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来,几乎再没有下过雨。眼看就到年跟前了,一点雪的影子都看不见。干冷的风天天刮,天比往年天更冷了。
四爷从大哥家回来后,人显得老多了。他进山比以往更勤,干活时歇息的时间更短了;比平时的话更少了,经常几天没有一句话。几个孩子不敢多和他说话,只是担心地看着一停下手就一直吸旱烟的父亲。
山里的夜,除了咆哮的风声,就是让四爷害怕的寂静。刺耳的风哨声伴着四爷复杂的心情整夜整夜地刮。
每次进山出山四爷都要绕道经过一片坟地,那里埋葬着先人的遗骨,也埋着老伴。每次走过那里,他都似乎看到老伴熟悉的面容和无声地关切,就像在世时自己进山时,老伴总是站在门口送自已一样。每次出山回来,走过那片坟地,都在心里给老伴说声:“我回来了”。过去每说这句话,老伴会赶紧走过来,接过手中的担绳,端来洗手水。现在这句话是让老伴知道自己安全的出山了,不用再挂念。
那天从大哥那回来,河对岸的十八岁的女儿和十岁的儿子就老远看到了四爷,小儿子撒腿从场楞上跑下坡跑过河道,默默地拉着四爷的手走上场楞。走进门,女儿已经倒好了洗手水,就等着四爷洗手。看着一对儿女,四爷心想“赶紧搬,赶紧搬”。可想到那片坟地,四爷纠结得心痛。好多次,四爷下山走到坟地都让两个儿子先走,自己坐在路边吸上一袋烟。儿子们哪里知道父亲不为吸烟,为的是在陪伴他们的母亲。
到了腊月,天越来越冷,进山的人越来越少。四爷不再让二儿子黄汪洋进山了,让他带着弟弟黄青山跟随邻村先生识字。一月时间,两兄弟给先生交一斗粮。这是四爷从大哥家回来的路上早已计划好的事情。
走了趟北岭,让四爷似乎突然明白了------不能再让孩子像自己一样活了。要搬离山里了,外面肯定和山里有很大的差异。自己不认识几个字就罢了,孩子的路长着呢,无论如何要让孩子多识几个字,以后过上好日子。
多识些字能有具体的好处,四爷真说不出来。前年土改时,人家工作队的干部都识字,看着人家写写画画让四爷羡慕了好久;看戏时,那些做官的说话头头是道,都能识文断字;也许这是四爷让孩子识字的原因吧。
陆续地有人家开始置办年货了。在山里,各家对过年很讲究。不管是日子宽裕的,还是日子艰难的人家,都按习俗准备年货。四爷在小年前五天就不进山了,要过年了,该准备准备。虽说光景不好,但是给孩子们还是要像样地过个年。
在这一带,四爷他们家黄姓原是个大户,孩子舅家也是个大户人家。自从没了孩子娘后,来往就特别少。不是四爷因为孩子妈不在了而疏远了亲戚,关键是自己的光景不好,人家不待见,还总是躲着他们。
前年春节,二儿子黄汪洋给舅舅拜年。四爷特意让儿子去镇上换了两把白面挂面,结果儿子从舅家回来几天都不爱说话。十四岁的儿子已经懂得人情世故了,在四爷一再追问下,儿子才说去了舅舅家,舅舅拉着儿子恓惶得直抹眼泪嘘寒问暖。到了吃饭时间,舅舅问妗子给娃咋做饭,妗子嘲弄着说:“你外甥拿的挂面,不下挂面还包饺子啊!”儿子回来难过地说:“看着舅舅难为的样子,才没有转身回家。”四爷默默地听着,心里责怪自己:都怪你没本事啊,让娃也跟着受人白眼。想到这,四爷胸口一阵阵地憋胀。眼看着就要搬迁了,好歹要给孩子舅舅说声,毕竟那是老婆的兄弟。老婆遗骨埋在这里了,这么走了,就剩下老婆亡魂就孤单了,孩子舅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逢节了自己和孩子们回不来,孩子舅也能给烧张纸、扫扫墓。去给说声,不仅是为礼节,更是为了亡去的老婆。这么想,四爷计划在年前这几天抽空去趟山对面的丈人家。
有一件事情让四爷很为难,女儿过完年就十八岁了。老婆在世的时候就将姑娘许配给前面山上了,那时姑娘刚十二岁。去年亲家托媒婆来说:“看能不能让孩子早些过门,家里没人照顾屋里事情。”四爷当时就回了,说孩子小。孩子离娘早,自己一个大男人,也没有好好照顾指教孩子。让她去一个新家操持家务,四爷放心不下,也舍不得姑娘这么早背负生活的担子。前段时间,亲家爸又托媒人来说这事情。
“他四叔,亲家家里实在不行啊!你亲家母病倒几年了,现在里里外外没个洗洗涮涮的人不行!他们爷俩连口热乎饭吃不到。亲家母需要人照顾,你亲家也知道这样会苦了孩子,但是实在没法了。去年就想把咱姑娘接回去,知道你舍不得,后来就算了。今年咱这遭灾了,你家地没了,少个人也少个口粮。要不就趁着正月把这事情给娃办了吧!”媒婆朱婶絮絮叨叨地劝四爷。四爷蹲靠在明柱上,不停地吸着旱烟,呛得自己不停地干咳。
“他四叔,你好好想一下,看我说的在理不?”媒婆朱婶对着一声不吭一袋接着一袋吃烟的四爷再次唠叨。
其实这事情,四爷不是没有考虑过。孩子到了出门的年龄了,但不管咋想就是过不了这个心坎。孩子苦啊!小小的就没了娘,这么多年自己没有顾上好好疼过孩子。这就要嫁过去,自己要搬迁了,离孩子就更远了,孩子咋样也看不见了,当爸的咋能放心得下。不同意吧?大理上过不去。亲家的情况是那样子,孩子也到了婚嫁年龄了。过了一顿饭时间,四爷慢慢地抬起头,使劲地咳了几声,慢慢地说:“能成。她婶,你给亲家爸回话吧!”
媒婆倏地跳下炕沿,拍拍屁股轻快地连着说:“好,好,好,他四叔就是个明白人。我来时给你亲家就说没问题,你肯定和他想的一模一样。这下结了,我就不多停了,这就给回话去。”媒婆开心地一步三摆地离开了。四爷踉跄把媒婆送下场楞,转身向每次进山的沟口走去。平时半小时的路,四爷走了近一个小时。看着老婆的坟头,四爷一屁股瘫软在地,像个孩子样“呜呜”地哭了。
大年三十晚上的一场大雪,终于结束了一冬的干旱。这场雪一直下到大年初二才慢慢地小了下来。整个大山和干涸的河道覆上了厚厚的积雪。初三吃过早饭,四爷穿上去大哥家穿的那套衣服,走出了家门。来到河对面的乡合作社买了一封点心,向山那边的孩子舅家走去。
阳光下的积雪刺得四爷不停地揉着眼睛,脚底不时地打滑。平时一个小时的路,今天四爷走了近两个小时才到。推开孩子舅家的红漆大门,孩子妗子穿着火红的棉袄正坐在房台上晒太阳。看见四爷进门,尖声叫道:“哎呦,稀客来了!”房子里的孩子舅听见声音走出来,看是四爷,紧走几步说:“哥,你过来了。孩子咋没来?快进来,快进来。”四爷嗯嗯地应着往屋走。
“你这时间来,不着早饭,不着晚饭的,这叫妹子咋给你弄啊?”孩子妗子仍然坐在板凳上,只是转了方向晒着身体另一面,懒洋洋说。四爷没有接话,跟着孩子舅走进了屋子,放下手中的点心,靠着明柱蹲下来。
“哥,走,走,坐炕上吧。炕美得很,我刚烧过的。”孩子舅边拉边说。四爷掏出烟袋,装着烟说:“不了,不了,我和你说说话就回去。”
“哥,大过年的,你急个啥?吃了饭再走还来不及啊?”
“不啦,路不好走,孩子都在家呢,我得早些回去。”四爷倔犟地蹲在那里。
“哥,好长时间没见了,今年的日子能过得去吧?这前半年涝,后半年旱,日子都难啊!”孩子舅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坐到炕沿上。
等孩子舅不说了,四爷换袋烟说:“狗娃,今年情况你也看到了……。”还没等四爷说完这句话,门外娃他妗子的声音就飘了进来:“可不是吗?今年这光景都不好过。不光你难,同在一个天底下,我们也难。”说着就用大棉鞋踢着一直卧在旁边一起晒太阳的黄狗,嘴里说:“走,走,走,你个神经病,胡在身上蹭啥蹭。”
三个人都不再言语,沉默了有一袋烟功夫,四爷站起来对娃他舅说:“我走了,我今天来就是给你打个招呼——过完年天暖和了,我就带娃搬走了,你有时间了经常去看看你姐。”
“哦。”没等他们回过神,四爷已经跨出了门槛。
回到家里,几个孩子都在家里。贫贱人家少亲戚,孩子们没地方去,也没有人到家里来。尽管本家在这里还是较大的门户,但四爷家这几年光景过得艰难,大家就像躲瘟疫样离得远远的,生怕沾了他们的啥似地。孩子们懂事,没事了就待在家里,很少到别人家里走动。这么多年四爷几乎没有求过本家任何人和亲戚们,一家人默默地守护着这个贫贱的家。
女儿的婚事,在媒人的几趟跑动下,日子就算定好了,是农历二月初三。本来亲家想着正月十五前就把事情办了,四爷想着要孩子在家把正月过出去。女儿放心不下父亲,几次和四爷说:“爸,你给媒人说,要不就再过两年,那时大哥差不多就结婚了,好歹家里有个女的,就能给你做个热乎饭。我妈走得早,你把我拉扯大,我刚能收拾家里了,就要走了……。”说着话,女儿哽咽地抽泣了。四爷心里更是酸楚,想着孩子这么多年跟着自己遭了这么多罪,想着孩子娘临终时期望的眼神,觉得自己亏欠孩子太多,亏欠孩子妈太多。难过地在心里对孩子妈说:娃她妈啊,你临走时,拉着我说放心不下姑娘。现在姑娘大了,我一天天地为了糊口没黑没明的,没有好好疼过姑娘。我心苦啊!四爷再也想不下去了,转身走出门,坐在门墩上一口口地抽烟袋。
家里除了年前垒砌的五亩滩地,剩下的是解放后几年里慢慢加盖的四间瓦房和房子前后累积的干柴,还有这几年给大儿子准备盖房子慢慢积攒的木料。姑娘要出门了,总不能让娃空手出嫁吧?按照当地风俗,亲家要给彩礼钱。四爷从未给媒人说过半个字,亲家实在憋不住了,让媒人问问关于彩礼的事情。四爷总是一句话“咋都行”,只要姑娘过去好就行。”听到媒人这样的回复,亲家高兴了好几个晚上。最后,按照当地最低的习俗给了四爷两石麦子,三丈棉布,二十斤棉花。四爷自己到合作社扯了几尺花布,称了些棉花。在正月天跟姑娘搭手,缝了六床被子,做了一套新夹袄。孩子娘在世前,给孩子做了几双鞋子,有一双正好合脚,这些就是姑娘的全部嫁妆。
尽管平时本家都很少来往,但是孩子出门那天基本每家都来了一个人,送姑娘去婆家。临出门,姑娘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四爷一改往日不苟言笑的习惯,笑着说姑娘:“这瓜女子,好日子,哭啥哭。我娃听话了,不要哭了。”看着迎亲的人和送亲的人转过山口,四爷蹲到地上,抱起头孩子般地哭了起来。四爷就这样在场楞一直蹲到送亲回来的人转过山口,才起来回到家里。
昨天,已经带孩子给他娘坟头烧过纸钱。本想再去坟头坐坐,倒出心中的苦水,四爷犹豫再三没有去。他不想让孩子娘也一样的难受,就这样四爷一直蹲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