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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峣柳城南十五公里处,层峦叠嶂,一条蜿蜒湍急的大河奔腾而过流入灞河,河床不过千米,或见潺潺细流,或见飞泻而下的瀑布。山上山下、河东河西,草木葱葱郁郁,满眼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山水风光。

一九五三年秋,连续下了二十多天的阴雨,眼看就要收割的秋粮,都瘫倒在地里。收获的希望在这如线的秋雨化为泡影,乡亲们整日里哀声叹气,整个大山笼罩在沉重惶恐中,河道旁的村民则带着简单的家当,陆续上了半山腰拥挤进了亲戚家。

家家户户都在祈祷着老天爷早日露出笑脸,但雨还是越下越大,河水猛涨漫过了河岸。浮桥在一天下午终于不堪重负,随着一声巨响瞬间消失在浑浊的洪流之中,轰隆隆的水声震撼每一个人的心。这样的煎熬,已经超出了乡亲们的心理极限。大人们低声抽泣,吓得不太懂事的孩子们也跟着大声哭,哀伤的气氛弥漫在整个村庄里的每一户人家。

七十多岁的三婶,天刚麻麻亮就颤巍巍地站在场楞边,头戴着破了边的草帽,几缕干涩白发凌乱地耷拉在干瘪的耳边。深陷的眼眶噙满泪水,看着肆虐的洪水,嘴里不停地念叨:“河神爷,行行好,河神爷,行行好,我们天天给你把香烧。”一边念叨,一边艰难地屈膝跪在泥泞里磕响头,随着三婶的念叨和泥浆的起落,河水一涨一落,站在半山的人们似乎觉得这场洪灾是冒犯了哪路大神,更加惶恐起来。

黄褐色的洪水不时地挟裹柜子、房梁、木箱、树木、石头和淹死的人畜沿着河道疾奔而过,西边的坡地随着一阵阵刺耳的垮塌声消失在猛烈湍急的洪流中。站在半山腰上的四爷看着三个满身泥水的儿子,苦涩的泪水伴着雨水滴落在这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土地上。四十出头的人四爷看起来是六十岁人的模样。

四爷家只有几亩薄田,维系一家人生活本来就艰难,连年的战乱和各种赋税让日子更难过。五年前的冬天,四爷带着大儿子早早起来,用布包了两个包谷面馍进山砍柴。临到中午,村子突然来了十几个戴着大盖帽的国民党大兵。十岁的大女儿放下吃了半碗的包谷糁子,绕过大兵一路向山里跑去,见到父亲和大哥后,喘着气说:“爸,拉壮丁……”话没说完就一头子栽倒,再也没有起来。连惊带吓的大女儿,就这样离开了她关心的父兄、病床上的母亲和这个贫穷却温暖的家,嘴角还留着没来及擦拭掉的包谷糁糊糊。

月亮挂上枝头,四爷汉抱着冰凉的闺女,走进低矮的草房,泪水打湿了女儿破旧的衣衫。看着女儿,病中的老伴在一声凄怆的哭嚎声后昏死过去,没有几日,水米不进,也去了,把四爷和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留在这个贫瘠的世界上。

雨渐渐小了,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拿着挠钩走到河边,钩拉着水流中的木料和箱子。不时会有被褥和尸体漂浮过来又突然被浪打到岸边,惊得他们向后猛跳几步,嘴里不停地“唏嘘”“哎呀”。

朱三兄弟在这些人中水性算是最好的,两天来,兄弟两个勾到的木料快够盖三间房子了。突然,朱三看到一个木箱从远处跌跌撞撞地快速漂来,他紧握挠钩眼睛直直地盯着越来越近的箱子,大声催促着弟弟做好准备。木箱到斜前方时,朱三抬手一扔铁钩稳稳地勾住了木箱拉到岸边。兄弟俩欣喜打开箱子,一个用被子包裹的三岁大小的孩子躺在里面,兄弟两个同时尖叫道:“我的妈啊!”丢开箱子,跳上了岸,箱子再次回到湍急的河水中。

“算了,回吧!”弟弟无力地叫着哥哥。

“走,走,算了,回,你看这事,唉!”朱三有些惊恐,心里暗暗叫着晦气。

回到家里,兄弟俩神情沮丧地坐在门墩上抽着旱烟,满脑子都是刚才的箱子。后山的水依然气势汹汹地奔泄,似乎比先前更湍急,但雨明显渐渐小了。朱三磕了磕烟锅站了起来,看着兄弟说:“对了,不想了,那就是命,也不能怪咱。老天爷开眼了,雨小了。咱还差了个大梁呢。走,再去看看。”弟弟叹息一声,站起来,拿起挠钩。

“你看我说啥来,该咱家转运了吧?”朱三指着远处欣喜地说,感觉就是上天特意给他准备的一样。远远的,一棵大松树漂来,枝叶在河床撕扯下已经看不见踪影,只剩下庞大的根系和粗壮的树干。朱三兄弟来了精神,拿起挠钩眼睛死死地跟着大松树。朱三手起钩落,又一次准确扎到了树干,两个人使劲地向岸边拉。眼看着树干接近岸边,一股巨大的洪峰瞬间下来,带着树干和紧拉挠钩的朱三兄弟一起消失在滚滚的洪流中。

一周天后愤怒的洪水褪去,山脚下淤起十几米宽、一米多厚的泥沙,记录着绝望和哭泣的印迹。八月的天气,太阳炙热地烘烤着大地。河床里,泡得白胀的牲畜开始腐烂,散发着阵阵刺鼻的恶臭,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恶心以至于窒息的气味,但满河床是刨沙的人。村子的人拿着镢头,不时地用手扇着鼻子,寻找沙滩淤沙中的财物。河滩上凌乱摆放着挖出来的铁锅、损坏的家具和房子木料,还有露出轮廓的尸体。最初刨到了尸体的人吓得赶紧跑开,后来胆子大的再去掩埋,插上一个木棍,一是为了标记,再则这也算是一座坟墓。让这些亡灵永久地停驻在这曾经让人恐惧的河滩上,守护着他们继续在惊恐和贫困中挣扎的亲人们,这也许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吧。最让人痛心的是那些母子想抱的遗体,母亲佝偻着身躯,试图用身体包裹孩子。

几天后,村庄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淤积的河床皲裂出一道道狰狞的口子。四爷带着儿子们在闷热的河道边捡拾石块,沿着河边垒砌着田块,汗珠顺着脸颊“吧嗒、吧嗒”地滴落在手中的石块上,水滴还没散开就开始褪去了。放下手中的石块,撩起衣襟擦拭着额头,四爷长叹一声:“这日子咋过啊!”几个孩子茫然地停下手,看着父亲不知所措。

这场洪灾,让四爷刚刚积攒起来的家当顷刻间化为乌有。直到冬天,一家人才收拾出不到五亩沙滩地。这真应了老人的那句话“家有万贯,沙滩不算”,愁得四爷整夜唉声叹气。地面已经结冻,地是没法再弄了,只能等到开春再拾掇了。

大儿子二十二岁,最小的儿子也十岁了。几个孩子都在长身体的年龄,小儿子不时地喊:“爸,我饿。”四爷蹲在家门口,不停地吸着旱烟。小儿子的每一句话都像刀扎在心上,疼得四爷鼻子阵阵发酸。河道边嗖嗖地寒风撕扯着几个孩子褴褛的衣衫,孩子娘走得早,四爷当爹又当娘地拉扯着孩子。看着河道,四爷吸完了最后一口烟,在破了洞的鞋帮上磕掉烟灰,插在扎腰背后,拿起黝黑的担绳向后山走去,大儿、二儿默默地跟在身后。

冬天来了,只能帮人在山里伐树、背木头,赚点口粮钱,或者砍些柴火送到集市换些吃货。天越来越凉了,大冬天在山里干活不敢停下来,停下来满身的汗水一会就让人打着寒颤,时常感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二儿子终于扛不住了,有一天和木头一起趴在山路上,额头烫手。四爷和大儿子交了活,天黑了时,三条汉子沉默地拖着疲惫的双腿走进灯光微弱的家里。

小儿子已经睡着了,女儿往锅底下塞一把柴火,浓烈的柴烟味呛得四爷不停地咳嗽。

风箱声停了,三个人一人端一碗热水。女儿端上杂粮馍,编笸箩。四爷嘱咐孩子们先喝热水,再吃馍。二儿子没有言语,喝了水就躺下了。大儿子吃完馍,默默挨着弟弟躺下,也很快睡着了。四爷点着旱烟,坐在炕边默默地抽,心里不停地盘算。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样的日子咋过啊!前些年大哥就说让去北岭,那里地处黄土高原的丘陵地带,地多人少,天气再干旱,种下也能有收成。当时,四爷看着慢慢好起来的日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没有往那想。“看现在的情况,不走实在是没办法了,还是去看看。”四爷打定了主意,鸡叫头遍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麻麻亮四爷起来,搭起灶火烧了两壶开水,又加了两瓢凉水,放上溜馍架子,取了六个灰黑的馒头放上。一切收拾停当,孩子们起来了。四爷打开箱子,翻了半天,拿出那套粗布夹袄。这还是老伴在世时缝好的,多年了他一直没有舍得穿。看着压得平平整整的衣服,四爷心头一紧,强忍心酸没有滴下泪水。在心里和故去的四婆商量:“娃他妈啊,你倒好,撒手走了,现在清闲了。你说我该咋闹啊,日子实在没法过了,得去岭上看看,总不能老这样过啊!”给孩子们交待完,四爷穿上衣服,背起褡裢,装了两个热馒头出了家门,沿着河道往山外走去。

虽然快五十的人了,经常在山里干活,四爷体格非常好。过了县城一直往北走,岭上的树木绝大多数都是洋槐和泡桐,到了冬天都成了光秃秃的树杈。荒坡上铺满是干黄的草皮,寒风中树杈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鸣叫,所有这些都没有让四爷感到半点凄冷。成片的麦子在寒风中依然透着喜人的墨绿,这让四爷很兴奋,好像看到了孩子手中雪白的馒头。四爷一路走着,一路爱惜地看着,心里无数次地想:这地多好,再下雨也没事。只要人勤,地肯定不会懒,吃饱饭就不是问题。干上几年就能给大儿子娶媳妇了,这日子就有盼头了。七十来里路,四爷刚到晌午饭就到了。

大哥家联排两孔窑洞。一孔是大哥和大嫂住,里面还有一个偏窑,偏窑里放着农具,养了一头牛。另一孔是大侄子和侄媳妇住,里面放着粮食。走进大哥家,四爷才想起自己路上带的干粮都忘记了吃。当大嫂端上一碗糊汤面时,四爷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了。四爷拿过褡裢,取出灰黑的杂粮馒头泡进碗里,一口气吃得干干净净。

“四啊!我这几年也没回去,今年的大水,家里咋样?”看着四爷吃完饭,大哥磕磕烟锅递给四爷问。“大哥,今年的洪水惨啊!家里的地全没了。直到入冬,我和孩子们才收拾出五亩来地,后来土上冻了,弄不成了。”四爷吸了口烟说,“咱那的地,唉,弄不好明年再发水就又没了!”

“四啊,我前几年就说让你上来,你就犟,不来。要是听我的话,也不至于遭这罪。”大哥顿了顿接着说,“你一路上看,这地方咋样?到处都是地,不敢说旱涝保收,最起码地不会见下雨就没了。”

四爷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半天四爷抬起头看着大哥,商量着说:“大哥,我这次就是想看看,现在还能过来不?孩子大了,吃得也多了;地又没了。”

“前几年让你来,你就是犟,不听。那时过来还能分地,现在过来难了。哪里有地?租地啊?”大哥继续数落着四爷。四爷看着大哥说:“租也行,你看看能租到不?”大哥叹口气,诧异地说:“真租地?你拿啥租?”不见四爷回话,大哥接着说:“是这,你今天先住下。我晚上去问问兴旺家,他现在搬到我这边了。竹园那块有十八亩地和一面窑,现在经管也不方便。我去问问他。”

“好,好,好。”四爷高兴得连声说好。

“大哥,来时实在没啥带,我给孩子带了些松子。”说着四爷拿起褡裢掏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松子放到了炕沿上。

晚上,屋外的风带着哨不时地拍打着窗户,窑洞里一点也感觉不到冷。四爷坐在炕沿等着大哥回来,心里不停地念叨“娃他妈啊,保佑保佑咱能租到兴旺家的地和窑洞!”

夜深了,外面传来脚步声。大哥推门进来,四爷嗖地跳下炕,急切地问:“大哥咋样?租不?”大哥搓搓手高兴地点着头:“嗯,说好了。人家开始还不想租,我好说歹说,算是同意了。就是有些贵。”四爷怯怯地问:“多少?”大哥面带难色说:“一孔窑洞,十八亩地,五石五斗麦子。”四爷愣了一下说:“熬!”大哥接着说:“开始要一次性给,后来我和兴旺说了你现在情况,最后说第一次给三石五斗,第二年给两石。”四爷赶紧问:“人家同意不?”大哥面露难色说:“同意是同意了,不过现在你能有这么多吗?你看我这刚给你侄子娶完媳妇,又置办了些家具,家里不宽裕。”四爷想了想说:“大哥,没事,这行,我回去把房子卖了。这不,我刚收拾了五亩地,把它也卖了,估计差不多。人勤地懒不了,明年收成好就能还完了。大哥,你明天就把这事应下,我回去就准备。”

大哥吸了口烟看着四爷说:“四啊,你想好了?”“嗯,想好了。”四爷立刻答道。大哥面露难色道:“四啊,不是大哥不帮你,大哥真有难处。不过也好,你赶紧收拾,早点过来,我还能帮你收拾收拾。最好赶到来年六月份前上来,兴旺收完麦子,咱就可以收拾地了。”就这样哥俩说着四爷搬上来的事情,吸着旱烟,说说家长里短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四爷就离开了大哥家。几年不见了,大哥原想留四爷住些日子,哥俩好好唠唠。四爷说,他放心不下四个孩子,也想着趁现在雪没封山,赶时间再干些活,攒些钱。等一切准备得差不多了,找找合适的人家,把地和房子卖了。于是,四爷就沿着老路往回走。 eiIf8ErdCMIUqBMDONKRy/hl2IJJwzPi71fj4JlLaNpbLcFAIh7PqcH0DCPAzr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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