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由于梁启超与蔡锷发动“护国运动”的成功,1917年1月他抵达北京后,受到各界热烈欢迎。其中15日,京城各大、中学校在江西会馆为其举办盛况空前的欢迎会,到会学生(包括中学高年级学生和大学生)竟达三千多人。梁启超当即热情洋溢地发表演说,演说辞后刊于18—19日《晨钟》。他认为在当时中国,做官最易堕落,且职位少,也不易得,故告诫青年学子不要立志为官,应求人格之独立,加强自我修养。修养之法包括:一是须于学问中求自立之道,二是宜养成良好之习惯,三是宜磨练坚强之意志。这篇讲演的意旨重在破除自古以来读书为做官的不良倾向,而使学子树立独立之人格、精神,是对他们下的一剂重药。这些修身方法于当代大、中学生而言,依然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鄙人平生每觉学生相对,最为愉快,盖以其富于活泼之精神,使人不倦也。今日在全国之首都,与各学校最高级之生徒相聚于一室,其愉快又当何如!欢迎非所敢当,但乘于难得之机会,与诸君相讨论,固所愿也。
今日种种可悲之现象,非由于在社会上活动之人所造也耶?然于可悲之中,犹有一线之希望,觉此心未可全灰者,则以为往事已矣,来者难诬,安知今日未出社会之人,他日竟不能匡救之也?此其所以愉快也。虽然,今日社会上之腐弊分子,其前此之地位亦正与诸君同,而此辈今日之所以偿国人之希望者则何如矣!万方一慨,而对于首都之感想则尤甚。何则?盖以首都之气习,每为一切风化之先导也。自古皆言京都为首善之区。可为首善,则亦当然可以为首恶矣。今诸君以血气未定年龄,日在此万恶之社会中,与群魔为缘,其危险真不可思议!偶一不慎,堕落将不知胡底,遑论匡救时弊哉!诸君辞学校而上世途之日已渐近,前途方针宜先定之。譬诸登舟,所之地点自当早定,乌可任其飘流而莫知所适也!志何事?孟子曰:“尚志。”盖以志不立,则天下无可为之事。诸君所志若何,余固不能一一以征求答复。然窃以为,欲作官者当不乏其人。余非绝对的谓官之必不可为,成形之国家,机关既备,则司机亦恶可无人也。但以为,立志欲以官为业,非职业之上乘者耳。英国现任首相卢斯佐治 之言曰:“人生最不幸,乃得巨大之遗产;其次,则每月得定额之收入金。”其意盖谓,不劳而获,必将渐丧失其自身之本能,固万不可;即职业之有无权操于他人,亦不可也。两者之结果,都与人格独立相妨也。卢相以为,英人独立生活之精神日见衰弱,故作此沉痛之语以箴之。吾国承千数百年科举之习,学者久以作官为谋生之途。恶性遗传,于今为烈。愿诸君勿更以学堂为场屋 也。太史公作《儒林列传》,其发端一语曰:“余读功令,至于广厉学官之路,未尝不废书而叹也。”广厉学官,宁非佳事?何以太史公之深恶痛疾如此其甚也?亦以崇尚功名,宦涂太广,则人皆依朝廷以为活,渐丧失其独立之本能耳。至于今日,夫复何言!科举时代,犹有资格为之限,妄念仍略有妨闲;今则无论何人,摇身一变,即可以佩徽章而入公门矣。不劳力而月得厚资,以肥其身,以长其子孙,亦何怪蚩蚩 者之趋之若鹜也!农夫锄禾,胼手胝足,途行商旅,风日所侵,以视作官,甘苦莫若。即如诸君校中之教师,朝则登讲坛,夕则编讲义,计其所入,曾不如部中之一主事。若不计人格,而徒论皮囊,则诚彼智而我独愚矣。今之学者,远承科举时代之劣根性,近又熏染于新潮流之恶气习,学之神久已为官之魔所征服,发念作官,亦何足怪?然余以为,此途渐不通行矣。一国之机关几许,亦岂得尽人而官之?惜诸君出世太晚,若早生十年,自当易易。今之毕业归国者,其学问宁不如人,何以官运如此其不亨也?则亦可以废然而返矣。今在帝京,待养于政府者不下数万人,政府则唯仰给于老百姓或外国。正如蠹鱼蛀书,书尽则与之俱弊。在场诸君,计有三千余人,他日能否有三十人得官,正未可必。坦途多矣,亦何必争此绝路哉!
且作官亦何乐之有?今在北京待职之数万人,其对于现任官僚,正如溺鬼之觅代,常欲多方挑拨,挤之使去,而自居其位也。盖官额有限,而求官者则无穷。此等特权,岂能为此少数人所独享而偏枯哉!故今之为官者,譬如一犬得骨,群犬狺狺,以环伺其旁,争夺迨无宁日。一旦罢职,则以昔日之尊荣,又岂肯自贬,与小民争业,宁向轨道外以求生活耳。一切道德之堕落,实由斯始。此人格堕落之途径也。更进而论之,人若久于作吏,则人格亦将废弃。据生理学之试验,一身不常用之部分,则渐失其机能。鄙人之腿,其明证矣。以终日多伏案,绝少运动,今已不能作辽远之旅行。今之为官者,欲成好官僚,非尽将一身之机能而停止之不可。一旦失业,何以为生?东京市上,有乘一推一挽之东洋车者,人都识为达官。还顾我国则何如?北京生活程度之高,殊可惊叹。虽则大国民之气度自与常人殊,而小百姓之负担毋乃太重耶?奢侈之风,实为道德堕落之本原。气骨乃生民所具,其所以低头屈膝,赧颜以向人者,实为欲望所驱迫,至自丧其人格耳。诸君日处于此大烘炉中,宜常提起十二分精神,毋自贻伊戚 。国家已为他人所误,勿劳诸君。吾之所以苦口奉劝者,愿诸君毋自误耳。诸君记之,他日自当觉吾言之不谬也。
然则奈何?第一,须于学问中求自立而已。诸君自幼年即受完备之教育,幸福已异乎寻常。若犹云,舍作宦途之粪蛆,无业可图,则未得机会以入学校者,不几尽为饿殍耶?以中国土地之大,待举之事百未逮一,人才缺乏不足分配,以视欧美学者得业之难易,实不可以道里计。人皆苦于己国职业竞争之不易,而以吾国为宝山。吾侪日在宝山,乃一无所睹,此则学识问题,而非有无问题矣。收买制钱之事,非他人已攫数千万而去,而国人乃发觉者耶?始为此业者,即上海某书院之学生也。吾非教诸君孳孳以唯利是图,但举此以为学识得业之明证耳。西人之入中国者,不假资本,而有术可以奔走吾商人。此无他,学问即其资本耳。欲得斯果,唯当于在学之年,先下预备工夫。但求学与用相应,勿徒以试验及格为职志,试验后,即以所学还诸教师也。人之良能,端赖学问以展发之,所谓学以致用也。小学校之学生或未能领会此理,愿诸君其三思之。
第二,宜养成良好之习惯也。纠正恶习惯,其道匪易。吾侪读《曾文正公集》,见其戒食潮烟及晏起,亦尝下大力。以曾文正且如此,况为我辈!此事宜先自审其恶习之所在,乃下工夫,一面宜纠正恶习,一面宜养成良习。以诸君之龄,为功尚易。若行年长大,渐成固习,则大难矣。
第三,宜磨练坚强之意志也。志行薄弱,乃堕落之根本,因循即自误之媒,宜自思之。意志坚强,可以排除一切外界之障碍。外界之障碍无时或无,视己之能力何如耳。若有确乎其不可拔之气,即成功与失败所攸分也。揆诸史乘,自知不谬。有谓意志之强否是在先天,则教育可以无须矣,是大误也。下后天之工夫,当在十七八岁以下,十四五岁以上。盖锻炼意志之事业,过小不可,而过大亦难。锻炼之时,宜从小事下手。曾文正之戒潮烟,即他年平定内乱之下手工夫矣。愿诸君及今以小事作试验,养成坚强之意志,以自成人格,则他日出而任事,自当无往而不成功。愿诸君删除为官之念头,宅心远大,则他日之事业将无穷。过去社会之失望,他日当回复于诸君之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