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年《中学生》杂志关于中学科目,登载过许多介绍课外阅读书的文字,国文一科,尚付缺如(关于文学和修辞学原早已有别位先生写了登载过),于是有许多读者来函要求登载此项稿件,而且读者之中还有人用了“点将”的法子,把这职务交给了我,要我写一些。不瞒大家说,当本年本志决定分科介绍课外阅读书的时候,我也曾打算对于整个国文科写一篇东西的;可是终于未曾写,实在因为国文科的性质太复杂太笼统了,差不多凡是用中国文字写成的东西都可以叫做国文,使我无法着笔的缘故。后来乃变更计划,把文学与修辞学当作国文的一分支先特别提出,请别的先生写了登载。还想继续登载一篇关于文法及语法的介绍文字,意思是想把整个的国文科拆作几个小部分,来分别介绍可读的书。不料读者尚认为未能满足,纷纷来函要求介绍关于整个国文科的课外阅读书籍。不得已,就由我来勉强应命,贡献些意见吧。
先要声明:方才说过,国文科的性质太复杂太笼统了,差不多凡是用中国文字写成的东西都可以叫做国文。故我的书籍介绍,不能如别科的一一举出名称,说那一本书该读,那一本不必读。我只能依了若干大纲,来说些话而已。
让我先来下一个中学校国文科的定义,把讨论的范围加以限制。我认为:中学校的国文科的内容不是什么《古文观止》,什么《中国国文教本》,也不是教师所发的油印文选讲义,所命的课题,所批改的文卷;乃是整个的对于本国文字的阅读与写作的教养。课本和讲义等等只是达教养目的的材料,并非就是国文科的正体。物理、化学、算术、代数等等的教本,小说、唱本、报纸、章程、契约以及日常的书信,无一不在白纸上印得有本国文字,或写得有本国文字。如果那些课本与讲义等等叫做“国文”,那末凡是有中国文字的东西也都该叫做“国文”。这理由原很正当,也极显然,可是实际上却有许多人不理会。教师与学生都常常硬把印成的文选或“国文课本”当作“国文”,把其余的一切摈斥于“国文”之外。例如《虞初新志》 中的《圆圆传》可以被抄印了成“国文”,而全部的《虞初新志》却被认为闲书,《水浒传》中《景阳冈打虎》可以被挑选了成“国文”,而全部的《水浒传》却被认为小说。学生读《景阳冈打虎》,读《圆圆传》,自以为在用功“国文”,而读《虞初新志》,读《水浒传》,却自以为在看闲书、小说。更推而广之,看报、看章程、看契约,与“国文”无关,就教本复习历史、地理,与“国文”也无关,国文自国文,其余自其余,于是“国文”科就成了一种奇妙神秘的科目了。以上是就了阅读方面说的,至于写作方面,也同样有此奇怪的误解。照理说,凡用本国文字写记什么,都应该是“国文”。可是实际情形却不然,平常的人会写信、记日记,可是不自认能作文章;他们把作文章认为了不得的大事。即使自命会作文章的文人,也常把作文章与写信记日记分别看待,一提起“作文章”三个字,往往就现出非常的矜持的神情来。至于学校的教学上,不消说这矛盾更甚。国文科中的所谓“作文”,在中学校里通常只是每月二次,其余如日常的写作笔记、日记、通告、书信之类,全不算在“国文”的账上。真所谓“骑驴寻驴”了。
因了上述的理由,我主张把“国文科”解释得抽象一些,解作“整个的对于本国文字的阅读与写作能力的教养”。以下介绍书籍,也即由此观点出发。我所介绍的书籍可分为三大种类:(1)关于文字理法的书籍;(2)理解文字的工具书籍;(3)文字值得阅读,内容有益于写作的书籍。
国文科所处理的是文字,文字的理法犹之规矩准绳,当然应该首先知道。文字理法于写作阅读双方都大有关系,我们所以能理解他人的文字,我们的文字所以能使他人理解,都全仗有共认的理法。词与词的关系,句与句的联结,以及文章的体裁,藻饰的方式,都有一个难以随便改易的约束。这约束就是文字的理法了。可分下列诸项来说。
甲,语法或文法
这是讲词与词的关系和句与句的联结的。关于一个一个的单词的如:《助字辨略》(刘淇)、《经传释词》(王引之)、《古书疑义举例》(俞樾)、《词诠》(杨树达)之类。至于按照西洋文法的系统,编成词与词及句与句的通则的,则有《马氏文通》(马建忠)、《初等国文典》(章士钊)、《国语文法》(黎锦熙)等几种。二者之中,就单词讲述者,不重系统,而搜罗颇富,适于临时检查;先取后者择一二读之,收得系统的知识,较为急务。《马氏文通》为中国第一部有系统的文法书,唯篇幅太繁重,不便初学,章氏《初等国文典》脱胎于《马氏文通》,头绪颇明简,可以一读。语法则黎氏之《国语文法》较完全(唯分类太琐屑,是其缺点)。语法初步,在高小时理应略已学得,中学时代须注意于语法与文法的比较与联络。最好有一本文言与语体混合的文法书,可惜现在还没有人着手编写。黎氏的《国语文法》,初中一二年级生可读,章氏的《初等国文典》,初中二三年级可读。《词诠》搜罗字的用例颇富,可补文法书的不足。《古书疑义举例》罗列古代文句变式甚多,读古书时可随时参考。
乙,修辞学
这是讲求使用辞类的一般的法式的,消极方面注意写作上的疵病,积极方面论到各种藻饰的方法。关于修辞学的书籍,熊昌翼先生已在本志二十六号(本年七月号)介绍过两本书 :《修辞格》(唐钺)、《修辞学发凡》(陈望道)。我对于熊先生的介绍,很表赞同。唐著只列修辞格,内容较简单,初中三年或高中一年级生可以先阅。陈著组织严密,搜罗详尽,因之篇幅亦较多,可供详密的钻研之用。
丙,作文法
这是论文章的体式及其他写作上一般的方法的。这类知识,从前散见于他书者很多,古人集子中论文字的零篇,都可归入此类。近来颇有专为初学者编述的专书,如:《作文法讲义》(陈望道)、《作文论》(叶绍钧)、《文章作法》(夏丏尊、刘薰宇)、《作文讲话》(章衣萍)之类。这类书籍,所能教示初学者的只是文章的体式与写作上的普通的心得,在对于文章体式写作方法尚未得门径的中学初年级生原可有些帮助,可任取一种阅之,唯不可一味的当做法宝。老实说,这些书并不是十分有价值的东西。(别人的书我原不敢武断,至于《文章作法》,我自己就是著者,敢这样说。)据我所知,颇有一些人在迷信这类书,故顺便告诉大家一声。
所谓理解文字的工具书籍范围很狭小,只指字典、辞书等而言。阅读时遇到未解的字或辞,写作时遇到恐有错误的字或辞,都可乞灵于这些工具。字典是解释单字的,辞书是解释辞与成语的。二者都有用部首排列及用韵排列的两种,如:《康熙字典》(字典,用部首排)、《经籍籑诂》(字典,用韵排)、《佩文韵府》(辞书,用韵排)、《辞源》(辞书,用部首排)。最近更有用四角号码排列者,如《王云五辞典》就是。《王云五辞典》兼具字典辞书两种用途,颇为便利。
《康熙字典》为字典之最古者,性质普通,解释精当,价值不因其旧而减损,宜购备一册。《经籍籑诂》则多搜古义,为读古书的锁钥,高中学生可购备。《佩文韵府》卷帙较巨,可让图书室购置,个人只须预知其用法,于必要时去翻检就够了。
翻检字典辞书,因了熟习与否,巧拙迟速殊异,宜及早练习。部首位次的记忆固然很要紧,四声的辨别最好也稍加学习,能辨别某字大略在何声、属何韵,就方便得多了。
我在上面曾说,“国文”的范围很笼统,凡是用本国文字写成的都可叫做“国文”。从别一方面说,文字只是一种形式的东西,什么内容都可填充。我国古今的书籍,就其形式说,都是用本国文字写的,都可以叫做国文,若就其内容说,或属于历史,或属于哲学,或属于地理,或属于政治,或属于艺术,鲜有无所属的。大家都说对于国文要用功,其实纯粹的所谓“国文”,根本就没有这样东西。所谓“用功国文”者,只是把普通一般的书籍,当作文字来用功,把它作为阅读的练习与写作的范例而已。
一种书有种种的读法。例如《史记》本来是历史,但自古就有人把它当文章读,认作文章的模范。《水经注》是一部地理书,因为其中时有描写风景的辞藻,就有人把它当美文读。(我于数年前见到一册谭复堂 圈点过的《水经注》。他在卷端自定阅读纲领,用种种符号标记各项。水道用=号,河流沿革用△号,描写风景的美文用○号,论断精当处用——号。这是把一部书从各方面阅读的方法,可以为范。)此外如《周礼》的《考工记》可以作状物的范例,《左氏传》可以作叙事的法式。都是很明白的事。这种的利用,推广开去真是说不尽言。我有一位朋友,写字很有工夫,他所作的尺牍,文字都简雅高古,没有俗气,不类近人,自成一格。我问他从何学得这种文字,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说是从晋唐人的字帖上学来的。原来晋唐人的书法(如《淳化阁法帖》《三希堂法帖》之类)流传者大概是尺牍,普通临帖的人只注意到书法,我这位朋友却能于书法之外,利用了去学文章,可谓多方面学习的了。
读到一部书,收得其内容,同时欣赏玩味其文字,遇有疑难时,就利用了上项的工具书去解索。所收得的内容,成了自己的知识,其效力等于实际体验。积久起来,不但可为写作的材料,而且还可为以后读他书的补助知识。所欣赏玩味过的文字的方式,则可以应用于写作上。能如此打成一片,读书就会有显著的功效了。仅仅留心内容,或只注意于文字的模效,都不是最好的方法。
至于读些什么,我无法作限定的介绍,只好提出几个选择的目标。最近教育部重订课程标准,关于中学国文科的“阅读”一项,分“精读”与“略读”二门。“精读”属于课内,“略读”属于课外。据闻这次新课程标准所定的“略读”的范围如下:
(甲)初中
(子)中外名人传记及有系统之历史记载;
(丑)有注释之名著节本;
(寅)古代语录及近人演讲集;
(卯)古今人书牍;
(辰)古今名人游记日记及笔记;
(巳)有注释之诗歌选本;
(午)古今小品文及短篇小说集;
(未)歌剧话剧之脚本及民众文艺之有价值者;
(申)适合学生程度之定期刊物。
(乙)高中
学生各就其资性及兴趣,由教员指导,选读整部或选本之名著,散见各书之单篇作品及有价值之定期刊物。
新课程标准对于初中的“略读”教材,有较具体的分项规定,而对于高中,则只作概括的指示而已。我个人对于中学生读书的范围,曾有些意见,在本志第十一号《关于国文的学习》一文中发表过(该文现已收入单行本《中学各科学习法》中)。现在也别无新的意见可说,就把那文中关于读书的范围的一段文字重行摘录于下,当作本文的结束吧。
(1)因课堂所习的选文而旁及的。如因在选文中读了《桃花源记》而去读《陶集》,读《无何有乡见闻记》(威廉·马列斯 著);因读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而去读《论语》《老子》《韩非子》《墨子》等等。
(2)中国普通人该知道的。如“四书”、“四史”、“五经”、周秦诸子、著名的唐人的诗、宋人的词、元人的曲、著名的旧小说、时下的名作。
(3)全世界所认为常识的。如基督教的《旧约》《新约》,希腊的神话,各国近代的代表文艺名作。
不消说,上列的许多书,要一一全体阅读,在中学生是不可能的。但无论如何要当作课外读物尽量加以涉猎,有的竟须全阅或精读。举例来说,“四书”须全体阅读,诸子则可选读几篇,诗与词可读前人选本,《旧约》可选读《创世记》《约伯记》《雅歌》《箴言》诸篇,《新约》可就《四福音》中择一阅读。无论全读或略读,一书到手时,最好先读序,次看目录,瞭解该书的组织,知道有若干篇,若干卷,若干分目,然后再去翻阅全书,明白其大概的体式,择要读去。例如读《春秋左传》,先须知道什么叫经,什么叫传,从什么公起至什么公止。读《史记》,先须知道本纪、世家、列传、书、表等等的体式。
近来有一种坏风气,大家读书不喜欢努力于基本的修习,而好做空泛工夫。普通的学生案头有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顾颉刚的《古史辨》,有《欧洲文学史》,有《印度哲学概论》。问他读过“四书”、“五经”、周秦诸子的书吗,不曾。问他读过若干唐宋人的诗词集子吗,不曾。问他读过古代历史吗,不曾。问他读过各派代表的若干小说吗,不曾。问他读过欧洲文艺中重要的若干作品吗,不曾。问他读过若干小乘大乘的经典吗,不曾。这种空泛的读书法,觉得大有纠正的必要。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原是好书,但未读过《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墨子》等原书的人去读,实在不能得很大的利益。知道了《春秋左传》《论语》等原书的大概轮廓,然后去读《哲学史》中的关于孔子的一部分,读过几篇《庄子》,然后再去翻阅《哲学史》中关于庄子的一部分,才会有意义,才会有真利益。先得了孔子、庄子思想的基本的概念,再去讨求关于孔子、庄子思想的评释,才是顺路。用譬喻说,《论语》《春秋》《诗经》《礼记》是一堆的有孔的小钱,《哲学史》的孔子一节是把这些小钱贯串起来的钱索子。《庄子》中《逍遥游》《大宗师》等一篇一篇的文字也是小钱,《哲学史》中庄子一节是钱索子。没有钱索子,不能把一个一个的零乱的小钱加以贯串整理,固然不愉快,但只有了一根钱索子,而没有许多可贯串的小钱,究竟也觉无谓。我敢奉劝大家,先读些中国关于哲学的原书,再去读《哲学史》;先读些《诗经》及汉以下的诗集词集,再去读《文学史》;先读些古代历史书籍,再去读《古史辨》。万一必不得已,也应一壁读《哲学史》《文学史》,一壁翻原书,以求知识的充实。钱索子原是用以串零零碎碎的小钱的,如果你有了钱索子而没有可串的许多小钱,那末你该反其道而行之,去找寻许多的小钱来串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