峣柳城南十五公里处,层峦叠嶂,一条蜿蜒湍急的大河奔腾而过流入灞河,河床不过千米,或见潺潺细流,或见飞泻而下的瀑布。山上山下、河东河西,草木葱葱郁郁,满眼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山水风光。
一九五三年秋,连续下了二十多天的阴雨,眼看就要收割的秋粮,都瘫倒在地里。收获的希望在这如线的秋雨化为泡影,乡亲们整日里哀声叹气,整个大山笼罩在沉重惶恐中,河道旁的村民则带着简单的家当,陆续上了半山腰拥挤进了亲戚家。
家家户户都在祈祷着老天爷早日露出笑脸,但雨还是越下越大,河水猛涨漫过了河岸。浮桥在一天下午终于不堪重负,随着一声巨响瞬间消失在浑浊的洪流之中,轰隆隆的水声震撼每一个人的心。这样的煎熬,已经超出了乡亲们的心理极限。大人们低声抽泣,吓得不太懂事的孩子们也跟着大声哭,哀伤的气氛弥漫在整个村庄里的每一户人家。
七十多岁的三婶,天刚麻麻亮就颤巍巍地站在场楞边,头戴着破了边的草帽,几缕干涩白发凌乱地耷拉在干瘪的耳边。深陷的眼眶噙满泪水,看着肆虐的洪水,嘴里不停地念叨:“河神爷,行行好,河神爷,行行好,我们天天给你把香烧。”一边念叨,一边艰难地屈膝跪在泥泞里磕响头,随着三婶的念叨和泥浆的起落,河水一涨一落,站在半山的人们似乎觉得这场洪灾是冒犯了哪路大神,更加惶恐起来。
黄褐色的洪水不时地挟裹柜子、房梁、木箱、树木、石头和淹死的人畜沿着河道疾奔而过,西边的坡地随着一阵阵刺耳的垮塌声消失在猛烈湍急的洪流中。站在半山腰上的四爷看着三个满身泥水的儿子,苦涩的泪水伴着雨水滴落在这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土地上。四十出头的人四爷看起来是六十岁人的模样。
四爷家只有几亩薄田,维系一家人生活本来就艰难,连年的战乱和各种赋税让日子更难过。五年前的冬天,四爷带着大儿子早早起来,用布包了两个包谷面馍进山砍柴。临到中午,村子突然来了十几个戴着大盖帽的国民党大兵。十岁的大女儿放下吃了半碗的包谷糁子,绕过大兵一路向山里跑去,见到父亲和大哥后,喘着气说:“爸,拉壮丁……”话没说完就一头子栽倒,再也没有起来。连惊带吓的大女儿,就这样离开了她关心的父兄、病床上的母亲和这个贫穷却温暖的家,嘴角还留着没来及擦拭掉的包谷糁糊糊。
月亮挂上枝头,四爷汉抱着冰凉的闺女,走进低矮的草房,泪水打湿了女儿破旧的衣衫。看着女儿,病中的老伴在一声凄怆的哭嚎声后昏死过去,没有几日,水米不进,也去了,把四爷和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留在这个贫瘠的世界上。
雨渐渐小了,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拿着挠钩走到河边,钩拉着水流中的木料和箱子。不时会有被褥和尸体漂浮过来又突然被浪打到岸边,惊得他们向后猛跳几步,嘴里不停地“唏嘘”“哎呀”。
朱三兄弟在这些人中水性算是最好的,两天来,兄弟两个勾到的木料快够盖三间房子了。突然,朱三看到一个木箱从远处跌跌撞撞地快速漂来,他紧握挠钩眼睛直直地盯着越来越近的箱子,大声催促着弟弟做好准备。木箱到斜前方时,朱三抬手一扔铁钩稳稳地勾住了木箱拉到岸边。兄弟俩欣喜打开箱子,一个用被子包裹的三岁大小的孩子躺在里面,兄弟两个同时尖叫道:“我的妈啊!”丢开箱子,跳上了岸,箱子再次回到湍急的河水中。
“算了,回吧!”弟弟无力地叫着哥哥。
“走,走,算了,回,你看这事,唉!”朱三有些惊恐,心里暗暗叫着晦气。
回到家里,兄弟俩神情沮丧地坐在门墩上抽着旱烟,满脑子都是刚才的箱子。后山的水依然气势汹汹地奔泄,似乎比先前更湍急,但雨明显渐渐小了。朱三磕了磕烟锅站了起来,看着兄弟说:“对了,不想了,那就是命,也不能怪咱。老天爷开眼了,雨小了。咱还差了个大梁呢。走,再去看看。”弟弟叹息一声,站起来,拿起挠钩。
“你看我说啥来,该咱家转运了吧?”朱三指着远处欣喜地说,感觉就是上天特意给他准备的一样。远远的,一棵大松树漂来,枝叶在河床撕扯下已经看不见踪影,只剩下庞大的根系和粗壮的树干。朱三兄弟来了精神,拿起挠钩眼睛死死地跟着大松树。朱三手起钩落,又一次准确扎到了树干,两个人使劲地向岸边拉。眼看着树干接近岸边,一股巨大的洪峰瞬间下来,带着树干和紧拉挠钩的朱三兄弟一起消失在滚滚的洪流中。
一周天后愤怒的洪水褪去,山脚下淤起十几米宽、一米多厚的泥沙,记录着绝望和哭泣的印迹。八月的天气,太阳炙热地烘烤着大地。河床里,泡得白胀的牲畜开始腐烂,散发着阵阵刺鼻的恶臭,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恶心以至于窒息的气味,但满河床是刨沙的人。村子的人拿着镢头,不时地用手扇着鼻子,寻找沙滩淤沙中的财物。河滩上凌乱摆放着挖出来的铁锅、损坏的家具和房子木料,还有露出轮廓的尸体。最初刨到了尸体的人吓得赶紧跑开,后来胆子大的再去掩埋,插上一个木棍,一是为了标记,再则这也算是一座坟墓。让这些亡灵永久地停驻在这曾经让人恐惧的河滩上,守护着他们继续在惊恐和贫困中挣扎的亲人们,这也许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吧。最让人痛心的是那些母子想抱的遗体,母亲佝偻着身躯,试图用身体包裹孩子。
几天后,村庄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淤积的河床皲裂出一道道狰狞的口子。四爷带着儿子们在闷热的河道边捡拾石块,沿着河边垒砌着田块,汗珠顺着脸颊“吧嗒、吧嗒”地滴落在手中的石块上,水滴还没散开就开始褪去了。放下手中的石块,撩起衣襟擦拭着额头,四爷长叹一声:“这日子咋过啊!”几个孩子茫然地停下手,看着父亲不知所措。
这场洪灾,让四爷刚刚积攒起来的家当顷刻间化为乌有。直到冬天,一家人才收拾出不到五亩沙滩地。这真应了老人的那句话“家有万贯,沙滩不算”,愁得四爷整夜唉声叹气。地面已经结冻,地是没法再弄了,只能等到开春再拾掇了。
大儿子二十二岁,最小的儿子也十岁了。几个孩子都在长身体的年龄,小儿子不时地喊:“爸,我饿。”四爷蹲在家门口,不停地吸着旱烟。小儿子的每一句话都像刀扎在心上,疼得四爷鼻子阵阵发酸。河道边嗖嗖地寒风撕扯着几个孩子褴褛的衣衫,孩子娘走得早,四爷当爹又当娘地拉扯着孩子。看着河道,四爷吸完了最后一口烟,在破了洞的鞋帮上磕掉烟灰,插在扎腰背后,拿起黝黑的担绳向后山走去,大儿、二儿默默地跟在身后。
冬天来了,只能帮人在山里伐树、背木头,赚点口粮钱,或者砍些柴火送到集市换些吃货。天越来越凉了,大冬天在山里干活不敢停下来,停下来满身的汗水一会就让人打着寒颤,时常感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二儿子终于扛不住了,有一天和木头一起趴在山路上,额头烫手。四爷和大儿子交了活,天黑了时,三条汉子沉默地拖着疲惫的双腿走进灯光微弱的家里。
小儿子已经睡着了,女儿往锅底下塞一把柴火,浓烈的柴烟味呛得四爷不停地咳嗽。
风箱声停了,三个人一人端一碗热水。女儿端上杂粮馍,编笸箩。四爷嘱咐孩子们先喝热水,再吃馍。二儿子没有言语,喝了水就躺下了。大儿子吃完馍,默默挨着弟弟躺下,也很快睡着了。四爷点着旱烟,坐在炕边默默地抽,心里不停地盘算。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样的日子咋过啊!前些年大哥就说让去北岭,那里地处黄土高原的丘陵地带,地多人少,天气再干旱,种下也能有收成。当时,四爷看着慢慢好起来的日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没有往那想。“看现在的情况,不走实在是没办法了,还是去看看。”四爷打定了主意,鸡叫头遍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麻麻亮四爷起来,搭起灶火烧了两壶开水,又加了两瓢凉水,放上溜馍架子,取了六个灰黑的馒头放上。一切收拾停当,孩子们起来了。四爷打开箱子,翻了半天,拿出那套粗布夹袄。这还是老伴在世时缝好的,多年了他一直没有舍得穿。看着压得平平整整的衣服,四爷心头一紧,强忍心酸没有滴下泪水。在心里和故去的四婆商量:“娃他妈啊,你倒好,撒手走了,现在清闲了。你说我该咋闹啊,日子实在没法过了,得去岭上看看,总不能老这样过啊!”给孩子们交待完,四爷穿上衣服,背起褡裢,装了两个热馒头出了家门,沿着河道往山外走去。
虽然快五十的人了,经常在山里干活,四爷体格非常好。过了县城一直往北走,岭上的树木绝大多数都是洋槐和泡桐,到了冬天都成了光秃秃的树杈。荒坡上铺满是干黄的草皮,寒风中树杈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鸣叫,所有这些都没有让四爷感到半点凄冷。成片的麦子在寒风中依然透着喜人的墨绿,这让四爷很兴奋,好像看到了孩子手中雪白的馒头。四爷一路走着,一路爱惜地看着,心里无数次地想:这地多好,再下雨也没事。只要人勤,地肯定不会懒,吃饱饭就不是问题。干上几年就能给大儿子娶媳妇了,这日子就有盼头了。七十来里路,四爷刚到晌午饭就到了。
大哥家联排两孔窑洞。一孔是大哥和大嫂住,里面还有一个偏窑,偏窑里放着农具,养了一头牛。另一孔是大侄子和侄媳妇住,里面放着粮食。走进大哥家,四爷才想起自己路上带的干粮都忘记了吃。当大嫂端上一碗糊汤面时,四爷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了。四爷拿过褡裢,取出灰黑的杂粮馒头泡进碗里,一口气吃得干干净净。
“四啊!我这几年也没回去,今年的大水,家里咋样?”看着四爷吃完饭,大哥磕磕烟锅递给四爷问。“大哥,今年的洪水惨啊!家里的地全没了。直到入冬,我和孩子们才收拾出五亩来地,后来土上冻了,弄不成了。”四爷吸了口烟说,“咱那的地,唉,弄不好明年再发水就又没了!”
“四啊,我前几年就说让你上来,你就犟,不来。要是听我的话,也不至于遭这罪。”大哥顿了顿接着说,“你一路上看,这地方咋样?到处都是地,不敢说旱涝保收,最起码地不会见下雨就没了。”
四爷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半天四爷抬起头看着大哥,商量着说:“大哥,我这次就是想看看,现在还能过来不?孩子大了,吃得也多了;地又没了。”
“前几年让你来,你就是犟,不听。那时过来还能分地,现在过来难了。哪里有地?租地啊?”大哥继续数落着四爷。四爷看着大哥说:“租也行,你看看能租到不?”大哥叹口气,诧异地说:“真租地?你拿啥租?”不见四爷回话,大哥接着说:“是这,你今天先住下。我晚上去问问兴旺家,他现在搬到我这边了。竹园那块有十八亩地和一面窑,现在经管也不方便。我去问问他。”
“好,好,好。”四爷高兴得连声说好。
“大哥,来时实在没啥带,我给孩子带了些松子。”说着四爷拿起褡裢掏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松子放到了炕沿上。
晚上,屋外的风带着哨不时地拍打着窗户,窑洞里一点也感觉不到冷。四爷坐在炕沿等着大哥回来,心里不停地念叨“娃他妈啊,保佑保佑咱能租到兴旺家的地和窑洞!”
夜深了,外面传来脚步声。大哥推门进来,四爷嗖地跳下炕,急切地问:“大哥咋样?租不?”大哥搓搓手高兴地点着头:“嗯,说好了。人家开始还不想租,我好说歹说,算是同意了。就是有些贵。”四爷怯怯地问:“多少?”大哥面带难色说:“一孔窑洞,十八亩地,五石五斗麦子。”四爷愣了一下说:“熬!”大哥接着说:“开始要一次性给,后来我和兴旺说了你现在情况,最后说第一次给三石五斗,第二年给两石。”四爷赶紧问:“人家同意不?”大哥面露难色说:“同意是同意了,不过现在你能有这么多吗?你看我这刚给你侄子娶完媳妇,又置办了些家具,家里不宽裕。”四爷想了想说:“大哥,没事,这行,我回去把房子卖了。这不,我刚收拾了五亩地,把它也卖了,估计差不多。人勤地懒不了,明年收成好就能还完了。大哥,你明天就把这事应下,我回去就准备。”
大哥吸了口烟看着四爷说:“四啊,你想好了?”“嗯,想好了。”四爷立刻答道。大哥面露难色道:“四啊,不是大哥不帮你,大哥真有难处。不过也好,你赶紧收拾,早点过来,我还能帮你收拾收拾。最好赶到来年六月份前上来,兴旺收完麦子,咱就可以收拾地了。”就这样哥俩说着四爷搬上来的事情,吸着旱烟,说说家长里短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四爷就离开了大哥家。几年不见了,大哥原想留四爷住些日子,哥俩好好唠唠。四爷说,他放心不下四个孩子,也想着趁现在雪没封山,赶时间再干些活,攒些钱。等一切准备得差不多了,找找合适的人家,把地和房子卖了。于是,四爷就沿着老路往回走。
入秋以来,几乎再没有下过雨。眼看就到年跟前了,一点雪的影子都看不见。干冷的风天天刮,天比往年天更冷了。
四爷从大哥家回来后,人显得老多了。他进山比以往更勤,干活时歇息的时间更短了;比平时的话更少了,经常几天没有一句话。几个孩子不敢多和他说话,只是担心地看着一停下手就一直吸旱烟的父亲。
山里的夜,除了咆哮的风声,就是让四爷害怕的寂静。刺耳的风哨声伴着四爷复杂的心情整夜整夜地刮。
每次进山出山四爷都要绕道经过一片坟地,那里埋葬着先人的遗骨,也埋着老伴。每次走过那里,他都似乎看到老伴熟悉的面容和无声地关切,就像在世时自己进山时,老伴总是站在门口送自已一样。每次出山回来,走过那片坟地,都在心里给老伴说声:“我回来了”。过去每说这句话,老伴会赶紧走过来,接过手中的担绳,端来洗手水。现在这句话是让老伴知道自己安全的出山了,不用再挂念。
那天从大哥那回来,河对岸的十八岁的女儿和十岁的儿子就老远看到了四爷,小儿子撒腿从场楞上跑下坡跑过河道,默默地拉着四爷的手走上场楞。走进门,女儿已经倒好了洗手水,就等着四爷洗手。看着一对儿女,四爷心想“赶紧搬,赶紧搬”。可想到那片坟地,四爷纠结得心痛。好多次,四爷下山走到坟地都让两个儿子先走,自己坐在路边吸上一袋烟。儿子们哪里知道父亲不为吸烟,为的是在陪伴他们的母亲。
到了腊月,天越来越冷,进山的人越来越少。四爷不再让二儿子黄汪洋进山了,让他带着弟弟黄青山跟随邻村先生识字。一月时间,两兄弟给先生交一斗粮。这是四爷从大哥家回来的路上早已计划好的事情。
走了趟北岭,让四爷似乎突然明白了------不能再让孩子像自己一样活了。要搬离山里了,外面肯定和山里有很大的差异。自己不认识几个字就罢了,孩子的路长着呢,无论如何要让孩子多识几个字,以后过上好日子。
多识些字能有具体的好处,四爷真说不出来。前年土改时,人家工作队的干部都识字,看着人家写写画画让四爷羡慕了好久;看戏时,那些做官的说话头头是道,都能识文断字;也许这是四爷让孩子识字的原因吧。
陆续地有人家开始置办年货了。在山里,各家对过年很讲究。不管是日子宽裕的,还是日子艰难的人家,都按习俗准备年货。四爷在小年前五天就不进山了,要过年了,该准备准备。虽说光景不好,但是给孩子们还是要像样地过个年。
在这一带,四爷他们家黄姓原是个大户,孩子舅家也是个大户人家。自从没了孩子娘后,来往就特别少。不是四爷因为孩子妈不在了而疏远了亲戚,关键是自己的光景不好,人家不待见,还总是躲着他们。
前年春节,二儿子黄汪洋给舅舅拜年。四爷特意让儿子去镇上换了两把白面挂面,结果儿子从舅家回来几天都不爱说话。十四岁的儿子已经懂得人情世故了,在四爷一再追问下,儿子才说去了舅舅家,舅舅拉着儿子恓惶得直抹眼泪嘘寒问暖。到了吃饭时间,舅舅问妗子给娃咋做饭,妗子嘲弄着说:“你外甥拿的挂面,不下挂面还包饺子啊!”儿子回来难过地说:“看着舅舅难为的样子,才没有转身回家。”四爷默默地听着,心里责怪自己:都怪你没本事啊,让娃也跟着受人白眼。想到这,四爷胸口一阵阵地憋胀。眼看着就要搬迁了,好歹要给孩子舅舅说声,毕竟那是老婆的兄弟。老婆遗骨埋在这里了,这么走了,就剩下老婆亡魂就孤单了,孩子舅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逢节了自己和孩子们回不来,孩子舅也能给烧张纸、扫扫墓。去给说声,不仅是为礼节,更是为了亡去的老婆。这么想,四爷计划在年前这几天抽空去趟山对面的丈人家。
有一件事情让四爷很为难,女儿过完年就十八岁了。老婆在世的时候就将姑娘许配给前面山上了,那时姑娘刚十二岁。去年亲家托媒婆来说:“看能不能让孩子早些过门,家里没人照顾屋里事情。”四爷当时就回了,说孩子小。孩子离娘早,自己一个大男人,也没有好好照顾指教孩子。让她去一个新家操持家务,四爷放心不下,也舍不得姑娘这么早背负生活的担子。前段时间,亲家爸又托媒人来说这事情。
“他四叔,亲家家里实在不行啊!你亲家母病倒几年了,现在里里外外没个洗洗涮涮的人不行!他们爷俩连口热乎饭吃不到。亲家母需要人照顾,你亲家也知道这样会苦了孩子,但是实在没法了。去年就想把咱姑娘接回去,知道你舍不得,后来就算了。今年咱这遭灾了,你家地没了,少个人也少个口粮。要不就趁着正月把这事情给娃办了吧!”媒婆朱婶絮絮叨叨地劝四爷。四爷蹲靠在明柱上,不停地吸着旱烟,呛得自己不停地干咳。
“他四叔,你好好想一下,看我说的在理不?”媒婆朱婶对着一声不吭一袋接着一袋吃烟的四爷再次唠叨。
其实这事情,四爷不是没有考虑过。孩子到了出门的年龄了,但不管咋想就是过不了这个心坎。孩子苦啊!小小的就没了娘,这么多年自己没有顾上好好疼过孩子。这就要嫁过去,自己要搬迁了,离孩子就更远了,孩子咋样也看不见了,当爸的咋能放心得下。不同意吧?大理上过不去。亲家的情况是那样子,孩子也到了婚嫁年龄了。过了一顿饭时间,四爷慢慢地抬起头,使劲地咳了几声,慢慢地说:“能成。她婶,你给亲家爸回话吧!”
媒婆倏地跳下炕沿,拍拍屁股轻快地连着说:“好,好,好,他四叔就是个明白人。我来时给你亲家就说没问题,你肯定和他想的一模一样。这下结了,我就不多停了,这就给回话去。”媒婆开心地一步三摆地离开了。四爷踉跄把媒婆送下场楞,转身向每次进山的沟口走去。平时半小时的路,四爷走了近一个小时。看着老婆的坟头,四爷一屁股瘫软在地,像个孩子样“呜呜”地哭了。
大年三十晚上的一场大雪,终于结束了一冬的干旱。这场雪一直下到大年初二才慢慢地小了下来。整个大山和干涸的河道覆上了厚厚的积雪。初三吃过早饭,四爷穿上去大哥家穿的那套衣服,走出了家门。来到河对面的乡合作社买了一封点心,向山那边的孩子舅家走去。
阳光下的积雪刺得四爷不停地揉着眼睛,脚底不时地打滑。平时一个小时的路,今天四爷走了近两个小时才到。推开孩子舅家的红漆大门,孩子妗子穿着火红的棉袄正坐在房台上晒太阳。看见四爷进门,尖声叫道:“哎呦,稀客来了!”房子里的孩子舅听见声音走出来,看是四爷,紧走几步说:“哥,你过来了。孩子咋没来?快进来,快进来。”四爷嗯嗯地应着往屋走。
“你这时间来,不着早饭,不着晚饭的,这叫妹子咋给你弄啊?”孩子妗子仍然坐在板凳上,只是转了方向晒着身体另一面,懒洋洋说。四爷没有接话,跟着孩子舅走进了屋子,放下手中的点心,靠着明柱蹲下来。
“哥,走,走,坐炕上吧。炕美得很,我刚烧过的。”孩子舅边拉边说。四爷掏出烟袋,装着烟说:“不了,不了,我和你说说话就回去。”
“哥,大过年的,你急个啥?吃了饭再走还来不及啊?”
“不啦,路不好走,孩子都在家呢,我得早些回去。”四爷倔犟地蹲在那里。
“哥,好长时间没见了,今年的日子能过得去吧?这前半年涝,后半年旱,日子都难啊!”孩子舅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坐到炕沿上。
等孩子舅不说了,四爷换袋烟说:“狗娃,今年情况你也看到了……。”还没等四爷说完这句话,门外娃他妗子的声音就飘了进来:“可不是吗?今年这光景都不好过。不光你难,同在一个天底下,我们也难。”说着就用大棉鞋踢着一直卧在旁边一起晒太阳的黄狗,嘴里说:“走,走,走,你个神经病,胡在身上蹭啥蹭。”
三个人都不再言语,沉默了有一袋烟功夫,四爷站起来对娃他舅说:“我走了,我今天来就是给你打个招呼——过完年天暖和了,我就带娃搬走了,你有时间了经常去看看你姐。”
“哦。”没等他们回过神,四爷已经跨出了门槛。
回到家里,几个孩子都在家里。贫贱人家少亲戚,孩子们没地方去,也没有人到家里来。尽管本家在这里还是较大的门户,但四爷家这几年光景过得艰难,大家就像躲瘟疫样离得远远的,生怕沾了他们的啥似地。孩子们懂事,没事了就待在家里,很少到别人家里走动。这么多年四爷几乎没有求过本家任何人和亲戚们,一家人默默地守护着这个贫贱的家。
女儿的婚事,在媒人的几趟跑动下,日子就算定好了,是农历二月初三。本来亲家想着正月十五前就把事情办了,四爷想着要孩子在家把正月过出去。女儿放心不下父亲,几次和四爷说:“爸,你给媒人说,要不就再过两年,那时大哥差不多就结婚了,好歹家里有个女的,就能给你做个热乎饭。我妈走得早,你把我拉扯大,我刚能收拾家里了,就要走了……。”说着话,女儿哽咽地抽泣了。四爷心里更是酸楚,想着孩子这么多年跟着自己遭了这么多罪,想着孩子娘临终时期望的眼神,觉得自己亏欠孩子太多,亏欠孩子妈太多。难过地在心里对孩子妈说:娃她妈啊,你临走时,拉着我说放心不下姑娘。现在姑娘大了,我一天天地为了糊口没黑没明的,没有好好疼过姑娘。我心苦啊!四爷再也想不下去了,转身走出门,坐在门墩上一口口地抽烟袋。
家里除了年前垒砌的五亩滩地,剩下的是解放后几年里慢慢加盖的四间瓦房和房子前后累积的干柴,还有这几年给大儿子准备盖房子慢慢积攒的木料。姑娘要出门了,总不能让娃空手出嫁吧?按照当地风俗,亲家要给彩礼钱。四爷从未给媒人说过半个字,亲家实在憋不住了,让媒人问问关于彩礼的事情。四爷总是一句话“咋都行”,只要姑娘过去好就行。”听到媒人这样的回复,亲家高兴了好几个晚上。最后,按照当地最低的习俗给了四爷两石麦子,三丈棉布,二十斤棉花。四爷自己到合作社扯了几尺花布,称了些棉花。在正月天跟姑娘搭手,缝了六床被子,做了一套新夹袄。孩子娘在世前,给孩子做了几双鞋子,有一双正好合脚,这些就是姑娘的全部嫁妆。
尽管平时本家都很少来往,但是孩子出门那天基本每家都来了一个人,送姑娘去婆家。临出门,姑娘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四爷一改往日不苟言笑的习惯,笑着说姑娘:“这瓜女子,好日子,哭啥哭。我娃听话了,不要哭了。”看着迎亲的人和送亲的人转过山口,四爷蹲到地上,抱起头孩子般地哭了起来。四爷就这样在场楞一直蹲到送亲回来的人转过山口,才起来回到家里。
昨天,已经带孩子给他娘坟头烧过纸钱。本想再去坟头坐坐,倒出心中的苦水,四爷犹豫再三没有去。他不想让孩子娘也一样的难受,就这样四爷一直蹲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