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过去了,学校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艰难和伤心只是人生长河的瞬间。有挫折和不公的片段,人生才会丰富多彩,才会有超越的力量。过去了就过去了,走过来了就是好日子。只有能对过去正确认识,才能尽快抚平往日的伤痕。正是这样,每当黄汪洋遇到误会或者不公总能在自己身上找问题,这样很快就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不平和愤懑便烟消云散。当然,有时他很顽固,总是不能拭去那几个悲惨的场面。也许这就是人的多面性吧,黄汪洋这样给自己宽慰。
春天了,天慢慢热起来。冬日的干涩萧条渐渐退去,生机盎然的校园使黄汪洋浑身充满了力量,他真切地触摸着每一天的希望。然而,命运总是和他开玩笑,无情地销蚀黄汪洋的志气。
这是初三的第二学期了,临近初中毕业不到两个月了。同学们在积极准备着中考,期盼着早日能坐到高中部的教室。同在一个围墙内,也就剩一步之遥了。
“同学们,大家要仔细阅读手上的表格,要认真地签写。”停顿了一会儿,关老师语重心长地说:“过去为了多吃点粮食,有的同学会把年龄刻意改大。这次又不是算口粮,你们要想好再写!”下午自习时,关老师来到教室,拿了厚厚一沓“学生档案登记表”,每人发一张。关老师在教室过道来回走动,查看着大家签写情况。当走到黄汪洋旁边时,关老师停了下来。看了看,又提醒着大家。听到老师的提醒,黄汪洋抬起头看见关老师神情凝重。似乎对自己填写内容有不满意之处,黄汪洋再次仔细检查了一遍表格内容觉得没有问题啊!他抬头自信地看着老师。
“你好好想想,看年龄有没有写错。”老师说着生气地走开了。从来没有看见过老师这样神态和口气对自己说话,搞得黄汪洋莫名其妙。大家依次拿着表格交给老师,黄汪洋不安地拿着表格走到关老师跟前询问似地看着老师。
“黄汪洋写好了。”老师亲切地问。
“好了,关老师。”黄汪洋双手将表格递给老师。
“哎。”看着表格,关老师摇摇头,叹了口气。老师今天的举止让黄汪洋真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老师走出教室的背影,一头雾水的黄汪洋目送着老师似乎有一种不详地预感。
晚饭时,看着好多人围在布告栏前指指点点,黄汪洋端着碗走了过去。刚看了开头,刚才的饥饿感突然消失了,转过身机械地拨拉碗里的饭。
……,我县今年高中录取年龄最高不得超过18 周岁,……
xxxx现xxx
1961 年4 月4 日
命运的玩笑不会这么总眷顾自己吧!去年的两次机会,一次是年龄原因,一次是家庭的缘故。这些都没有这么让黄汪洋失望过和怀疑命运。读完中国书,上完中国的学,这才是自己一直来的梦想。这个突如其来的通知无情地击碎了黄汪洋的梦想。要不是坚强,他真的就瘫软在地了。回到宿舍,黄汪洋拉开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心里不停地问自己:“这是命吗?”不断地责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傻,老师那么样提醒,自己都不明白呢?”
看来这次是彻底完了,毕业之后只有夹着铺盖回到那个窑洞守候那片土地,让自己的梦想和期望化作汗水去浇灌那片黄土,等待着夏秋两季的收获了。黄汪洋的脑袋木木地胀痛,不知道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在那个每日看着大山迎送太阳的日子里,总是期望着家里多些笑容,那就是最大的幸福。当走出了大山走进学校,就立志要通过上学改变一切的梦想就这样被一张布告彻底击碎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班主任关老师走进了宿舍。黄汪洋坐起来,茫然地看着老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起来,陪我出去走走。”老师看着他。
黄汪洋无力地下了床,默默地跟着班主任走出了宿舍出了校门。
春末夏初的街道很湿润,路旁鲜嫩的枝叶随风轻摇慢舞。道沿的缝隙间几丛不知名的杂草顽皮地探着头,争宠自然的恩赐。夕阳西下,清风拂面,人却很惆怅。雾蒙蒙的南山挡住了视线,西边塬坡托起筛子般殷红的太阳,霞光映红了西天大片大片的云朵,看来明天是个大晴天。
黄汪洋跟着老师,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南关,绯红的阳光洒满灞河,湍湍的河水由东向西泛起一波一波的红晕,河的那头是繁华的西安城。
“下一步如何打算?”站在河边,老师叹了口气看着黄汪洋问。
“不知道,还没打算呢!”
“卷铺盖回家,种地。”黄汪洋看着打着漩涡的河水说。
“黄汪洋,你说你咋能这么老实?我反复给你们强调有人为了多分点口粮存在虚报年龄的现象。我还专门站在你跟前说,你为啥就不明白呐?现在这环境,你总不能让我给你说你把年龄要写小点。”关老师看着快落下的夕阳失望地叹息着说。
灞河水无忧无虑地流淌,河边的垂柳随风摇曳张扬着季节的活力。本是诗情画意的夜景,可是在黄汪洋和老师的心中却充满了忧伤和无助。
沉默良久,关老师转过身看着发呆的黄汪洋商量着说:“你看这样行不?毕业后,你来学校做校工,也能跟着上课。到时再想办法或者高考限定会变化,还有机会参加高考。”
“可以啊,这样不仅能解决吃饭,也不误上课,非常好。”黄汪洋一时心情从冰点直接升到了沸腾。
“不过,这个能行吗?”黄汪洋看着老师。
“你要是愿意,这个事情我去和后勤部门说,应该没啥问题。”作为政治老师、政治教研组长,这点关老师还是很有把握的。
看着黄汪洋转忧为喜,关老师忍了再忍,还是说出了自己最担心的问题。这个学生自己太了解了,如果脑子转不过弯所有的一切都是枉然。记得当他放弃招飞时,自己就和黄汪洋长谈过一次。尽管黄汪洋没有听自己的规劝,但孩子这份孝心深深地感动了自己。记得最清的是:“我不做飞行员,国家还有更合适的人;做不了飞行员,我还可以做其他事情,一样可以为国家贡献力量。我在父亲面前,是谁也无法替代。”作为老师,他不能再说任何话语了,生活也许就是这样的很难两全,但可以换个活法。这次为了学业,他顾忌和忧虑的是黄汪洋能否能放下固执的观念。这个孩子各方面都很出众,真不忍心孩子就这样和学业失之交臂。
“黄汪洋,其实现在给人做点服务没啥,你说是吧?”关老师恳切地看了看黄汪洋说。
“那看做啥?”关老师顾虑的问题看来是有道理的。
“刚才我说的校工,包括,根据课间安排打铃,打扫教室卫生……。”
“哪,哪比如要每天给各位老师把开水打好放到门口呢?”
“哪不就是伺候人吗?那个我不干,伺候人的事情我不干。就是回家种地,也不干丫鬟的事情。”黄汪洋执拗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其实想开了,这没有啥,不就是给他们打个水的事情嘛!”老师笑着开导。
“那也不干,这学期混完就回家,以后有机会我再从社会上考。”谈到这,关老师很明白自己是无法说服黄汪洋了。在想到这个办法时,自己考虑到会是这个结果。但还是想试试,也许他就会接受自己的建议。
“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在放假以前回复我都可以。”关老师不想放弃,期待着黄汪洋在近两个月时间里能改变自己的想法。
“黄汪洋,没事时多到我房子来,咱们多聊聊。”夜晚的河边有些凉,看着黄汪洋打个冷颤,关老师拍了拍黄汪洋的肩膀转身往县城方向走去。
熟悉的校园里,不时地飘来阵阵麦秆的味道。思量再三,黄汪洋还是选择了回家。
翻过面前的大沟就到家了,黄汪洋放下沉重的铺盖。他抬起胳膊抹了把额头的汗珠,遥看着对面的家。麦子已经割完了,手掌高的麦茬整齐覆盖在黄土上,像敷了一层含有杂质的黄金。两年前背着行囊带着梦想沿着回来的路走进了县城,今天带着无奈、遗憾离开了学校。走出校园时,黄汪洋说不出是伤感还是无助。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局外人,是个被社会遗忘了的人。
一路上,黄汪洋感觉自己像个没有意识的肉体,整个大脑一片空白。路旁的花草树木、匆匆而过的行人似乎不曾存在,自己仿佛置身于烟雾弥漫的空中。
对面就是家了,再走半小时就能碰见村里的乡亲了。当乡邻问:“放假了?”自己该如何回答。说“是”还是说“不是?”黄汪洋捡起身边的一个石子使劲扔向前方。
眼前是一面看不到底的大坡,身后也是一面看不到底的大坡,这道梁一直通到县城。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烘烤着大地,林子里知了烦躁地嘶叫让黄汪洋更加焦躁。理不出头绪的他索性向后一倒枕着铺盖,茫然地看着天空。透过枝叶缝隙,阳光像针一样刺着眼睛,黄汪洋眼前白花花的一片。黄汪洋机械地摇晃几下脑袋,试图缓解眼睛的不适,随着脑袋的晃动感觉有水流到耳边。
回想起当初父亲送他入学时,邻里的不解和嘲弄。想着几年来,父亲支撑着家;想着自己一个成年人,靠着父亲的辛劳维系着一日三餐;想着闹饥荒时父亲浮肿的脸颊和馒头样的脚面。而今天,自己就这样的扛着父亲亲手缝制的被褥低头回到这片曾经收容他们的土地,黄汪洋抑制不住哽咽起来。
尽管临走时,自己信誓旦旦地给关老师说自己一定不放弃学习等待着机会。说这些时,连自己都不那么相信。老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拍拍自己的肩膀。当走出校门,回头看看即将永别的校园时,看见老师仍然站在那里目送着自己。在黄汪洋挥手告别时,苦涩的泪水悄然流下。
朦胧中,黄汪洋似乎回到那个生养自己的大山。炎热的夏天,光着脚丫在河里摸鱼快乐。饥饿时挖吃着略带甜味的尖草,冬日里那身破烂得难以遮挡寒风的衣服,更让自己难堪的是这脸面,还有逃难时求人的无奈……。
走到今天,还有什么放不下?自己本来就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农民。昨天自己努力了,今天无非就是再回到这里。一路能活着走来,还有什么不能面对?想到这,黄汪洋坐了起来扛起行李大步往家走。
半小时后,他到了家。看着儿子回来了,四爷放下碗,赶紧给儿子盛了一碗汤面。这几天老是梦见孩子娘,四爷就想着孩子估计快放假了,所以每次晌午做饭都会做多些。就这样,四爷连着吃了三天剩饭。看着儿子饿狼样的吃相,四爷脸上溢着满满的幸福,心里回味着这久违的惬意。
“爸,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放下碗,黄汪洋看着四爷。
“咋了,咋还不走了,我又不是跑不动了,要你守着!”,四爷看着黄汪洋笑着说。
“爸……,今年变了,高中招生限制年龄,我超了。”黄汪洋低声给四爷说。听完儿子的话,四爷这才突然意识儿子进门时的异样。自已原想着是儿子跑了一路,累了,饿了,咋都没想到是这样子。
“不上就不上了,多大个事情,你现在也念了不少书。在咱村子,你是念书最多、最好的。学这么多,过日子已经够了。没啥,不要再难过了。”四爷看着儿子,说话的语气尽量掩饰着内心的失望。
四爷没有正式念过几天书,但是对读书人的羡慕从未减过。无论是从戏曲,还是经常看到的政府干部,四爷认识到读书是他这样的农家唯一的出路。他一直都期望着自己的孩子能成为文化人,成为一个不同于自己的人。现实的残酷让四爷瞬间接受了事实。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他不能怪孩子,要怪只能怪自己。
转念一想,自己在这几年里还是比较成功的,小儿子没有像其他同被招工的人员被清退回来而成为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现在二儿子上完了初中,在方圆几里地也算是很不错了;大儿子的婚事,在这两年里也解决了,就算了却一件心头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