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南洋公学为洋务派代表人物之一盛宣怀1896年创建于上海,是中国近代史最早创办的大学之一,为今上海交通大学、西安交通大学的前身。蔡锷为该校校友。1916年12月15日,即公祭蔡锷之次日,梁启超又到该校为学生作讲演。演说词后发表于17—21日《时事新报》,题作《梁任公先生在南洋公学演说记略》。在演说中,梁启超以蔡锷少年之成长经历为切入口,转而谈到当时中国教育存在的种种问题,希望学子不为时局所困,能自立自励,精研学理,注重道德,以开拓一己之命运。如果学子在校能养成良好的学风,做全国之楷模,使全国学校闻风而兴,那么也可开拓国家之命运。梁先生尤其强调立志对青年学子成才的重要性,认为各种逆境正是磨练意志的绝好机会。他曾有《养心语录》,所论也是此意,曰:“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苟不尔,则从古圣哲,可以不出世矣。种种烦恼,皆为我练心之助;种种危险,皆为我练胆之助。随处皆我之学校也。我正患无就学之地,而时时有此天造地设之学堂以饷之,不亦幸乎!我辈遇烦恼、遇危险时,作如是观,未有不洒然自得者。”这篇讲演,虽然过去了一百年,我想依然是当代大学生治心的一副良药。
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今日到此校演说,鄙人极有一感觉。蔡公松坡,实为此校前班学生。公之至此校,名讳非用锷,乃蔡艮寅是也(查蔡公锷,即己亥年 五月南洋公学考取外班生第六名蔡艮寅,第五名即今教育总长范静生君是也)。其未来沪时之所经历,或为在座诸君所未及知,请略言之。公家寒甚,至不能具衣食;而公求学之志,未尝稍懈。公有一表兄,家亦甚贫。公向借钱二百文,步至汉口,路中辛勤,可想而知。幸公有一友在汉口,赠以六元,始得至沪而入此校肄业。后公在汉口谋革命,同事者五人,唐才常其一也。事败,公得脱,即东走日本。自此时至今,所谓五人,仅存三人而已。今教育总长范静生君,即此三人之一也。启超在湘主时务学校,始识公,即深器之。其后苦历患难,今适在公之丧后而临此校,故有所感触也。鄙人以为蔡公之于此间,甚有关系,故拟将蔡公遗像,送至贵校,以留纪念,而资观感。
至今日鄙人所欲与诸君商榷者至夥,今止就一时之所感觉者言之。中国今日之学务,可谓不振极矣。彼泰西各国,凡一国民,皆受有完全之教育,由小学以至大学,拾级以升,而后入社会办事。其学之兴也如此,以视吾国,其相去奚可以道里计!今日中国学校中,其内容完美者,不可多得;教员之佳者,既不可多觏,则学子感觉困难之处必甚多,可以断言。今日中国之社会,一污秽充塞之社会也,其所需要之人材,遍地皆然。故君等学成,不患无致用之地。特无学问者,将来社会中,恐不能有一立足地耳。譬如欲办铁路,必需有铁路学校之毕业生。其他种种专门人材,亦甚可贵。而中国今日专门人材之缺乏,较之财政之竭蹶为尤甚,则社会之有望于诸君者何如,诸君其知勉哉!夫今日财政之消乏极矣,而人材之消乏,乃更过之。天下可叹之事,孰过于是?天下可危之事,又孰过于是?虽然,今日非无人材也,大都办事家耳,次等之人物耳;欲求敻绝一世之人物,殆不可得。诚哉中国之危,有以也。复次,以今日中国不良之社会,苟以身投入其中,殆必丧失此节操而后止,鲜有能自拔者。诸君今日在学校中,虽各校之校风,有佳否之别,然既名校风,尚不至于丧失人格之价值。若在社会,则恐有难言者矣。夫以今日设施未完备之学校,其基可谓甚薄;及出而投身社会,其能免此恶浊之空气者,不其大难?然则诸君今日之修立,殆不可不加之意也。
吾国自提倡新学来,已廿年矣,其效不过如是。以本校论,可称中国自办学校之最早者(时务学校尚后一年,彼时简陋已极,言之可笑)。而彼时学风,尚未能尽善,则自郐以下 可知矣。是知改革学风之责,又今日诸君子所有事也。在帝制未倡议前,国中诸前辈,对于新学界,多有不满意处。以为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则足以亡国而有余。彼辈具此顽固之观念,既深且久,于是结果乃至欲称帝制,甚至复科举而废学校。此其根本心理,已属大误。彼时鄙人等目睹兹现状,乃竭力反对之。我辈反对其称帝制犹其次,反对其复旧之思想,尤其要也。今此种势力,已销灭无余,足见终非新思想之敌。然新界人物,受社会恶浊之空气,丧失其节操者,往往而有。使果袁势至今仍炽,则有新思想之人物,或亦转而趋奉之,较官僚辈为尤甚,未可知也。由此以观,所谓今日之新人物者,亦多不足恃。故今后学界,非大放光明,另辟一新境界,一扫从前之恶浊不可。否则肉食者流,其误国殃民者,必仍未有艾也。夫今日中国军事财政外交等种种之困难危险,不可胜数。然鄙人以为此乃一时之现象,不足深虑。惟全国学风,不能改良,臻于至善,一般学者,无自觉心,此最为可虑者也。设今君辈或询我改良之法,将何道之从?则吾将答曰:虽此完全责任,不能归之诸君,而先辈亦半分其责;然彼不过提倡之而已,实行之责,仍在君等之自觉也。倘君等不知自觉,则君等之师,虽日以身作则,诲人谆谆不倦,亦何益乎!所谓自觉云者,即自觉诸君今日之地位为何如,而后精研学理,讲求道德,为学界另辟一新境界是也。昔英国某哲学家有言曰:“意之所至,无不可达者,在人之自为耳。”由是以观,人生于世最要者,即开拓一己之命运是也。吾辈命运,决无有冥冥中为之主宰者。有志竟成,天下固无不可成之事。人皆须有开拓一己命运之决心,而后人格始立。譬如人至稍有智识时,即无不有未来之思想,吾将来之为士、为工、为商、为富贵、为贫贱、为何种之事业,皆无不在思想中。此即所谓志也。人至青年,即当有志。所志既定,此后有所作为,即无不准此以进行。虽有种种之困难,亦无足虑。盖困难者,为最有益于吾人者也。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此实至理名言,吾人所当三复者也。又鄙意以为困难之来,必须有抵抗力以抵抗之。抵抗力强者,则凡百困难,皆为所败。经一次困难,则抵抗力即增加一分,往后则抵抗力愈强,困难愈少,将无不成之事矣。古来英雄豪杰之所以成其为英雄豪杰者,岂有他哉?亦视其抵抗力之强弱而已矣。今试譬诸人身,殆无不畏严寒相侵,而鼻独否。虽大风雪,终年无物以保护之,然而鼻未尝畏寒者,是鼻之有抵抗力也。其抵抗力所以如此之强者,非一朝一夕之故,实自幼即如是历练所致而然也。其他人身各部分,所以无抵抗力,习惯所不能改也。向使吾人自幼将人身各部分亦如鼻之无所保护,则亦有御寒之抵抗力矣。由此言之,为人之道,夫岂不然哉!今试观纨袴子弟,出必轩车高马,承下风而奔走者若而人,颐指气使者若而人,及其结果,乃多堕落不可闻问者。而贫困之士,其初虽遭人齿冷,将来必有所作为。何者?在劳苦有以增益其抵抗力也。又试譬诸行路,有下山时,即有上山时;譬诸航海,有顺风时,即有逆风时。然则人之不能无逆境,亦犹行路之不能无上山时,航海之不能无逆风时也。倘只能下山,只能航顺风,则一旦苟遇上山及逆风,其不倾倒而失慎者几希。是故学孟子所以教人以困心衡虑,诚哉其不诬与!在诸君现时,或有家庭之隐痛,或有诸事之不顺心,及其他种种之逆境,良足以阻人志气,吾以为此正天与诸君一历练之绝好机会也。诸君若能于此时将此等小小难关打破,则此后皆康庄矣。譬如在学校,所读之书,有不明者,所受之课,有未解者,必询诸师长,质于学友,底于明晓而后已,此亦所谓打破困难之一也。诸君勉之识之!即以启超而论,少时颇好吸纸烟,刻不能离,未能戒去,即常引为深憾。以为志气不立,何以为人?堂堂大丈夫,乃为纸烟之奴隶耶?卒戒去之。吾所以引此者,亦欲在座诸君知天下无难成之事。凡有嗜好,即当毅然去之,勿使滋蔓耳。乌有办大事者,而无坚毅之学力者哉?
且吾今之所以有深望于诸君者,以诸君一己之命运,即吾中国将来之命运也。我辈年已老大,对于国家,已负莫大之罪孽。国家之所由致此者,皆吾辈中年人之责也。而吾国将来惟一之希望,即未来之学生,即今日在座诸君是也。试思蔡公松坡,非本校之一学生乎,何以今日建赫赫之业?舜何人?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诸君诸君,可以勉矣!使诸君能开拓一己之命运,则中国之命运,亦必随诸君之命运而开拓。若是,则后望正无穷期。启超甚愿诸君之有以为予辈补过也。诸君之父兄前辈,处中国国民负担未重时,逸乐而去。近日国步日艰,民生日蹙,诸君此后,恐求其逸乐而不得。鄙意惟有自励自立,藉以间接发展国家之一法耳。苟人人能自励自立,则国家之受赐,即已无穷,初不必全国而皆英雄豪杰也。自辛亥以来,政治变幻,日益不测。当政务者,多朝甲而夕乙,纷更无已时。今试屈指计之,其数已不在少。然而此等人,皆可谓之能自励自立,能开拓一己之命运乎?所谓自励自立云者,必有独立之性质,不受外界之潮流,不为时政所变迁。虽为一小公司之主任,盖犹胜于赫赫有名之总次长也。此即自励自立,开拓一己命运之谓也。夫吾之为是言,决非希望全国人民皆为有名之英雄。使全国四万万人民皆英雄豪杰,则岂不甚善?而无如不能也,是则不得不有赖于无名之英雄矣。总之能独立,能自食其力,能犯百难以赴所志,则国何患不强?目今之政治,虽稍纷扰,皆不足虑也。诸君今日身居此工业学校,勿以轻心掉之,必须努力养成一良好之学风,为全国之模范,影响所及,使全国学校,皆闻风而兴起,岂不善哉!而诸君之责任,又果何如也!以诸君之年、之学力材能,再加以坚毅不磨之志向,一往无前之气概,前途未可限量。诸君既负此重望,益宜自励自勉,勿视此身太小,勿视学业为畏途,勿以为事之难成。必须在修养立之时,痛下一番工夫,平居则与同学相切磋砥砺。将来在社会办事,力以挽救时风为己任,时时自鼓其气,毋一息之或懈,毋一事之或馁。十年或二十年后,我中国庶有瘳乎!今日承诸君不弃,命发挥所志,哓哓至此,亦已将数千言。质而言之,不外劝诸君自立自励,研精学理,注重道德,有自觉心而已。以后为日正长,鄙人与诸君相谈之机会亦甚多,今姑止此。有以味我之言焉,则幸甚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