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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入秋以来,几乎再没有下过雨。眼看就到年跟前了,一点雪的影子都看不见。干冷的风天天刮,天比往年天更冷了。

四爷从大哥家回来后,人显得老多了。他进山比以往更勤,干活时歇息的时间更短了;比平时的话更少了,经常几天没有一句话。几个孩子不敢多和他说话,只是担心地看着一停下手就一直吸旱烟的父亲。

山里的夜,除了咆哮的风声,就是让四爷害怕的寂静。刺耳的风哨声伴着四爷复杂的心情整夜整夜地刮。

每次进山出山四爷都要绕道经过一片坟地,那里埋葬着先人的遗骨,也埋着老伴。每次走过那里,他都似乎看到老伴熟悉的面容和无声地关切,就像在世时自己进山时,老伴总是站在门口送自已一样。每次出山回来,走过那片坟地,都在心里给老伴说声:“我回来了”。过去每说这句话,老伴会赶紧走过来,接过手中的担绳,端来洗手水。现在这句话是让老伴知道自己安全的出山了,不用再挂念。

那天从大哥那回来,河对岸的十八岁的女儿和十岁的儿子就老远看到了四爷,小儿子撒腿从场楞上跑下坡跑过河道,默默地拉着四爷的手走上场楞。走进门,女儿已经倒好了洗手水,就等着四爷洗手。看着一对儿女,四爷心想“赶紧搬,赶紧搬”。可想到那片坟地,四爷纠结得心痛。好多次,四爷下山走到坟地都让两个儿子先走,自己坐在路边吸上一袋烟。儿子们哪里知道父亲不为吸烟,为的是在陪伴他们的母亲。

到了腊月,天越来越冷,进山的人越来越少。四爷不再让二儿子黄汪洋进山了,让他带着弟弟黄青山跟随邻村先生识字。一月时间,两兄弟给先生交一斗粮。这是四爷从大哥家回来的路上早已计划好的事情。

走了趟北岭,让四爷似乎突然明白了------不能再让孩子像自己一样活了。要搬离山里了,外面肯定和山里有很大的差异。自己不认识几个字就罢了,孩子的路长着呢,无论如何要让孩子多识几个字,以后过上好日子。

多识些字能有具体的好处,四爷真说不出来。前年土改时,人家工作队的干部都识字,看着人家写写画画让四爷羡慕了好久;看戏时,那些做官的说话头头是道,都能识文断字;也许这是四爷让孩子识字的原因吧。

陆续地有人家开始置办年货了。在山里,各家对过年很讲究。不管是日子宽裕的,还是日子艰难的人家,都按习俗准备年货。四爷在小年前五天就不进山了,要过年了,该准备准备。虽说光景不好,但是给孩子们还是要像样地过个年。

在这一带,四爷他们家黄姓原是个大户,孩子舅家也是个大户人家。自从没了孩子娘后,来往就特别少。不是四爷因为孩子妈不在了而疏远了亲戚,关键是自己的光景不好,人家不待见,还总是躲着他们。

前年春节,二儿子黄汪洋给舅舅拜年。四爷特意让儿子去镇上换了两把白面挂面,结果儿子从舅家回来几天都不爱说话。十四岁的儿子已经懂得人情世故了,在四爷一再追问下,儿子才说去了舅舅家,舅舅拉着儿子恓惶得直抹眼泪嘘寒问暖。到了吃饭时间,舅舅问妗子给娃咋做饭,妗子嘲弄着说:“你外甥拿的挂面,不下挂面还包饺子啊!”儿子回来难过地说:“看着舅舅难为的样子,才没有转身回家。”四爷默默地听着,心里责怪自己:都怪你没本事啊,让娃也跟着受人白眼。想到这,四爷胸口一阵阵地憋胀。眼看着就要搬迁了,好歹要给孩子舅舅说声,毕竟那是老婆的兄弟。老婆遗骨埋在这里了,这么走了,就剩下老婆亡魂就孤单了,孩子舅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逢节了自己和孩子们回不来,孩子舅也能给烧张纸、扫扫墓。去给说声,不仅是为礼节,更是为了亡去的老婆。这么想,四爷计划在年前这几天抽空去趟山对面的丈人家。

有一件事情让四爷很为难,女儿过完年就十八岁了。老婆在世的时候就将姑娘许配给前面山上了,那时姑娘刚十二岁。去年亲家托媒婆来说:“看能不能让孩子早些过门,家里没人照顾屋里事情。”四爷当时就回了,说孩子小。孩子离娘早,自己一个大男人,也没有好好照顾指教孩子。让她去一个新家操持家务,四爷放心不下,也舍不得姑娘这么早背负生活的担子。前段时间,亲家爸又托媒人来说这事情。

“他四叔,亲家家里实在不行啊!你亲家母病倒几年了,现在里里外外没个洗洗涮涮的人不行!他们爷俩连口热乎饭吃不到。亲家母需要人照顾,你亲家也知道这样会苦了孩子,但是实在没法了。去年就想把咱姑娘接回去,知道你舍不得,后来就算了。今年咱这遭灾了,你家地没了,少个人也少个口粮。要不就趁着正月把这事情给娃办了吧!”媒婆朱婶絮絮叨叨地劝四爷。四爷蹲靠在明柱上,不停地吸着旱烟,呛得自己不停地干咳。

“他四叔,你好好想一下,看我说的在理不?”媒婆朱婶对着一声不吭一袋接着一袋吃烟的四爷再次唠叨。

其实这事情,四爷不是没有考虑过。孩子到了出门的年龄了,但不管咋想就是过不了这个心坎。孩子苦啊!小小的就没了娘,这么多年自己没有顾上好好疼过孩子。这就要嫁过去,自己要搬迁了,离孩子就更远了,孩子咋样也看不见了,当爸的咋能放心得下。不同意吧?大理上过不去。亲家的情况是那样子,孩子也到了婚嫁年龄了。过了一顿饭时间,四爷慢慢地抬起头,使劲地咳了几声,慢慢地说:“能成。她婶,你给亲家爸回话吧!”

媒婆倏地跳下炕沿,拍拍屁股轻快地连着说:“好,好,好,他四叔就是个明白人。我来时给你亲家就说没问题,你肯定和他想的一模一样。这下结了,我就不多停了,这就给回话去。”媒婆开心地一步三摆地离开了。四爷踉跄把媒婆送下场楞,转身向每次进山的沟口走去。平时半小时的路,四爷走了近一个小时。看着老婆的坟头,四爷一屁股瘫软在地,像个孩子样“呜呜”地哭了。

大年三十晚上的一场大雪,终于结束了一冬的干旱。这场雪一直下到大年初二才慢慢地小了下来。整个大山和干涸的河道覆上了厚厚的积雪。初三吃过早饭,四爷穿上去大哥家穿的那套衣服,走出了家门。来到河对面的乡合作社买了一封点心,向山那边的孩子舅家走去。

阳光下的积雪刺得四爷不停地揉着眼睛,脚底不时地打滑。平时一个小时的路,今天四爷走了近两个小时才到。推开孩子舅家的红漆大门,孩子妗子穿着火红的棉袄正坐在房台上晒太阳。看见四爷进门,尖声叫道:“哎呦,稀客来了!”房子里的孩子舅听见声音走出来,看是四爷,紧走几步说:“哥,你过来了。孩子咋没来?快进来,快进来。”四爷嗯嗯地应着往屋走。

“你这时间来,不着早饭,不着晚饭的,这叫妹子咋给你弄啊?”孩子妗子仍然坐在板凳上,只是转了方向晒着身体另一面,懒洋洋说。四爷没有接话,跟着孩子舅走进了屋子,放下手中的点心,靠着明柱蹲下来。

“哥,走,走,坐炕上吧。炕美得很,我刚烧过的。”孩子舅边拉边说。四爷掏出烟袋,装着烟说:“不了,不了,我和你说说话就回去。”

“哥,大过年的,你急个啥?吃了饭再走还来不及啊?”

“不啦,路不好走,孩子都在家呢,我得早些回去。”四爷倔犟地蹲在那里。

“哥,好长时间没见了,今年的日子能过得去吧?这前半年涝,后半年旱,日子都难啊!”孩子舅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坐到炕沿上。

等孩子舅不说了,四爷换袋烟说:“狗娃,今年情况你也看到了……。”还没等四爷说完这句话,门外娃他妗子的声音就飘了进来:“可不是吗?今年这光景都不好过。不光你难,同在一个天底下,我们也难。”说着就用大棉鞋踢着一直卧在旁边一起晒太阳的黄狗,嘴里说:“走,走,走,你个神经病,胡在身上蹭啥蹭。”

三个人都不再言语,沉默了有一袋烟功夫,四爷站起来对娃他舅说:“我走了,我今天来就是给你打个招呼——过完年天暖和了,我就带娃搬走了,你有时间了经常去看看你姐。”

“哦。”没等他们回过神,四爷已经跨出了门槛。

回到家里,几个孩子都在家里。贫贱人家少亲戚,孩子们没地方去,也没有人到家里来。尽管本家在这里还是较大的门户,但四爷家这几年光景过得艰难,大家就像躲瘟疫样离得远远的,生怕沾了他们的啥似地。孩子们懂事,没事了就待在家里,很少到别人家里走动。这么多年四爷几乎没有求过本家任何人和亲戚们,一家人默默地守护着这个贫贱的家。

女儿的婚事,在媒人的几趟跑动下,日子就算定好了,是农历二月初三。本来亲家想着正月十五前就把事情办了,四爷想着要孩子在家把正月过出去。女儿放心不下父亲,几次和四爷说:“爸,你给媒人说,要不就再过两年,那时大哥差不多就结婚了,好歹家里有个女的,就能给你做个热乎饭。我妈走得早,你把我拉扯大,我刚能收拾家里了,就要走了……。”说着话,女儿哽咽地抽泣了。四爷心里更是酸楚,想着孩子这么多年跟着自己遭了这么多罪,想着孩子娘临终时期望的眼神,觉得自己亏欠孩子太多,亏欠孩子妈太多。难过地在心里对孩子妈说:娃她妈啊,你临走时,拉着我说放心不下姑娘。现在姑娘大了,我一天天地为了糊口没黑没明的,没有好好疼过姑娘。我心苦啊!四爷再也想不下去了,转身走出门,坐在门墩上一口口地抽烟袋。

家里除了年前垒砌的五亩滩地,剩下的是解放后几年里慢慢加盖的四间瓦房和房子前后累积的干柴,还有这几年给大儿子准备盖房子慢慢积攒的木料。姑娘要出门了,总不能让娃空手出嫁吧?按照当地风俗,亲家要给彩礼钱。四爷从未给媒人说过半个字,亲家实在憋不住了,让媒人问问关于彩礼的事情。四爷总是一句话“咋都行”,只要姑娘过去好就行。”听到媒人这样的回复,亲家高兴了好几个晚上。最后,按照当地最低的习俗给了四爷两石麦子,三丈棉布,二十斤棉花。四爷自己到合作社扯了几尺花布,称了些棉花。在正月天跟姑娘搭手,缝了六床被子,做了一套新夹袄。孩子娘在世前,给孩子做了几双鞋子,有一双正好合脚,这些就是姑娘的全部嫁妆。

尽管平时本家都很少来往,但是孩子出门那天基本每家都来了一个人,送姑娘去婆家。临出门,姑娘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四爷一改往日不苟言笑的习惯,笑着说姑娘:“这瓜女子,好日子,哭啥哭。我娃听话了,不要哭了。”看着迎亲的人和送亲的人转过山口,四爷蹲到地上,抱起头孩子般地哭了起来。四爷就这样在场楞一直蹲到送亲回来的人转过山口,才起来回到家里。

昨天,已经带孩子给他娘坟头烧过纸钱。本想再去坟头坐坐,倒出心中的苦水,四爷犹豫再三没有去。他不想让孩子娘也一样的难受,就这样四爷一直蹲在那里。 2nAETWSwkIFm9+V3c/qY4VdRtkXyPX5MLeRW1UyQaUGWglShVka9W6iXnRA8Q4AX



第三章

看着孩子们到了河对面,四爷走回屋子,一个人默默地躺倒炕上。姑娘走了,四爷没有吃晌午饭。直到三个儿子送亲回来,几乎一天没有进食的四爷还是没有一点食欲。平时习惯的家,现在空荡多了。掌灯时候,四爷坐了起来,三个儿子围坐在炕的四周。四爷说:“娃啊,我年前去了一趟你大伯家。看了那里的情况,还不错。人常说‘树挪死,人挪活’。你娘走得早,这么多年,你们跟爸没少遭罪。总算你们都大了,想着日子慢慢就好起来了,没成想去年的大水,以后日子更难过了。过段时间,咱把这里收拾完就搬到岭上去。”四爷看着三个孩子。

“爸,去了咋办?住哪?吃啥?连个地都没有,去了要饭啊!”大儿子黄汪海最先开口说。

“去了没地,在这不是也没地了吗?去了在那弄地和在这收拾地不也是一回事吗?咱爸不是说那里不发大水,耕地连片。上次咱爸去时,地里麦苗旺得很。要是去那了,就再也不害怕下雨把地吹了。”二儿子黄汪洋和哥哥争论说。十岁的小儿子黄青山,一会看看大哥,一会看看二哥,一会看看四爷,有些疑惑,有些担心。

“咱现在不是有五亩来地吗?还有个自己的窝,总比现在去了啥都没有强吧?”黄汪海接着争论道。黄汪洋不服气地和大哥说:“咱爸去看过了,不好咱爸就不会想着搬迁。”看着两个孩子你一句他一句地争论不休,四爷开口说:“我专门去看过,也和你大伯商量了,那边基本上没问题。你大伯已经给联系好了,房子和地都说好了。咱到那先租你旺财叔家的一孔窑洞和十八亩地,有了这些基本生活就没问题了。”

“租这些不也要付租金?咱哪有钱租?借钱租,在哪借?说起来容易很。”大儿子话音突然提高,充满怨气的声音让几个人齐刷刷地抬起头看着他。

“要搬你们搬吧,我不搬,咱就是这穷命日子,搬来搬去能好啊?去了,人生地不熟的,不受人欺负吗?在这平时还能进山弄些小钱,去那了在哪弄钱去?再说我都二十多岁了,去那也不认识个人,以后咋办啊?”大儿子一口气倒完了自己的想法,倒头躺进被窝里。

大儿子闷头睡去,空气顿时凝结了,只有彼此清晰的呼吸声。这次家庭会议就这样没有结果结束了。

四爷年前去岭上的事情,从头到尾一直没有给孩子们说过。唯一说过一次也是过年时去丈人家说过那次,这次算是第一次,也是正式的和孩子们说及此事。大儿子强烈的反应是四爷没有料到的。四爷合衣躺下,看着漆黑的屋子,脑子不停地想着大儿子说的话。大儿子的确不小了,村里像他这么大年龄没有结婚的也没有几个了,大部分已经是两个孩子爹了。大儿子一米八的个子,常年的体力劳动使得他身体非常结实,两百斤的行李手一提就扔到肩膀上。走起路来步子落地有声,宽额头,大方脸,算不上英俊也是相貌堂堂。前几年四爷提着点心找到朱媒婆,托付她给儿子说媳妇。看着点心朱媒婆扭着胖胖的腰拍着肥硕的胸脯说:“他四叔,这事情就包到我身上了,小伙子长得这么周正。再说,我看着孩子长大的,没有一点坏毛病,人也勤快,没一点问题。你就等好吧。”四爷满心希望地走出朱媒婆的家。可两年多过去了,还没有说成一个,说是看到四爷的家境都不愿意。到头来,朱媒婆反而到家里替别人来求媒,把女儿的婚事说成了。每次想到这,四爷都在暗暗地给自己鼓劲。现在想到这事,四爷伤心得直喘气。像这样的家境,只有再往里山走看看能找到一个媳妇不?

去年发大水沿线都受灾了,老虎口这块由于快到山口了,灾情算是最轻的了。再往里面走,草甸、牌镇那里才叫惨。有些人家半夜里,整个房子被洪水卷进走,人还没有来及“啊”一声就淹没在咆哮的河道里,更不要说是田地了。河道两边全成了光光的石板和奇形怪状的大石。山里的地基本上都是在一个个山口用石片砌的小块块薄地,全年光照时间累积量小,地又太薄,只能种些玉米和洋芋类短日照的杂粮。日子过得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在青石板上过日子。没有一套像样衣服的人家大有人在,就是一家人仅有一套衣服的也不在少数,谁出门谁穿。经过去年的大灾,日子更加艰难。里山的姑娘嫁到外面就成了福气了,在外山或者山外娶不到媳妇的人家,就托人在里山找合适的姑娘。

这些,四爷不是没有考虑过。虽说里山的姑娘好找,但是由于生活习惯的差异,生活在一起有不少麻烦。四爷有一个想法没有给任何人说,是怕人家笑话自己给孩子连个媳妇都娶不到,还要在山里去引姑娘。尽管经常进山干活,也没有去给孩子物色一个合适的姑娘。今天大儿子明显地表示不愿意离开这里,不得不让四爷考虑孩子的真实想法。四爷心里想,大儿子已经成人了,不想去了也罢。这么多年了,孩子自己完全可以照顾自己,留下也好。虽说按照现在看来上去会好点,但是前面的路都是黑的。说不好去了呆不长时间还得回来,孩子留在这也是条后路。真去了一两年好了,再把打儿子接上去,还是更稳妥些。这样想着已到了大半夜,四爷拿定主意后,心里轻松了,很快就睡着了。 ms3t+u4o8OGLlzllFBb1tctqe/8LUmoqUy0+PQwZMxSTDYJU3rnIBzKI5oygjmXq



第四章

那天谈完后,大儿子整天默不作声,每天除了随着四爷出门干活、回家吃饭,不再多说一句话。四爷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一直期待着儿子能跟他说说自己打算和对这样做的看法。过三天了,儿子执拗如故。间回大儿子的长吁短叹,每一声都敲打着四爷的心。

“海啊,那你现在咋想?”四爷在出山的路上,打破了几天来的僵局,四爷问大儿子。过了一袋烟功夫大儿子开口说,“爸,我不想走。顾虑,我那天晚上说了,我觉得我说得在理。”说完这些大儿子不再言语,低着头,脚步重重地走着。

“娃啊,爸这是实在没法了,我去年专门去你大伯那看过了,那里种庄稼真好,地多,人还少。在那不怕水灾,就是有时会旱,那也能有收成。”说到这,四爷看了看仍然低头走路的儿子,继续说,“你要实在不愿去,你看这样行不?”四爷又看了一眼儿子,大儿子依然低头不语地走。四爷只好自己接着说:“要不,要不,我和你两个兄弟先去,闹好了你再上去?”这时一直低头的大儿子回过头看着四爷说:“爸,那也行,你几个先去。”看着大儿子情绪有些变好,四爷心头亮堂很多。“爸是不想让你一个人在这,一个人光吃就麻烦得很。做多了吃不了,做少了没法做。既然你这样考虑,就先这样看看。”四爷爱怜地对儿子说出自己的顾虑。“爸,没事,我一个人了,地就少种些,有时间了我就和人合伙进山去,吃饭跟他们一起弄,没事。”就这样爷俩都轻松了很多,回到家里愉快地吃了顿热乎饭。

四爷心里还有一个结憋着,难得四爷没法说出来。去了要给旺财家付租金,四爷把家里那点积蓄盘算了好几遍。猛地要付三石五斗粮食,还要再量一年的口粮,不卖房子和地根本没有办法。儿子不走,卖地卖房子的事四爷怎么都开不了口。他在心里想:要是海娃子能提出来,那就好了。可是,儿子不提这档子事情,事情就僵在这了。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四爷不得不再次找儿子说起这个事情。

天黑了,一家坐在炕上,小儿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学校的事情,让这个家里不再那么沉闷。四爷拿下烟袋,咳了几声顺手把烟袋递给大儿子。看着大儿子点着了烟吸了一口,四爷说:“海娃,爸再和你商量个事。”看着大儿子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四爷接着说:“到那就要先给你旺财叔家三石五斗粮食,还要再准备将近一年的口粮。咱家情况你知道,没有那么多钱。我想和你商量商量,把咱现在这三间房子卖了,再把地卖些。你就先住到傍边的厢房,给你留上一亩来地。那些木料咱就留着,到时你要是不上去了,过两年就给你重盖房子。再说,那木料本来就是准备给你盖房子的。你要是过一两年愿意上去的话,就在上边给你盖房子。”四爷一口气把几天来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恳切地看着大儿子,等着回话。大儿子看着四爷没有立即回话,继续抽着烟。烟抽完了,摸了一把嘴,慢慢地说:“爸,那还能咋办?”不大懂事的小儿子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大哥,看看四爷说:“大哥,就和我们一块走吧!”。四爷没说话。黄汪洋看了看哥,再看看四爷也没有说话。黄汪海低头装着烟末没有搭理小兄弟。

心里煎熬的不仅是大儿子,更煎熬的是四爷。现实情况在这摆着。近半年以来,四爷再三权衡觉得搬离这里是最好的选择。大儿子的不支持是他的一个很大的心结,压着四爷喘不过气。再说,变卖家产,当下看来是逃离这里,会被人骂是败家子。做为子嗣,作为父亲,四爷承受着不孝和无能的压力。

“要不就不搬了,再扛几年也许就好了。”

“不能再这么过了,上边的确不错。上去了,辛苦两三年,肯定都好了。”

“这走了,把娃一个留着,咋闹啊?”

“娃愿意留就先留一两年,好了立马把娃接上去。”四爷不停地反复和自己商量。

“要相信自己的眼力,上去肯定行。”

“已经在丈人家说了要走,要是不走还不让人更看不起。”四爷闲下来就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既然大儿子已经基本同意了自己的想法,四爷就把村里和附近熟识的人在脑子想了几遍,觉得能卖给堂哥的大儿子最合适。堂哥早几年去世了,他们家条件相对较好,看情况是需要增加房子。再说都是一个爷爷,算是比较亲的血缘关系,自己家的房子卖给自家人不能算败家了。想好了,四爷就在早饭刚过的时候,去了大侄子家旺家。

家旺刚吃过早饭,坐在门墩上,抽着自己种的烟叶,消化满肚子的包谷榛子和红薯。蓝蓝的烟气在正午前煦暖的阳光中弥漫散开,家旺眯着眼像数钱一样地欣赏着不规则散开的烟气。大侄子媳妇桐花边涮洗着锅碗边哼唧着自己不明白的调子。家旺看见四爷进了院门,取下嘴上的烟袋问:“四大,吃了没?”四爷连连说:“吃了,吃了。”

“坐、坐。”家旺边说边让四爷进了门。

“四大,啥风把你吹来了?一年也见不了你串几次门。”桐花听见声音头也没抬就阴阳怪气地说。看着桐花,四爷没有接话,对着家旺说:“家旺,你准备置办房子不?”家旺看着四爷诧异地问“四大,你咋知道我要置办房子?”四爷赶紧说:“这不,你老大结婚了,老二也二十出头了,几个小的一年年地往上穿。你不置办房子咋行?”“是,是。”家旺接着四爷的话赶紧说。

“咋?四大,你给我借钱啊?弄房子那么容易?哎,四大,真给我借啊?”四爷没有理会桐花的风凉话,看着家旺说:“你要是有这个打算,我这有个合适,你看咋样?”

“好,好,四大,你看给说和说和吧。”家旺赶紧给四爷说。听着两人的谈话,桐花在围裙上扑拉扑拉湿漉漉油腻腻的手凑了过来,笑盈盈地说:“四大,你就给好好说和下,你看看你大孙子也结婚了。我刚还和你侄子在念叨着要给弄个房子呢,这不四大就到了。家旺,你个死鬼,你看四大都来了半天了,也不知道给咱四大倒水,一天就瓷得像个砖。”

“你看我这脑子真不行,咋光顾和四大说话了,都没给四大倒水。”家旺嘴里说着转身走到锅台拿起竹编暖瓶给四爷倒了半杯水。

“四大,你喝水。”家旺双手递过缸子。

“不喝了,不喝了,刚吃过饭。”四爷说着接过缸子放到炕栏上。

“哎,你就是瓜怂,四大来了,你也不给水里放些黑糖。你个怂货就抠得很!”桐花说着就端起杯子去放糖,搞得四爷有些缓不过劲,半天愣那不知道说啥是好,就那样木木地站在炕边,不自然地搓着粗糙的大手。

桐花重新端来缸子,双手递给四爷,笑呵呵说:“四大,你不要见怪。你侄子就是那人,一天天瓷得不行。”四爷接过杯子轻声地说声“嗯”。看着家旺两口子恳切的眼神,四爷半天才缓过劲来,低下头说:“家旺啊,四大准备搬到岭上去,家里那房子和地搬不走。我过来就是想和你们商量商量,看你们要不?”

“要,要,咋不要?都是自家的房子,你不住了,作为侄子咋能不要!四大,你啥时间搬?”桐花像母鸡捣米样地边说边点着蓬乱的头。

“四大,你就放心吧。房子在这,我和家旺给看着。有人住房子就坏不了,地也不要操心。你看咱屋都是小伙子,有的是力气,一定给经管得好好的。”看着四爷没说话,桐花接着打消四爷的顾虑。

“家旺,你还不把你去年种的好烟给四大装些去,真是个瓷货,叫我说你啥好。”桐花狠狠地瞪了一眼家旺骂。

桐花一连串的举动,搞得四爷不知道咋说了。顺手端起缸子喝了口水,喃喃地说:“家旺,家旺媳妇,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们把房子接了最合适,都是一家人。可是……可是我上去要租地和窑需要钱。你们也知道,我那日子,没有啥积蓄。上边我去年看过了,要置办那些东西需要不少钱。你大兄弟不想上去,还要给他留点房子和口粮地,只能腾出那三间老房子和沟口那块四亩多地。你们商量商量看能给多少粮食多少钱。”

“哎呦,四大,我还以为你让我们给照看家呢。原来你要卖啊!我们哪来钱买啊?你也不看看,我家的几个光葫芦,都是花钱的主。有钱早就盖房子了,还等着买你的房子!”桐花声音猛地提高了很多。

“好娃呢,四大要是有也不至于变卖家产搬走啊!”四爷无奈地叹息说。大家都不在说话,自从媳妇接上话后,家旺就没有插话的机会,就一直噙着那个发亮的水烟袋没有离口。

“你们再想想,我只要能够上去置办的费用就行。你们再商量商量,实在不要了,我就再找其他人问问。”看着他们不再吱声,四爷说着往门口走去。家旺站起来说:“四……四大,你走啊。”正想送送四爷,被桐花一把拽住。四爷刚走出家门,桐花就说:“老东西,白瞎了我一杯糖水,还要卖,卖给鬼去。”

“哎,再说那也是四大,你咋说话这么难听。”

“难听,咋啦?还要给说啥好听的,生意做到窝里了,老东西。”桐华不管不顾地说着难听的话,家旺只是无奈地摇着头,任凭着媳妇这样撒泼。

四爷耳朵不笨,桐花的声音他隐隐约约听见了。听见了又能咋?谁叫自己求到人家门上。要是能有办法,谁还走这步?四爷边走边安慰着自己。其实四爷在心里还有一家合适的人选,就是村子一周姓人家。周家是外来户,为人处事不是那么刻薄,很少和邻里闹矛盾。他之所以没有先去问周家,是觉得应该先考虑到本家人。现在大侄子不要了,自己就没有啥顾虑了。四爷进了周汉家院子,周汉正在切洋芋块。时间过得真快,该种洋芋了。四爷心里更加着急了,要是早些上去就能开点地种点洋芋也算是有些收成了。看见四爷,周汉赶紧放下手中的活,站起来喊“四哥来了,快坐,快坐。”四爷笑着说:“他叔啊,准备种洋芋啊!”“这不去年遭灾了,今年能补点是点。”说着两个人都坐下来。四爷开口说:“他叔,我打算搬到岭上去,想把现在的房子兑了,还有一点地,你看你需要不?”“哦,四哥,你咋要搬走?多好的人,搬走了,想找个说话的都没有了。你那边说好了没?”周汉惊讶地问四爷。“去年后半年我就上去过一次,已经说好了。我就打算把这边的收拾结束就走。”“哦,哦。”周汉略有所思地看着四爷。

周汉想了会说:“四哥,咱都不是外人,我确实需要房子和地。既然你已经说好了,我就不再留你了。说心里话,真舍不得四哥走啊!是这,你看你打算多钱卖,我看能承受就接了,也算给你帮个忙。”不管周汉说的是心里话还是面面话,四爷心里舒服多了。“他叔,你看我那三间房子和那块四亩来地,你能给多少?”四爷等着周汉给个价钱。“四哥,你说吧,你大,让兄弟咋说啊?”周汉把这个难以把握的尺子又推给了四爷。“是这,我也不说卖多钱了,咱哥俩都是实诚人。我给你说实话,我上去急需要三石五的粮食,还要一年的口粮,再置办些家具。我大概算了,下来需要六石来粮食,你看能行不。”四爷心里早盘算过了,就自己那三间老房和四亩地最差也能卖个七到八石粮食,所以自己觉得要个六石,周汉给个七石,最后再给让个五斗就是最窝腋的事情了。说完话四爷微笑着看着周汉。周汉低头想了会说:“四哥,按理说你说的那个数字真不多,你也知道去年咱也受了灾,也有些紧巴。你看这样行不,我就不还价了,就按照你说的六石吧,就算兄弟帮你一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四爷也不好再说啥。尽管和自己预想的有些差异,但是四爷心里还是蛮舒服的。“行,兄弟,那就这,你看这两天咱们就把手续办了,我也好尽早上去。你趁不是很晚,也能赶紧补种些洋芋。”

房子的问题解决了,四爷回到家里收拾东西。给大儿子把生活的家当搬到傍边的厢房,扫扫墙壁,晒晒被子。等收拾停当,三天时间已经过去了。

早上起来,在家里吃完最后一顿饭,把钥匙给了周汉。四爷就挑着担子,带着两个儿子默默地走出了村子。大儿子没有送四爷和两个兄弟,吃完饭就回到自己的房子,盖上被子睡觉去了。

从“走西口”、“闯关东”到1938 年“花园口”决堤,多少人为了逃离灾害而颠沛在寻找希望的路上。农历1954年4月28 日,四爷的举家迁徙,相比他们要好过不知多少倍。没有花园口人迁徙时的易子而食、饿殍遍野的悲惨,没有饿狗袭人的恐怖和失去亲人的哀嚎,但也满腹辛酸。四爷贱卖了自己苦辛盖起的房子,辞别了大儿子,远离了刚刚出嫁的女儿,留下老婆孤单的坟茔,带着两个儿子,一条扁担,一步一步地远离那生养自己近五十年的老家。他扁担一头是做饭用的锅碗和风箱,一头是晚上要盖的被褥,这就是四爷所有的家当。四爷难受得一直低头走着,心里酸酸的,没有责怪大儿子,满脑子都是大儿子一个人咋过的顾虑。想着留在低矮的小屋里的大儿子,四爷心里一牵一扯的疼。 dpDR+7fV/ezasP6mu+1Y0Dbn7Z2k4yflbjcr6TM05gZBrgPyN8R5PLNFiB9OmqA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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