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蔡锷(1882—1916),原名艮寅,字松坡,湖南宝庆人,现代杰出的军事家。1897年考入湖南时务学堂,成为梁启超一生最得意亦最得力之门生。1898年入上海南洋公学就读。1899年赴日留学,专门学习军事,在东京陆军士官学校,与蒋方震、张孝准一同被称为“中国士官三杰”。回国后,任云南都督等职。1915年12月袁世凯称帝,他与梁启超一起策划、发动“护国运动”,推翻了帝制。蔡锷则因劳累过度,患上了喉疾,1916年11月病逝于日本。12月14日,各界人士在上海举行公祭,梁启超在追悼会上发表演说。演说词后发表于12月19日《时事新报》。在这篇悼词中,梁启超并没有对蔡锷的功业作盖棺论定,而是评述其人格和行为,总括为四,一曰心地纯洁,二曰担负责任,三曰遇事谨慎,四曰立志坚忍,认为此四者皆可为吾人所效法。其中,提到蔡锷如何“致良知”:即行事(主要指道德行为)须服从心中第一个命令,第一个命令是良知,第二、第三个命令,则是计较心。这可以说是对王阳明“致良知”的具体运用,工夫相当简洁。
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今日沪人之追悼蔡先生者,岂非以先生之大功大业,有足以令人景仰追思而出于不能自已者乎?顾我以为先生之为人无奇材异能,若汉高祖、唐太宗、拿破仑之流,其行动无一定轨道,非后人所得而仿效者也。先生之为人,犹诸葛武侯、曾文正公,其行动一本于规矩,固尽人可学而能者也。然则吾人与其空言景仰,不若效法其平生之所为,斯先生可以不朽,而吾人自得益不少矣。请进述先生之行动为吾人所当学者如左:
一曰心地纯洁。人惟有自私自利之心,于是图虚荣者有之,图快乐者有之,鲜衣美食之不足,而希冀高爵厚禄者比比皆是。先生自十五岁时,即有志留学,然家贫无赀。其离家乡而至汉口,仅贷钱二百文。既抵汉,复赁得银五元而至沪。其在东瀛,衣布袍,履木屐,十年不易。厥后官云南都督,月俸仅支六十元。袁氏当国,以为国中人才,皆可以金钱罗致,于先生入都之初,即给俸六千元。先生却之,仅支银一千元,并尽以恤亲友,充公益,而自奉菲薄如故也。盖先生一生绝无嗜欲,其视布衣蔬食与锦绣膏粱,无所谓荣辱也。故官之得失,位之高下,皆非先生所乐道。试思民国以来,曾任总理、总长、都督、巡按使者不可胜数,至今日,并其姓氏而无闻焉。盖高官厚禄,不过一时虚荣,而世人之犹趋之若鹜者,其心地去先生远矣。先生尝言:“人之行事,须服从良心上第一个命令。”第一命令者,良知也;第二、第三命令,计较心也。有计较即不纯洁矣。譬如帝制发生,本无乐为之赞成者也,然而赞成者卒有其人也,则其人于第一念本为不赞成,然恐一反对,即难保其地位。只此一转念间,而计较心生矣。盖第二念既恐难保其地位,必有第三念以为赞成,则或可增进其利益,于是第四念不得不赞成,竟列名劝进矣。故若先生者,惟有服从良心上第一个命令而已。此无他,心地纯洁之功也。夫天赋与吾人之心地,岂有异于先生哉?特污〔染〕未能扫净耳。今日追悼,既咸睹先生之遗容,盍亦进而求效先生之心迹?
二曰担负责任。人生于世,无国家,无社会,必不能独立生存。社会愈进步,则吾人所受之恩惠愈深。受恩泽,斯职分重。知职分所在,而不能尽力以为之,是为忘恩。故不独在官之大总统、总理、总长等应各尽其职分也,即若地方绅士有〔治〕理地方公益之职分,军人有保卫国家之职分,文人学士有著述演说之职分,皆所谓担负责任也。譬如推翻帝制之时,先生既非都督,亦非巡按使,不过一常人等耳。即使不起而反对,亦未必有人责之也。顾必独为其难者,职分所在,将全国人人已弃之责任,以个人担之负之耳。况先生湘人也,但使在一省起义,亦已尽其职分矣。而必择根据地,以冀响应全国者,亦以全国人已弃之责任,以个人担之负之耳。观其用兵累月,转战千里,历尽艰辛,此非吾人将各人之责任悉诿于先生之过乎?夫世论尽有公道,果于社会能尽其职分,人无不乐从之者。先生之成功,其明效也。
三曰遇事谨慎。尚意气,好〔詈〕骂,未有能成事者也;然畏葸不前,亦不足以成事。先生之成功,迹近冒险,然未尝不审慎以出之也。先生尝谓:“古人云,遇事非十分妥不做者,固也;然苟有六分把握,而谨慎以图之,即可成功。”故虽以滇省极瘠之区,用兵至危之事,一经规划布置,即一往平坦,屡战成功者,审慎于先也。最可钦者,民国以来,各省俱恃外债,即极富之粤省,亦所不免。先生于滇,独未借分文,何也?曰:我有所惧也,惧无以清偿,而丧失我之主权也。其小心寅畏有如此。至用兵之神,往往出人意料,而先生则若不假思索者,盖思之早熟也。
四曰立志坚忍。立定主意,坚持到底,不达其目的不止。孟子所谓“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者,先生似之矣。以一苦学生,官至都督,而居无半椽之屋,耕无半亩之田,其自待之刻苦可以想见矣。至起义之初,沪上报纸铺张护国军声势,一若有兵若干万者。究其实,所统之军仅三千一百三十人耳,卒能敌九万余之北兵。军器饷糈,在在见绌,蜀道又复难行。先生则以区区之兵,分一半作战,轮流而进,于是无战不胜矣。纵有小挫,则身先士卒,以一身之精神,分置三千一百三十人,而三千一百三十人无一不立奋,盖先生固早以死誓也。此非坚忍不拔之精神,有以致之乎?即论其居恒交际,凡所不欲之事,人不得而强之。然亦从未与人龃龉,非忍耐功夫,曷克臻此?
综上四者观之,先生之为人,宁有奇材异能为人所不可及者乎?故谓诸君既景仰先生,而为之追悼,当事事效法先生。否则以开追悼会为先生荣,先生固不受虚荣者。诸君乎,盍亦思所以副景仰崇拜之实者乎?则学之是也。学之如何?四者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