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的王畿内外,分布着许多诸侯、方伯和方国。一般地说,商王都城附近多是商贵族被封的侯伯,或是服属于商的小诸侯。这类诸侯、方伯,距王都越远分布得就越少。同时,在这些地区内也夹杂着一些与商敌对的方国,就是“多方”。并且距商都越远,这类与商敌对的方国就越多。这两类性质不同的方伯、方国,也不是固定不变的。有的前期本是商的敌国,后来臣服于商。还有的对商是时叛时服的。所以,可以划分为不同性质的两类,也只能是大致划分,不是绝对的。下面分别介绍常与商为敌的主要方国。
鬼方一族见于文籍者,以《易经》与《诗经》为最早:
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易经·既济》九三《爻辞》)
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易经·未济》九四《爻辞》)
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小大近丧,人尚乎由行,内奰于中国,覃及鬼方。(《诗经·大雅·荡》)
从这几条记载看,自商高宗武丁下至商末,鬼方一直是商的敌对方国,并且商王武丁为中兴之主,经过一些波折才取得胜利,鬼方的强盛就可以想见了。不过商武丁时的卜辞里,有关鬼方的记载却很少。如:
己酉卜,
贞:鬼方昜,亡
。五月。(《乙》6684)
己酉卜内……鬼方昜……
。五月。(《甲》3343)
壬辰卜,争贞:隹鬼,
。(《乙》3407)
允隹鬼眔周,
。(《乙》3407反面)
上面“鬼方昜”的“昜”字不知何义,或以为是人名,或读为飏
。丁山说:“鬼方远颺,似乎不需要长期的征讨;而且武丁时代的卜辞,今所发见的甚多,记载伐鬼方的事,仅此一见,决难证明是‘三年克之’。”这种怀疑是很有道理的。从卜辞上观察,我们完全有理由说商时的鬼方,不是一个强大的方国。因而我们认为《易经》谓“三年克之”的“三”,可能是古人的习惯用数。《易经·卦辞》、《爻辞》还有“先甲三日,后甲三日”(《蛊》),“三日不食”(《明夷》),“昼日三楼”(《晋》),“田获三品”(《巽》),“三驱”(《比》),“三就”(《革》),“王三锡命”(《师》),“三岁不兴”(《同人》),“三人行”(《损》),“妇三岁不孕”(《渐》),“不速之客三人”(《需》),“三岁不得”(《坎》),“田获三狐”(《解》)等等。这些“三”字不会是代表三个、三次或三什么的数字。所以,“三年克之”不能理解为整整打了三年的仗才攻克。所谓“三年”,可能是高宗即位的第三年伐鬼方。也可能是指商高宗令服属于他的周等小方伯伐鬼方,时间可能长达数年。《易经·未济》那条《爻辞》所说的“震用伐鬼方”的“用”为“周”之讹,就是指周人伐鬼方(证据将于先周部分详之)。所谓“有赏于大国”,徐中舒说:“此虽不注何人伐鬼方,但下文云有赏于大国,大国则指殷人言。”
其说其是,盖周初文献,凡周人自称则曰:“小邦周”
,称商则曰“大国殷”、“大邦殷”
。所以这条《爻辞》说的伐鬼方者确系周人。鬼方和周本来同是商的敌人,上面所引的最末条卜辞就是明证。卜辞中的“
”字,据于省吾说“初义为以扑击蛇,引申为割杀之义,‘
’即《说文》‘
’字,经传假施为之”
[12]
。“
”字在卜辞中有用牲,或用人为牲,如:
羊。(《存》1.1494)
卅牛。(《明》1164)
羌百……(《续》2.29.3)
杀羊、牛和俘虏为祭牲。卜辞中所说的“鬼
”和“鬼眔周,
”,就是商人用鬼方、周人等俘虏为祭牲。《易经》所说的“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大概是这时周人已被征服,于是为商所驱使,去讨伐鬼方,因为取得胜利而受到商的奖赏。
《后汉书·西羌传》注引《古本竹书纪年》云:
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
所谓“西落鬼戎”,实即“鬼方”
。商代末年周尚服属于商,经常受商命出征。大概经过此次战争,鬼方被征服而亦臣服于商。《战国策·赵策》:
昔者鬼侯、〔之〕鄂侯、文王(按之字为衍文,鲍本无。黄丕烈云:案《史记》无),纣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于纣,纣以为恶,醢鬼侯。鄂侯争之急,辨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车(按车鲍本作库,黄丕烈谓《史记》作库)。百日而欲舍之死(按舍鲍本作令,黄丕烈谓《史记》作令)。
此“鬼侯”,《史记》作“九侯”,《殷本纪》谓“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鬼、九同为见纽字,可通假,鬼侯当即鬼方之君,服属于商时被封之号。可见,鬼方在商代末年和周一样,也成了商的属国。
关于鬼方的地望,众说纷纭。汉人见《诗经》“鬼方”与“中国”对举,因而以为是远方之国。其实“中国”为华夏的代辞。所以,与中国对举,只意味着鬼方不是华夏族,毫无远方之意。或以鬼方为北方国
,或以为在西
。王国维则根据《古本竹书纪年》及小盂鼎和梁伯戈的铭文,证明鬼方在商、周时的地望,在汧、陇之间或岐周之西而包其东北,东及太行、常山间
[13]
。王氏之说旁征博引,过去学者多视为定论。其实,王氏的论点,证据极为薄弱。首先他错误地把鬼方混同于
狁和混夷,因而他所提出的鬼方的地望忽而东、忽而西,其说可资商榷之处不一而足。1945年,笔者曾写《鬼方考》一文,对王氏所举各点详加驳辩,并分析商、周时之鬼方实即《山海经·海内北经》之鬼国。王充《论衡·订鬼》所引则言:“北方有鬼国。”根据《逸周书》、《山海经》、《穆天子传》、《竹书纪年》及《吕氏春秋》诸书,证其先在山西北部,之后始渐次南移。
根据前人和笔者的研究,春秋时隗姓之赤狄为鬼方后,《左传》宣公十五年称:“晋侯治兵于稷,以略狄土……及洛。”这个“洛”就是《国语·郑语》所说的周之北有“潞、洛、泉、徐、蒲”之洛。韦昭注谓:“皆赤翟隗姓。”其中“潞”即《春秋》宣公十五年谓“晋灭赤狄潞氏”。潞氏为赤狄已有明文,可见韦氏此注必有所本。如此则“洛”亦为隗姓之狄,当可信。又《左传》闵公二年申生所伐的“东山皋落氏”,也是赤狄。这些与隗姓赤狄有关的地名洛、潞、东山皋落等,实即《竹书纪年》所说商末年周王季所伐西落鬼戎之西落。很明显春秋赤狄所居之地洛、潞、东山皋落皆在山西长治、壶关,河北磁县一带。我们断定商、周时周王季所伐的赤狄的祖先鬼方必然也在山西,应当是很合理的,此其一。
《史记·殷本纪》“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集解引徐广曰:“九侯一作鬼侯,邺县有九侯城。”正义:“《括地志》云,相州洛阳县西南五十里有九侯城,亦名鬼侯城。盖殷时九侯城也。”按唐之相州即清之彰德府,决不能远包洛阳。“洛阳”或为“滏阳”之讹。清张琦《战国策释地》卷下所引《史记正义》正作滏阳县可证。唐贞观初,滏阳县属相州,则《括地志》所谓相州洛阳县,必为滏阳县无疑。鬼侯城在滏阳(今为磁县)、邺县(今在临漳县之西南)一带,应去其原来国土不远,此鬼方当在晋之又一证,此其二。
《左传》定公四年谈到周武王克商,周公分封诸侯,对唐叔分有“密须之鼓、阙巩、沽洗,怀姓九宗”等等。王国维以为怀姓即鬼方所姓的媿、隗之讹 [14] ,其说甚是。唐叔所受的怀姓九宗,既为鬼方,则其地当在山西的夏墟附近。此其三。
《国语·郑语》史伯答郑桓公友之言曰:“当成周者……西有虞、虢、晋、隗、霍、扬、魏、芮”。此八国中之隗国实即春秋时媿姓之狄,王国维谓鬼国即鬼方之遗裔
[15]
。其说甚合情理。笔者曾对史伯所说的八国,一一考察其地望,皆确在河东
。此鬼方应在今山西之南部,证四也。
春秋时隗姓之赤狄为鬼方后,已详如前。吾人如确知诸赤狄之所在,则其祖先鬼方地域,亦因之而明。顾栋高《春秋大事表》谓“赤狄之种”有六:曰东山皋落氏,曰廧咎如、曰潞氏,曰甲氏,曰留吁,曰铎辰。东山皋落氏据《续汉书志注》引《上党记》谓在壶关城东南。潞氏在今山西潞城县,甲氏在今河北鸡泽县境,留吁在今山西屯留,铎辰在今山西长治县,廧咎如地望虽不能确指,然晋、卫与白狄皆曾伐之。则其所在,亦当距晋、卫和其他赤狄不远。总之,隗姓赤狄之地域不出今山西、河北南部,黄河以北之地,此又为鬼方地应在山西南部之证,五也。
综此五证,我们说商、周时的鬼方地域在晋中南部,可以说信而有征了。鬼方在商、周时系一游牧民族,尚处在氏族社会阶段。游牧民族随畜牧而转徙,居处无定。今所考鬼方地域在成周北之长治县西南之洛,磁县西南之九侯城,怀姓九宗所居之夏墟周围,河东之隗国及春秋时山西南部之赤狄居地一带。鬼方民族即活动于以此诸地为中心的区域中。解放以后,有些学者根据卜辞中地理的系联方法,也提出鬼方的地望应在晋南
。可见此说已逐渐成为定论。
商王武丁时重要的敌对方国有“
方”,
字是现在的什么字,不清楚。孙诒让释“昌”(《举例》上32),叶玉森释“苦”(《钩沈》2),王国维疑是“吉”字(见《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考释》第25页)。于省吾从林义光释为
,读为鬼。于先生认为即商、周时之鬼方
。按释昌、释苦其误明显,现已无人信从。释吉亦缺乏根据。从文字学角度看,释
较有说服力。不过这个
方到底是文献上的什么方国,仍是问题。但其决非鬼方,因为卜辞中明明有鬼字,又有“鬼方”之文,怎么会又以
方为鬼方呢?所以,林、于以
方当鬼方,仍难以令人接受。唐兰则将此字厘定为
字,并谓“
为从工之字,可以断然无疑,
像工在
中,以象意声化例推之,当为从
工声。今无其字,卜辞用为国名,则当是邛之本名”(《天考》54)。
我们觉得从字形上看,唐先生的说法更为合理,问题是这个
方到底是文献上的什么方国,还是不容易确定。我们不妨先从卜辞中研究
方在当时的活动情况,到底它相当于文献上的什么国家,最后再提出我们的看法。
方见于下列卜辞:
癸巳卜,
贞:旬亡
?王
曰:有
,其有来嬄,迄至五日丁酉,允有来嬄自西。沚震(
从李学勤释震)告曰:土方征于我东
(鄙),
二邑,
方亦侵我西
(鄙)田。(《菁》2)
王
曰:有
,其有来嬄,迄至七日己巳,允有来嬄自西。
友角告曰:
方出,侵我示
田,七十人五。(《菁》2)
己卯卜,
贞,
方出。王自征。上下若,受我……(《柏根氏旧藏甲骨卜辞》25)
贞,于大甲,告
方出。(《后》上29.4)
贞,
方其来,王逆伐。(《金》508)
丁巳卜韦贞,
方其
震。十一月。(《金》531)
乙巳卜争贞,
王往伐
方,受
又。(《后》上17.2)
乎多臣伐
方。(《前》4.31.3)
贞王勿命
氐众伐
方。(《后》上16.10)
辛酉卜争贞,勿乎氐多
方,弗其受
又。(《粹》1074)
贞登人三千乎伐
方,受
又。(《续》1.10.3)
贞,
方亡
。贞登人五千,呼见
方。(《续》1.13.5)
从以上有关
方的卜辞,可以看出
方与土方同为商的敌对方国,经常处于战争之中。有时商王亲自出征,带兵多达数千,战争的规模不能说小了。其活动地望大概是在商王都的西面和北面。李学勤综合有关地名,考证
方当在太行山北的山西东南隅和中部
。陈梦家推测
方在中条山,东界沚而西邻唐,与沚界于安邑和济源之间
。这些说法都是正确的。
前引卜辞最后一条中的“
”,就是“婚”字。可能是在
方被征服后,商与
方发生了婚媾关系。下文虽然有“登人五千”,但不是“伐
方”,而是“见
方”。可见当时商王朝与
方虽然互相征战时多,但有时也趋于和好。
商时大的方国如羌方、人方一直到西周仍然存在,就连较小的如鬼方,西周初年也见于铜器铭文和文献。
方在商时固然比不上羌方、人方强大,但商王朝与之作战时所动用的武力要上千,则当时
方的武力也是不会小的。可是,为什么到周代竟见不到它的一点踪迹呢?
我们想只能有一种可能,就是商人所称的
方,到周代又改称别的名字,后人对其名字的前后转变关系已经失传。于是,
方的后裔便不为人所知了。
周代有一强大的方国,名曰“
狁”,可是说到它的先世,却很渺茫。王国维以为商曰鬼方,周曰
狁,误认为鬼方、
狁为一族之异名
[16]
。其实鬼方媿姓而
狁为允姓,后世族姓分别很严,无由定为一族,前已言之。我们考校卜辞、金文和文献上的史料,觉得卜辞中的
方到周代可能又名为
狁了。
周代“
狁”的“
”,金文作
(《不
簋》)、
(《虢季子白盘》),很明显此字从“敢”得声。而“敢”字《说文》作
,谓“从
古声”。从谐声原则看,许氏此说是错误的,因为“敢”与“古”古音不同部(“古”在五部而“敢”则在八部)。所以“敢”决不是从古得声。按籀文“敢”作“
”,从“
”不从“古”。从“敢”的字如
等字,《说文》均从籀文的“敢”从
不从古。籀文“敢”字,所从之“
”,实为甘字之倒
[17]
。金文“敢”字正从甘作
(《大簋》)、
(《番生簋》。从口实即从甘,古文字甘、口一字)。《说文》“敢”字作
,实应是从
从口,
为争字,像两手争一物(金文“敢”字所从之争,稍有讹变),所从之口实即甘字
[18]
,所以
应改为从
甘声。
等字古时既是从甘得声,在段氏八部,其《切韵》音为
,上古音应为
方之“
”是从工得声的字。“工”在段氏九部,其《切韵》音为
,上古音则应为
[19]
。“
狁”之“
”与“
方”之“
”,二字上古音同为见纽,同为闭口韵,只是元音稍微不同而已。所以,我们主张商时的
方,就是周时的
狁,从音韵通转上是完全可以讲得通的。
周时
狁的地望,过去多从王国维说以为在今陕西西北境,这是不正确的。其实从《诗经》和金文的史料看,
狁在周代应是今山西中南部的民族。那就与上面我们所讲
方的地望若合符节。所以,从地望上看,周时的
狁很可能就是商时的
方。关于
狁的具体情况,将详于讲周史的章节中。
土方与
方经常同时骚扰商土,如卜辞:
迄至五日丁酉,允有来嬄自西。沚震告曰:土方征于我东
(鄙),
二邑,
方亦侵我西
(鄙)田。(《菁》2)
迄至九日辛卯,允有来嬄自北,
告曰:土方侵我田,十人。(《菁》6)
从这两条卜辞看,土方在沚之东,
方在沚之西。两个方国都在山西中南部。
贞,告土方于唐。(《天》61)
贞,王从沚震伐土方。(《后》上17.6)
……登人三千乎伐土方。(《叕》74)
丁酉卜,
贞:今
王
人五千征土方,受有又。三月。(《后》上31.6)
征土方也动用数千人的兵力,可见土方与
方的武装力量差不多。唯土方事,仅见于武丁中期卜辞。《诗经》“禹敷下土方”(《商颂·长发》),是否即卜辞中的土方,也值得考虑。有人怀疑土方就是周的唐杜氏。《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土
说:“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左传》文公六年有杜祁,金文有“杜伯”(《杜伯鬲》)。战国典籍上记载有“杜伯射王于鄙”(《周语》上)。总之,关于杜的事迹,记载不多,可见土方在入周以后就式微了。
羌或羌方自古以来就是我国西部的少数民族。据古文献记载,羌在商汤时就曾服属于商。《诗经·商颂·殷武》说:
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
这是说商汤时羌人即向商王臣服贡献。商王武丁以后,羌方的事迹更大量见于卜辞。我们在讲商代的奴隶数量时,曾经谈到卜辞中的“
”就是“羌”,是以羊为图腾的氏族,所以有时就称“羊方”(《存》1.351;《邺》3.43.7),而多数是以羊头人的“羌”字代替,称为“羌方”。武丁时羌方的武力远胜于土方、
方,这从甲骨文里反映出来:
商方步立于大乙,
羌方。(《粹》144)
王
……令五族戍羌方。(《后》下42.6)
辛巳卜贞,登妇好三千,登旅一万,乎伐〔羌〕。(《库》310)
后一辞出自英人库全英之摹本,羌字残缺,只存一羊角,我们推测是“羌”字。如果这个估计正确的话,伐羌需要13000人,比伐土方、
方的规模大得多,则羌方必为一大部族。
羌方的地望自周以来是在西方,不过在商时,从无称西羌的,但有“北羌”之名,如:
己酉卜
,王
北羌,伐。(《前》4.37.1)
贞北羌
告曰
。(《邺》3.34.14)
卜辞所记与羌作战的沚、戉、
、雀等,或在山西南部,或在太行山区域。这里又是西周、春秋时羌氏之戎的根据地(如《周语上》谓周室王在千亩败绩于姜氏之戎,千亩在今山西介休县)。姜姓的齐、许、申、吕最初也是在山西(将在周代史中详论),“姜”就是“羌”。姜姓之族的祖先可能就是商代的羌方。所以,羌方最初的活动区域应在山西一带。
羌方对商经常进行战争,获羌的卜辞也是大量的,如:
卜
贞,戉隻(获)羌。(《续》3.42.1)
己酉卜
贞,
隻(获)羌。(《前》4.50.6)
俘获的羌人大部分用作人牲,祭祀鬼神(详第七章第一节),小部分用于狩猎和养牛羊,作为生产奴隶,如:
辛卯卜,
贞:乎多羌逐
,隻。(《续》4.29.2)
来氐羌刍……(《库》1794)
甲辰卜,亘贞:今三月光乎来。王
曰:其乎来,迄至,隹乙。旬
二日,乙卯,允
来自光,氐羌刍五十。(《遗珠》620)
第一辞是用羌人进行狩猎活动,后两辞的“羌刍”则是指用羌人豢养牛羊,这部分生产奴隶数目是有限的。卜辞所记用人牲祭祀大部分是用羌人、羌伯及少数其他方伯。杀羌祭祀一次达三四百人之多,可见商人与羌方的战争次数和俘虏人数是很可观的。但是,到周代大部分羌人(姜姓之族)与华夏族融而为一。
人方,文献上称东夷,是商末东方的一个很强的方国。《左传》昭公十一年说:“纣克东夷而陨其身。”这就是商纣王末年与东夷进行的长期战争,虽然最后终于征服了东夷,但是商王朝也耗得精疲力尽,遂为周人所乘,而终于灭亡。五期卜辞记伐人方的辞例很多,仅帝乙时就曾先后两次征人方,这里略举几条:
甲午王卜贞,乍余
,朕
,余步,从侯喜征人方,上下
示受有佑。不
祸。告于大邑商……在九月,遘上甲□唯十祀。(《通》592)
癸酉卜,在攸。派贞王旬亾尤,王来征人方。(《前》2.16.6)
癸亥王卜贞……在九月。王征人方,在雇。(《林》1.9.12)
癸未王卜贞,旬亾
。在十月又二。王征人方。在舊。(《前》2.5.1)
癸巳卜贞,王旬亾尤。在二月。才齐
。隹王来征人方。(《前》2.15.3)
癸卯卜贞,王旬亡
。在五月。在
,隹王来征人方。(《续》3.18.4)
征人方所经过的地名很多,有关征人方的各辞例,计有大邑商、雇、齐、乐、攸、
、淮、亳、䲨、杞、
等不下十数个。这些地名是现在的何地?学者间意见不一致,并且是大有径庭的
。考校各家所拟出的征人方的路线,我们认为人方的地望,当在今山东、安徽、江苏一带或淮水流域。后代的淮夷、岛夷可能就是它的后裔。
商时的方国,有虎方。如卜辞云:
贞,令
乘眔舆
虎方。十一月。(《叕》19)
舆其
虎方,告于大甲。十一月。(同上)
……虎方。十一月。(同上)
……舆其
虎方,告于丁。十一月。(同上)
……舆其
虎方,告于祖乙,十一月。(同上)
虎方的地望从卜辞中看不出来。廪辛、康丁时期的卜辞中有“涉虎”(《前》6.63.6)和“在
”(《后》上119.)。丁山认为“
”为水名,可能是《水经注·渠水》中的虎溪水,位于今河南新郑县北,中牟县西。西北即是虎牢。所以,丁山主张商时虎方当在今虎牢、中牟、新郑三角地带。俟商亡后,大概受到周人的袭击,逐渐向东南移徙。宋徽宗时安州出土的铜器《中鼎》有“王令南宫伐反虎方”的记事。《左传》襄公四年有“楚人既克夷虎”。这时所谓“虎方”、“夷虎”的地望已经是位于今安徽寿县一带的淮夷或群舒之地
。
虎方的“虎”,甲骨文多作
(《余》17.1;《燕》643)等形,为真正老虎的形象。另外,有作
(《燕》198)者,实是虎头和人的合文的“虎”字,成为以虎为图腾的氏族名。正如“羌”字作
是羊头和人的合文,“羌”是以羊为图腾的氏族名一样。不同的是,羊形的“羊”字和羊头人的“羌”字都流传了下来,而完整的老虎形象的
字未流传下来。今天见到的只有代表氏族名的虎头人的“虎”字,于是老虎形象的
字也只能用“虎”字来代表了。
周在商代本为一小氏族,对商叛服无常。因为其势力不大,在甲骨文中反映的也不多。如:
……贞,
弗
周。十二月。(《铁》261)
己卯卜,充贞,令多子族从犬
璞周。古王事。五月。
(《续》5.2.2)
允隹鬼眔周
。(《乙》3408)
壬子卜王令雀
(周)。十月。(《后》下19.3)
丁未卜,
周。八月。(《拾》4.12)
(周)方弗亡
。……周方弗其
。(《合》181)
勿令周往于
。(《续》3.28.3)
令周氐子
帚。(《前》6.63.1)
贞帚周。(《乙》8894)
以上是有关周的卜辞,周字甲骨文作
等形,作
与金文的“周”字同,或简作
,或加两手,笔者认为应当都是“周”字。上面卜辞各辞例中的周就是商、周的周,已经得到大部分学者的承认,唯徐中舒不同意。他说武丁时有关“周”的卜辞,“远在太王迁岐以前,应与姬姓的周族无关”。又说“这些卜辞都应与殷周之间的历史无关”
。
当然,徐先生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因为据史称,自周太王迁岐山周原后才有周名。商王武丁的时代远在周太王之前,那时卜辞上的“周”,未必就是姬姓之周。可是我们主张远在迁陕西岐山周原之前,“周”之名就早已有了。所以,我们仍赞同上面所举的卜辞就是有关商、周之周的记事。不过,我们认为那时周人活动的地区是在今山西省的中南部,而不是在陕西境内。这个问题很复杂,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现在先简单提一下,打算在下面讲先周的历史时再去详论。
从上面举的那九条卜辞看,周和商的关系,有时敌对,有时和好。
、“伐”、“
”四字的含义不是挞伐就是伤害。而“令周”、“帚周”则是服属商时才能出现的关系。其中的“璞周”的“璞”字作
(《前》4.32.1),唐兰先生释为“璞”,以为像高山之下,两手举辛,扑玉于甾,即璞之本字,读为
,即
伐之
。丁山一方面说唐说极精谛,一方面却又说“像入山扑取金玉形,决是
字初文。”并认为“
周”即为“聘周”
。这一辞例如读为“璞周”即成敌国,如读为“
周”即成友邦。一字之不同,意义便完全相反。谁是谁非,根据现有的材料,还难以评定。无论是释为“璞伐周”或释为“报聘周”,总还有个问题难以解决,就是为什么商的敌对方国和友好方国那么多,但对别的方国从未用过这一字,只对周用呢?
卜辞中只有武丁时有关于周的记事,以后则绝少。可是在文献上,越到后来则两族接触的关系越频繁,见于《古本竹书纪年》者如:
武乙三十四年周王季来朝,武乙赐地三十里,玉十
,马八匹。(《太平御览》八三引)
三十五年周主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后汉书·西羌传》注引)
大丁二年,周人伐燕京之戎,周师大败。(《后汉书·西羌传》注引)
四年周人伐余无之戎,克之。周王季命为殷牧师。(同上注)
七年,周人伐始呼之戎,克之。(同上注)
十一年,周人伐翳徒之戎,捷其三大夫。(同上注)
文丁杀季历。(《晋书·束皙传》引)
帝乙二年周人伐商。(《太平御览》八三引)
武王十一年庚寅,周始伐商。(《唐书·历志》引)
王率西夷诸侯伐殷,败之于坶野。(《水经注·清水》引)
王亲禽帝受辛于南单之台,遂分天之明。(《水经注·淇水》引)
可见商代末年武乙、文丁时,周王季历本服属于商,至文丁杀季历,商、周关系才逐渐彻底破裂。
卜辞中所见到的方国,除了前面七个以外,还有龙方、御方、马方、印方、黎方、基方、井方、
、亘方、兴方、
方、林方、大方等数十个之多。由于材料不多,只好略而不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