾久干燥,盍借此以访酒家。如是则良心之本能,竟为物欲所蔽矣。小事如此,大事亦何独不然?历史上之恶人,遗臭万世,然当日其良心之第一命令,必无误也。人之主体,乃在良心。须自幼养成良心之独立,勿为四支五官之奴隶。身奴于人,尚或可救;唯自作支体之奴隶,则莫能助。唯当反省克己。
第二,作事之要义。大抵各人之所受用,固自有其独到处,未必从同,若鄙人则以“精力集中”四字,为作事之秘诀,以为必如此,其力乃大。譬诸以镜取火,集径寸之日光于一点,着物即燃,此显而易见者也。凡事不为则已,为之必用全力,乃克有成。昔有一文弱之孝子,力不能缚一鸡。父死未葬,比邻失慎,延及居庐,此子乃举棺而出诸火。此何故?精力集中而已。语曰:“至诚所感,金石为开。”又曰:“思之思之,鬼神通之。”李广射石而没羽,非无稽也。即以最近之事言之,蔡公松坡体质本极文弱,然去年在四川之役,尝四十昼夜不得宁息,更自出其精力,以鼓将士之勇气,卒获大胜。非精力集中,岂能及此?盖精力与物不同,物力有定限,而精力则无穷。譬诸五百马力之机器,五百即其定量矣。精力则不然,善用之,则其力无限,此人类之所以不可思议也。《论语》所谓“居处恭,执事敬”,此语最为精透。据朱子之所解释,谓“敬者,主一无适之谓”。主一无适,即精力集中而已。法国人尝著一书,以自箴其国人,谓英国人每作一事,必集精力而为之,法人则不如此,英之所以能强也。至于中国,更何论焉,“中”且不有,何“集”之云!执业不对于职务负责任,而思及其次,此我国之国民性也。为学亦然,慧而不专,愚将胜之。学算而思及于文,文固不成,算亦无得,此一定之理也。余最有此等经验。每作一文,或演说,若意志认为必要时,聚精神而为之,则能动人,己之精力多一分,则人之受感动亦多一分。若循例敷衍,未见其有能动人者矣。正如电力之感应,丝毫不容假借也。曾文正 谓精神愈用而愈强。愿诸君今日于学业上,日操练此精神,而他日任事,自能收效矣。
第三,学问之要义。勤也,勉也,此古圣贤所以劝人为学之言也。余以为学问之道,宜先在开发本能。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梭格拉底曰:“余非以学问教人,乃教人以为学。”此即所谓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所成几许,求其在我而已。若求学而专以试验及格为宗旨,则试验之后,学问即还诸教师,于我无有也。然则若何?曰:当求在应用而已。譬诸算学,于记帐之外,当用之以细心思;譬诸几何,于绘图之外,当用之以增条理。凡百学问,莫不皆然。若以学问为学校照例之功课,谓非此不足以得毕业证书,则毕业之后,所学悉还诸教师,于己一无所得也。例如体操,学校之常课也,其用在强健身体,为他日任事之预备。若云非此不足以得文凭,吾强为之,则假期之后,其可以按日昼寝矣乎,是无益也。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学以致用,即为己也;欲得文凭,以炫耀乡人,此为人也。年来毕业学生,奚啻千万,问其可以能致用于国家者,能有几人?此无他,亦曰为人太多,而自为太少耳。愿诸君为学,但求发达其本能,勿务于外,此余所以发至亲爱之精神,至热诚之希望,奉告于诸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