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九五九年春天，由于峣柳县南部山区自然灾害，县政府向岭区移民六百五十四户。四爷所在的生产队接收了两家搬迁移民户：一户是石姓人家，一户是张姓人家。张姓人家共计四口，父母和兄妹两人。村子给腾出了一孔窑洞，算是给移民户一个安身之处。按照政府要求，生产队给划拨了一定的口粮，加入生产队劳动，算是安家乐业了。

没有几户人家的村子，除了吃饭外，给孩子说个媳妇成了第二大难事。周围能打听到的姑娘早已定了娃娃亲，二十大几的小伙子没有媳妇，在这里很普遍。村子来个女娃，附近没有定亲的小伙子，个个都瞪大眼睛盯着，作为党员和村组长的汪海也是其中一个。

汪海的婚事，一直是四爷的心里疙瘩。在老家的时候就一直托人给留意，现在一晃五年过去了。

自从搬上来后，四爷很少和儿子提及此事。有时四爷害怕提及此事，说心里话，自己实在是没有能力给孩子解决这个问题。原来的计划在社会的大潮中化成无影的尘埃，到现在也没有着落。五年了，一家人还是挤在这孔窑洞。每次看着儿子，四爷都觉得亏欠孩子太多了。

这次来了个姑娘，四爷看在眼里。他心里期盼着这个姑娘能做儿子的媳妇，但看看自己家的情况，四爷瞬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时隔不久的一天早饭后，几个老头在一起抽烟闲聊。隔壁的老头说：“四哥，没看出，你家老大看起来老实很，其实心眼可不少。”四爷懵然看着说话的邻居。

“你还不知道吧，你家老大快有媳妇了。”看着四爷的疑惑，邻居老头兴奋地说起事情的由来。

“我昨天和队长说闲话时，才知道你儿子精明着呢！昨晚他们在大队里开干部大会，四队的队长提说把咱村这位新来的张家姑娘介绍他们队的小伙子。你儿子立即反对，还说政府把这户人安排到咱队，咱就要响应政府要求照顾好移民户的生活，怎么能把人推到其他队。这不是对政府号召的打折吗？有这样想法的人有严重的思想问题，这整得谁也不敢再说这事。”邻居老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得意中有些累了。他看着惊讶的四爷，抽了几口烟继续说：“这不明摆着，咱队里像张家姑娘这么大的娃娃，只有你家老大合适了。你娃灵着呢，这是给自己留着，哈哈哈。”说完后，隔壁老头坏笑着看着四爷。四爷喃喃不知道说啥是好，只是尴尬笑笑，几个人又胡乱扯着其他的事情。

尽管四爷对隔壁老汉的话不置可否，但在心里的确期望着这是真的。仔细想想隔壁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是这样的话，还不如找个人给说合说合。要是成了，算了却一件心事。

“爸，咋还不睡觉。”晚上汪海开完学习会推开窑门，看见四爷还坐在窑炕边抽着烟。往常这个时间，父亲早已睡下，大儿子疑惑地看着四爷。

“海娃，爸等你回来，和你说个事情。”

“哎呀，爸，啥事情不能明天再说，都这时间了，你还等。”

“你看咱村子小张行不？要是行，我找人去给说说。”四爷看着黄汪海说。

“爸，你是不是听谁说啥了？”汪海不好意思地看着父亲。

“没，没有，我就是觉得娃还行，就和你商量下。”

“啊哦，爸，这事你看吧，我咋都行。”大儿子说着脱了鞋坐到炕上。

“行，那我就先找人说说。”四爷磕了磕烟锅，收起烟袋。

现在是麦收季节，男人都被安排着割麦子。小张老家在南山，那里几乎没有种过麦子，基本都是种土豆和玉米。张老汉割麦子的速度很慢，没少被人埋怨。第二天上工，四爷就有意地和张老汉搭伴。期间不时地劝说着让张老汉休息，自己一个人能干完。平时给人感觉老实随和的四爷，今天的举动更让这个未来的亲家感激。一整天，没有往日的被人嘲讽和责怪，张老头异常高兴，同时也在心里感谢四哥的包容。

接连几天，四爷都要求和这个自己心里的亲家搭伴。正好大伙都巴不得扔掉这个包袱，也没有人反对。麦子割完了，两个人成了非常好的老伙计了。

“兄弟，咱闺女没有说婆家吧？”碾场休息时，两个人坐在一起抽着烟，四爷拉着家常。“四哥，整天过得像逃难样，哪有说婆家！”张老汉唉声叹气。

“咱弟兄，我就不说来回话了。”

“哥啊，你看你，有啥话就说吧！”

“那我就说了？”

“说啊！”

“你看咱家海娃咋样？要不给俩娃把这事定了？”四爷征求着。

“行，我来了几个月了，我看四哥是本分人家。家里老大，人积极，身体好。”张老汉短暂思量后，爽快答应了这门婚事。

在黄汪海结婚后，邻里开玩笑说：“这四哥精着呢，就说收麦子时为啥赶着和亲家搭伴！”大家哈哈笑，四爷也不好意思地笑笑。

晚上，喝完汤，儿媳妇打了声招呼，走出窑洞，回暂时借住的房子。屋子就剩下四爷一个人孤零零看着灰暗的窑洞。四爷吹灭了油灯，拿着烟袋走出了窑门。

七月的傍晚，穿着单薄的夏衣，坐在窑洞里有些凉。场楞舒服，热风在场上回旋，一天的疲乏缓解得很快。看着隔壁四邻一家人坐在门口乘凉，四爷想自己家要能这样就好了。

四爷回想汪海结婚这桩事情，感觉如做梦一样，却历历在目。自从那次邻居们的玩笑后，四爷就想着法地操办儿子的婚事了。其实自己在给亲家提出想法时，没有一点把握。当时有些嘲笑自己的妄想，很害怕人家回绝自己。现在想想，要是当时被人回绝，不知道该多么难堪。好在同是逃难离乡的命运，让彼此间有了更多的理解。

按照当地的习俗，媒人、彩礼等等都省去了，这些让四爷的心理负担小多了，但房子成了四爷的心病。尽管亲家同意麦后给孩子办婚礼，尽管亲家没有问起这个问题，可是四爷心里更加熬煎，总不能给孩子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吧。为这事，四爷愁得几天合不拢眼，几天来四爷把队里的房子不知道在脑子里想了多少遍，最后觉得饲养室那间储草的房子可暂时借用。拿定主意后，四爷把黄汪海叫到跟前商量着说：“海娃，咱队里饲养室旁边那房子是不是空着呢？”

“就是的，去年大灶时，腾出来的。现在大锅饭散了，就一直空着。”黄汪海疑惑看着四爷，心想：“这房子情况全队人都知道的，咋还突然问这事情。”

“海娃，我和小张家你叔说好了，你和小张的事情咱简单些就不订婚了。你们老大不小了，收完麦子就把婚事办了。”

四爷说完，惊得黄汪海半天没有说话。自己的确一直想着这个事情，但是家里的实际情况在这放着，自己没敢给谁提过，更没给父亲说过。怎么这么快就要结婚了？这突如其来的好事，让黄汪海一时觉得像做梦一样。

看着儿子惊讶的样子，四爷犯起糊涂了。难道儿子不愿意这个姑娘？难道隔壁老汉真是拿自己开玩笑？四爷懵了。要是儿子不愿意，让自己怎么给人家说去。一向倔强的儿子让四爷不安起来。

“咋，你不愿意？”四爷着急看着儿子说。

“没，没有，就是有些太突然了。”黄汪海赶紧摆着手结巴地说。

看着儿子，四爷悬着的心放下了，磕磕烟锅，悠闲地取出烟叶慢慢地装进烟锅压了压。刚准备取火柴，儿子已经点燃火柴凑到四爷跟前，点燃了四爷的烟。“爸，这事情你看着办，我咋都行。”儿子看着自己，顺从的样子让四爷感觉猛地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你看，你俩结婚了，肯定不能住在家里。咱家就这么大地方。再说，你兄弟他们回来了，也没个地方住。我想和你商量，看能不能把饲养室的那一间房子先借着，你俩结婚先住那，咱这二年就给你们想办法拾掇房子。”说完，四爷看着儿子。

“爸，行是行，反正那房子现在闲着，我去给说说。这应该没问题，就是估计要付点租金，毕竟是集体的房子。”黄汪海有些难为地说。这是实际情况，这点四爷不是没有想到，但是现在的情况也只能这样办了。

父子俩商量好了，四爷的心事放下了一半。亲家那还不知道咋想呢？尽管亲家省去了那么多的手续，自己再给人家说借房子结婚有些张不开口。转念想想，估计没有多大问题。亲家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家的情况，既然同意了给孩子办婚事，肯定不会在这个事情上打麻缠。拿定主意后，四爷找到了亲家。没想到亲家依然干脆应承着说：“球，没啥，现在都难，只要孩子不懒，日子都在自己过。现在咋简单，咋方便，咱就咋办。”亲家的深明大义让四爷感动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直拉着亲家的手不停地摇。

其他的能简单的都简单了，能免的都免了。孩子结婚的日子是要合计合计，这是习俗，祖祖辈辈很在乎这个事情。四爷回到家，从炕席下面取出一张压得平平整整的灰黑色包货纸，从烟笼里包了一大包烟叶走出了窑门，求邻村“先生”给孩子选个日子。

两个孩子的婚礼简单得几乎不能再简单了，没有任何的仪式。在选定的日子里，四爷在家里做了一锅洋芋豆腐臊子，擀了四案面。自己一家人，亲家一家人，梁后的大哥、二哥一家人，一起吃了顿饭，就算给孩子把婚事办了。从开始着手到操办完孩子的婚事，在两亲家的商量中进行，一切都很顺利。

结婚第二年，四爷就和大儿子分开过活了。虽说孩子没有太多的不好，但是毕竟成了家，应该奔自己的日子了。自己一个人过活也落个清闲。四爷回忆完这段事，满意地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缠起烟包，进了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