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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生活有机体

老城≠社会塌陷

欧美发达国家城市的老城区,往往因为聚集了大量外来移民、社会底层群体、少数族裔和社会边缘群体,而成为问题高发、秩序混乱的地方,出现严重的“社会塌陷”。也正因为老城区聚集的群体并不掌握话语权,城市更新改造的过程中就会出现资本、权力同底层群体权利的冲突。知识精英特别注意这个问题,由此形成西方城市研究中一些非常重要的理论传统。我们的老城区,从形态上看,与发达国家有相似之处,比如也会出现建筑形貌和基础环境的老旧衰败,也会成为城市低收入群体的聚集地,等等;因此,许多研究者在西方理论的指导下,将自己的情怀投射到老城区的居民身上,声讨旧城改造中权力和资本的霸道。

我这些年去了不少地方的老城,对上述问题却有些不同的看法。老城区确实有低收入群体聚集,但“低收入”本身并不足以解释老城居住群体的社会特征。这里聚集的老年人、进城务工群体、新入职的青年工薪阶层等,从经济收入上来看,确实有相当部分属于低收入阶层。但同西方社会的社会底层和少数群体不同,他们不能说是社会底层,而是这个社会主流人群的组成部分。老年人收入虽低,但生活有保障,退休生活安闲而又舒适;青年工薪阶层和进城务工群体只是选择老城作为人生跳板,他们在这里实现人生的向上跃升。他们不像西方社会的底层那样,因为整个社会的阶层固化而丧失向上流动的机会。也因此,尽管老城区确实因为居住群体复杂,导致社会治安状况容易出问题,但远远称不上“社会塌陷”。

2015年7月,我第一次社区调研,是在南京市的秦淮区,也就是“老城南”地区。这里的社区由相当多数十年房龄的单体楼栋和老旧民房组成,居住着大量老年人。本地年轻人基本都通过买房的方式搬走了,留下父母和长辈。老人选择留下,并不完全因为被社会排斥,而更多是主动选择:他们喜欢这里便利的生活设施,习惯熟悉的社会环境。政府近年来连续进行的老旧小区改造,大大改善了基础设施状况,也提高了居住舒适度。总体来看,居民的生活是安逸的,社会是充满活力的,更何况旁边就是名闻天下的秦淮河景区。

2016年8月,我又跟学友到绍兴上虞城区调研,这种感觉更强烈。上虞老城区并不大,北至西横河,东至百沥河,南到杭甬铁路,西至曹娥江边,用地面积300公顷,居住容量约6万人,全部位于百官街道办事处辖区内。百官自上虞置县后就一直是县治中心。1954年,上虞还治于百官,经过60多年发展,上虞城区也从龙山脚下快速拓展。县城迁回百官后,县治中心最初位于龙山路西北(今滨江豪园),县城最主要的行政机关、商业设施和公共服务设施等基本都设在横街以上的解放街和龙山路上,即俗称的“上堰头”。到了1980年代,“下堰头”开始崛起,上堰头逐渐衰落。随着上虞城北新区开发,许多商品房住宅小区建成,行政中心迁移,大通购物中心、上百万和城等大型商业综合体建成,一些优质教育和医疗等公共服务资源也开始向城北布局,城北迅速崛起为上虞新的城市中心。同新城区相比,老城区虽然存在硬件设施老化、停车难等问题,却也具有公共服务资源集中、生活便利度高等优势,属于老化且成熟的城市社会空间,并未像欧美等城市出现郊区兴起与老城区衰退的现象。所以说,虽然老城区出现了老化现象,但由于其仍然拥有充足的市场就业机会和优质的公共服务资源,依然保持了相当的活力。这是我们认识中国城市老城区的特点和应用西方城市更新理论时必须注意的基本前提。

绝对老化与相对老化

作为城市居民的居住空间,老城区从居住环境上看,其鲜明特点是“老化”。这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一是绝对老化,二是相对老化。这里以绍兴上虞区为例做一些说明。

绝对老化主要是指住区基础设施等硬件条件的老化。上虞老城区房屋大多建成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建筑寿命已经长达30年,但其老化程度其实远没有很多大城市老城区严重。按照《民用建筑设计通则》(2005)规定,普通建筑物的设计使用年限至少是50年,但是,由于时代局限,当时缺乏统一的建设标准和规范,建筑质量本身并不高。上虞区建设部门负责人跟我们说,如果按照现在的标准衡量,这些房子都属于危房,甚至可能连三四级地震都无法抵御。而且,由于设计缺陷和使用年限过长,下水管道损坏、堵塞问题突出,几乎每次遇到强降雨都会发生严重的积水问题。还有些问题在老旧小区改造过程中也暴露出来,比如房屋地基脆弱,管道开挖可能造成其沉降甚至开裂等。绝对老化造成的问题是普遍的。比如房屋漏水,社区居民调解工作主要就是在处理这类问题;比如线路老化和乱搭,很容易引发短路等安全问题;再比如雨污管道合一,既造成环境污染,还很容易堵塞管道,导致积水或污水外溢。此外,老小区的内部道路大多也年久失修,路面破损严重,居民出行不便,且老年人容易发生人身安全问题。这些现象都属于绝对老化,即建筑物自然折旧或使用耗损引起的客观的质量下降问题。

另一类是相对老化。同绝对老化相比,这类老化主要是由于硬件设施滞后于居民需求变化而引起的,即其问题并非由于硬件条件质量下降,而是不适应居民的新需求造成的。应该说,相对老化也是难以避免的,住区的设计与建造主要针对当时的居民结构和社会需求,其固化为相应的物质空间结构后就比较稳定了,而居民结构和社会需求则在不断变化。作为单位集资房,这些小区当时针对的都是正在工作的中青年人,30年后他们都步入老年,不同年龄层次的需求当然会有差异。相对老化的问题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停车难,二是公共活动空间不足。这两个问题也是所有老旧小区普遍存在的难题。随着生活水平提高和人们交通出行方式的改变,私家车拥有量爆发式增长,时间不过十年左右。在这些小区建造的年代,人们的主要出行方式还是自行车,所以小区设计中虽已为每家建造了附属房,用来停放自行车和堆放杂物,但面积都只有几平方米。附属房用来停放电动车都显不足,更谈不上停放汽车,居民只好将车辆停放在小区绿化带、楼间空地,或者公共道路上。一些开放式小区的“好处”是,小区内部有几条城市次干道和支路通过,居民将其作为夜间停车的主要场所。车辆无序停放引发的问题比较多,除了日常摩擦,最大隐患在于堵塞消防通道,一旦小区内发生火灾,消防车辆可能难以顺利抵达目标区域。公共活动空间不足的问题是随着人们健身休闲需求的增加而产生的。特别对于老年人来说,受限于身体条件,他们的生活半径比较小,更加依赖步行可达的活动空间。在老旧小区,室外空间呈现绿化有余而活动空间不足的现象,即花草树木等植被茂盛,以致通风透光不足,又缺乏较为宽敞的公共活动场所,室内空间同样有限。相对于每个社区动辄一两千人的老年人口,现有的老年人活动室数量严重不足。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问题也可以归为相对老化,比如没有管道燃气、多层住宅平顶造成的漏水、不保温等问题。这些问题也是随着人们生活需求变化引起的,但因为居民需求存在差异,使得上述问题的影响就不是均质的、普遍的了。

绝对老化和相对老化对居民的影响是不同的。前者是对所有居民基本生活的基本需求的影响,影响面更广;后者则是对部分居民的特殊需求的影响,比如,停车难影响的是有车家庭,公共活动空间不足影响的是行动能力有限的老年人,没有相应需求的居民并不会受到住区相对老化的影响。

正是这种差异,使得老旧小区在改造过程中不可避免地遇到了很多困难甚至阻碍。除了施工过程中必然会造成的扰民问题外,居民需求不一致造成的施工难题同样突出。其中,主要集中于对相对老化问题的化解上,比如,要缓解停车难和活动空间不足问题,势必要在有限的小区空间里进行内部调整,主要方法是减小绿化面积,以增加停车位和公共活动设施。但没有停车需求或活动需求的居民可能并不支持甚至抵制,即使统一增设停车位和活动空间,设在哪里,怎么设计等都很容易引发矛盾。相对地,对绝对老化问题的化解,反而大多容易操作,无论是道路修复还是管道改造,这些问题的解决受惠的是绝大多数居民,更容易得到普遍的支持,遇到的困难也主要是施工难度大等工程建设问题,而很少像相对老化问题的改造那样,引发居民间的纠纷。

生活有机体

若从城市功能上看,“老化”就非但不是老城区的劣势,反倒成了优势。原因很简单,“老化”往往代表着“功能成熟”。老城区是数十年城市建设与发展的积累,实现了优质公共服务资源的高度聚集。一些县级城市和中小城市老城区面积较小,使得优质资源分布密度更高,便利性极好。老城区的居住小区功能都比较单一,主要是居住功能;但小区与老城区的城市空间紧密关联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区域性的功能支持系统,老城区居民的基本生活需求都可以从这个功能支持系统中得到满足,此外,该系统还具有低成本和高度便捷的优势。同时,服务供给的市场空间也为大量外来人口提供了生存机会,他们在这里从事一些小型餐饮、零售、家政等服务行业的工作,成为老城区社会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这个意义上,老城区成为一个具有内部活力的生活有机体。老旧小区的功能有限性与周边公共服务设施的完备性构成了老城区城市空间的特有属性。同新建商品房小区大多规划有丰富的小区内部功能设施相比,老旧小区的居民对周边区域性的功能支持系统更加依赖,同城市公共空间的互动更为密切,小区与区域空间构成了紧密的有机关联,这是老城区更加具有社会性活力的基本原因。

正是成熟的功能设施,为老小区形成生活有机体奠定了基础。认识社区生活有机体,需要区分居民生活的三个层次,即家庭生活、社区生活和社会生活。所谓家庭生活,顾名思义,就是居民家庭边界内的生活内容。社区生活,则指居民在家庭之外、社区以内所参与的休闲、社交、公共事务治理等内容,考虑到与周边环境的紧密关联性,居民在社区周边步行范围内的生活内容也可视为社区生活的一部分。更为关键的是,相邻区域内公共空间的社交对象、生活内容往往与社区紧密相关,这是其与城市中心广场等大型城市公共空间相区别的地方。社会生活则是指居民超越社区边界的,以整个城市为半径的休闲、社交等生活内容。社会生活发生在地理空间上与社区相对隔离的城市空间内,其互动对象也基本与社区居民无关。简单区分这三个层次后,我们就可以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老小区作为生活有机体,同新小区的关键区别。简要说来,老小区是一个家庭生活与社区生活紧密关联的生活空间;新小区则往往以家庭生活为主,社区生活非常少,社区居民更依赖于社会生活。一个社区能够形成生活有机体,关键在于社区生活是否丰富。社区生活是让居民从家庭生活走出来,与邻里打交道,并在邻里互动中产生出社区公共性的必要条件。

老社区的社区生活主要包括以下两个主要内容:一是群体性的休闲生活,主要是以趣缘性组织为核心展开的休闲,和以麻将馆、棋牌室、小区公共空间为基础展开的开放性、大众性休闲。趣缘性组织的休闲活动往往需要一定的才艺和特长,会唱会跳,爱好书法美术等等,因此会天然形成一定的门槛,导致其直接参与度不会很高。普通居民最多通过观看表演进行间接参与。后一类休闲活动则不需要特殊技能,其中以在墙根处、树荫下的公共空间的闲聊开放程度最高。大多数普通老年人更愿意出入这些场所,即使不直接打牌打麻将或者参与聊天,光是围观本身就能带来休闲效果。二是传播信息生产舆论的社交生活。老年人的群体性休闲本身就具有社交功能,群体性休闲不同于养花种草这类个体性休闲,它本身就依赖于邻里互动。同社会生活领域的社交相比,社区生活中的社交具有重要的信息传播和舆论生产功能,也正因为具备此功能,老小区才具备了一定程度的熟人社会的特点。

当然,除此之外,社区生活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关于社区公共事务的。不过,居民对于公共事务的关心和参与一般来说很少是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具有明显的社区动员的特点。但是,丰富的社区生活为居民参与社区公共事务奠定了基础,正是因为居民有社区生活的内在需求,所以他们对社区软硬环境才会形成直接的关切。相比之下,新小区居民的社会生活需求主要是通过社区之外更广阔的城市空间实现的,对社区的需求仅限于家庭生活和小区硬环境,而后者依托于物业公司提供,因此,他们对于社区公共事务的参与意愿就要比老小区低得多。

在这个意义上,老城区的更新改造应该致力于强化和优化生活有机体的功能,同时,从生活有机体的角度出发,也能够合理分配小区空间与区域空间的改造资源。比如,就不一定非要将小区或者社区从区域空间中割裂出来,单独进行功能完备性的改造,也不必非要在小区内狭小逼仄的空间里,螺蛳壳里做道场,想方设法增加公共空间,其实完全可以将其与周围空间作为一个整体,从畅通区域空间内的功能支持系统出发,进行统筹设计与改造。这样,也可以实现资源更优化的配置。 g2am4Ee+tkloddXv9wV3bV/knJ2hYSwi6UKYl3dkWLAg9UIiHLyQbDW+X9aFaZK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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