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贤从山上砍柴回来,刚放下镰刀,就接到邮递员送来的萧山二中录取通知书,他高兴地跳了起来。一想到要交那么多学杂费和伙食费,他的心骤然冷了下来。母亲得知这消息后,既高兴又发愁。她坐在椅子上,一斗接一斗地吸烟。懂事的儿子见母亲一脸愁云,他对母亲说:“我不读了。”母亲沉默了一会后说:“我们陈家只有你一根独苗,陈家翻身只指望你了。我要想尽办法让你去读。”儿子说:“哪来那么多钱?”母亲说:“我明天去一趟临浦,我去找宽巨,要他给我预支裁缝工钱,他家在做生意,有钱。他家人多,有做不完的衣服。”第二天,母亲去临浦,下午她回来了,一回到家,她从衣袋里取出用手帕包好的十元钱,交到儿子手上:“宽巨说,近来生意清淡,没那么多现钱,只借给我十元钱。”儿子接过钱,高兴地说:“够了,能报上名了,等开了学,马上可申请助学金。”母亲为儿子做了一件白土布衬衣,又赶制了一双布鞋。世贤用自己卖柴的钱,买了牙刷、牙膏和毛巾,听说中学生要讲卫生,每天要刷牙。出发那天,天气晴好,陈世贤与一起考入二中的倪冠常、倪国华一同前往,一路上,有说有笑,很快到了二中,报了名。
萧山二中,是新中国成立后新建的一所中学,与萧中一样,是全县最高学府。红墙黛瓦的教育大楼,屹立在万安桥畔。当陈世贤第一次步入教室,闻到红漆地板发出的浓浓的油漆香。新的校园、新的老师、新的同学、新的梦想、新的追求从这里起步。陈世贤最喜欢文学和汉语这两门功课,代数、几何、化学、物理,他也喜欢。在文学作品熏陶下,在文学老师引导下,一个文学梦在陈世贤头脑中萌芽。课余饭后,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图书馆和阅览室。他如饥似渴地阅读课外读物。巴金的《家》《春》《秋》,茅盾的《子夜》、高尔基的《母亲》、杨沫的《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及鲁迅的小说杂文,都是他爱不释手的读物。他像婴儿吸奶一样,从这些文学作品中汲取奶汁,丰富自己,充实自己。他新奇地发现,在图书馆,有那么多好的书在等他去阅读,去享受,他恨时间太少,不能丢掉功课。
陈世贤的散文诗——《苦难的童年》在校刊上发表,他的作文常常被文学老师作为范文在其他班级朗读。同年级的文学爱好者默默地崇拜他,丙班的王加范就是其中之一。王加范经常在图书馆、阅览室与陈世贤相遇,但她从不与陈世贤打招呼。她含情脉脉的眼光时而在陈世贤脸上停留,陈世贤从未察觉。
寒假来临了,学校要组织少量学生留校,管理校园。陈世贤是学校指定的留校组长,王加范也见机报了名,与陈世贤接触机会增多了。在同桌吃饭时,王加范把肥肉挟给陈世贤吃。王加范天天陪陈世贤在学校传达室值班。
在传达室,陈世贤放胆仔细端详王加范容貌:瓜子脸型,皮肤白嫩,牙齿整齐洁白,身材匀称略显丰腴,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姑娘。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留校?”王加范突然问陈世贤。
“我怎么知道。”陈世贤回答。
“我是为你留校的。”王加范的脸红了。
“为我留校,难以理解。”陈世贤看了一下王加范微红的脸。
“你的作文写得好,我想请教你,平时没机会。”王加范嫣然一笑。
“那还不是为你自己。”
“我一时说不清,以后你会明白的。”王加范补充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作文为什么写得那么好?”王加范紧追不放。
“正如你刚才说的,我也说不清。”陈世贤不加思索地回答。
“你不要保守好不好,透露一点嘛!”王加范眼光与陈世贤眼光相遇。
“用心去写,把你真实情感写出来,不要片面去追求词藻华丽。”陈世贤说了自己写作文体会。
“我也用心去写,为什么写不生动呢?”她望陈世贤的眼光是迷人的。
“这里有一个题材的问题,选材一定要选自己熟悉的,为什么作家一定要深入生活,生活是创作源泉,没有生活,作家就写不出好作品。”陈世贤把自己平时学的一点创作知识发挥了一下。
“对了,你说到点子上了,关键是要写自己熟悉的题材,我受到启发了。”王加范的眼更亮了。
“当你拿到作文题目,打腹稿时,一定要搜集你所亲身经历过的,有深刻体会的事件。”
王加范从衣袋里取出一颗水果糖,剥出后塞到陈世贤嘴里:“奖励你!”两人会心地笑了,她比他笑得更灿烂。
陈世贤一边与王加范聊着,一边在烘烤一件未干衬衣,一不小心,掉入白炭火盆,陈世贤迅速拿起时,衬衣一处烧成一个洞。陈世贤只有两件衬衣,轮流替换,一件衬衣烧破,拿什么替换。王加范拿去一看,对陈世贤说:“别急,我有办法。”她立刻起身,赶回寝室。十分钟后,王加范回来了,她从寝室拿来了针线和一小块白布,不到半小时,她把破洞补好了。陈世贤很感激地对王加范说:“你的手真巧!”
有一天上午,陈世贤在传达室值班,突然有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一进校门,大声说:“你们学校出事了,有一位老师投浦阳江自杀,尸体在浦阳江边,你们学校马上派人去认尸。”陈世贤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呆若木鸡。还是王加范反应快,她马上去叫厨房胡师傅,叫他把浦阳江边尸体运回来。尸体运回来了,躺在一块旧门板上。陈世贤凑近一看,是王济周先生。王先生一只僵硬手往上举着,一条腿硬邦邦弯曲着,尸体暂时安放在阅览室旁草舍里。第二天一早,尸体不见了。
后来听说,寒假期间,全体教师集中在县城整风“反右”。王先生借机出逃,先到杭高与未婚妻见面后乘火车到了临浦,喝两小瓶白酒后投江,浦阳江边放着两只空酒瓶。
开学了,县教育局派来新的校长,教导主任也易人了。校园的空气显得异常的肃穆和沉闷。好多先生不见了,听说有的戴上右派帽子,有的是历史反革命分子。学生们私下议论纷纷。大家有一个共同看法,凡戴上帽子的,在教育上是出类拔萃的。后来又听到这样的传言,某先生进监狱了,某先生在农村放牛……
从那开始,陈世贤的心蒙上了阴影,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像王济周这样一位深受学生爱戴和尊敬的先生为什么要反革命?课余饭后,这些在学校消失的先生们成了学生们谈论的话题。
王济周先生是《文学》课老师,他讲课时抑扬顿挫的声调,引人入深的讲解,把学生们领进了祖国文学宝库殿堂。他不知疲倦地向学生们讲解《诗经》、《楚辞》、《史记》、《红楼梦》等文学名著和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曹雪芹、鲁迅等一大批爱国文学家、诗人的生平事迹。最使学生们难忘的是他仿古人吟诵《离骚》时的悲怆声韵和流着眼泪的动情神态。他谆谆教导学生们要像屈原那样热爱祖国、忠于祖国,要像鲁迅那样做人民大众的“孺子牛”。在他熏陶下,使陈世贤懂得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邪恶丑”。他的教导,成了陈世贤人生道路上的座右铭。
临近春节某日,陈世贤正在传达室值班,王加范同班同学宋芹娟跑到传达室对陈世贤说:“王加范病了,你快去看他,C12宿舍,别走错。”陈世贤急忙向女生宿舍跑去,敲门进入王加范宿舍,见王加范睡在床上。陈世贤问:“什么病?”王加范有气无力地回答:“感冒了。”陈世贤又问:“吃药了吗?”王加范说:“哪来的药,校医务室没医生。”陈世贤焦急地说:“那怎么办?”王加范平静地说:“没事的,过两天就会好的。”女生宿舍与男生宿舍一样,除了四张木床,既没桌子,也没凳子,陈世贤傻乎乎地站在王加范床前。王加范示意陈世贤坐到她床上,陈世贤不好意思,还是站着。王加范又加一句:“室内无人,你坐吧!”陈世贤坐了下来,刚坐下,王加范伸出左手,握住陈世贤左手,按到她的前额上:“我有没有发烧?”陈世贤第一次触摸姑娘皮肤,觉得很烫,他缩回手说:“你在发烧,得服退热药,我到镇上去买。”王加范深知陈世贤无钱,不能为难他,她动情地说:“你来看我,就是最好的退热药,放心,明天一定会好的。”陈世贤说:“开什么玩笑,我还是去买药。”王加范又拉住陈世贤手说:“你别走,我不让你走,如明天还不退烧,再去买药。”陈世贤只好打消去买药的念头,默默地坐在王加范床上,眼睛望着窗外。他想,今天来探望病中的她,是宋芹娟出的主意,还是王加范本人主意?若是宋芹娟出的主意,那肯定也是王加范默许的。叫一个男同学到女生宿舍来看一个女同学,其意义是非同寻常的,超越了同学之间一般友情,那又暗示着什么呢?是不是王加范喜欢上我了呢!虽然他们之间至今从未提到一个“爱”字。
“你在想什么呢?”王加范打破了沉默。
“没想什么。”陈世贤转过头,看了一下王加范。
“你肯定在想什么,你不想告诉我。”王加范眼睛直逼陈世贤。
“我以后告诉你,现在为时还早。”他避开了王加范火辣辣的眼睛。
“你不肯告诉我,我也没办法。”王加范坐了起来,背靠在床上。
“你晚上想吃什么?”陈世贤想借机离开。
“我什么也不想吃。”
“要吃一点的,我去叫宋芹娟给你送点饭来。”陈世贤站起,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又折回到她床前:“如你明天仍不退烧,叫宋芹娟来通知我,我去买药。”说完,离开了女生宿舍。
陈世贤母亲在给他姐带小孩,老家新坝没人了。除夕夜,陈世贤到他姐家分完了岁就回到学校。大年初一,王加范带着一大包吃的东西也回到了学校。陈世贤与王加范见面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年初一就出门?”王加范笑了笑说:“诗经里有句诗,一日不见三秋兮!几天不见,好想你呀!”陈世贤沉思了一忽儿说:“我也好想你,你的感冒好了没有?”王加范:“那天你到宿舍去看我,第二天就退烧了。”王加范一边说一边从布袋中取出粽子、年糕、花生、鸡肉之类的年货。陈世贤说:“你拿这么多东西出来,你娘不骂你。”王加范说:“我娘独宠我,她哪敢说。”陈世贤看着这么多吃的东西,内心很激动,比自家亲姐姐还关心他、疼他。他想,在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关心他疼他的人,心里暖洋洋的。
开学临近,陈世贤在为学杂费而苦恼,哪里去筹十几元钱呢!母亲在给姐带小孩,姐姐刚死了丈夫,生活很困难,他难以向姐姐启口要钱。堂兄从部队给他寄来了一双军用皮鞋,他舍不得穿,他把皮鞋拿给姐,叫姐去卖。姐把皮鞋退还给弟弟,拿出十元钱,对弟弟说:“最困难,你的学费也要去交的,皮鞋你自己留着穿。”
开学了,同学们陆续到交费窗口交费,陈世贤知道十元钱是不够的,所以他迟迟不去交费。最后,陈世贤带着仅有十元钱,到了交费窗口,他惴惴不安地拿出十元钱,正要开口,窗口内袁先生先说:“陈世贤,你的学杂费王加范给你交了,你把收据拿去!”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红了,他取了收据,迅速离开。
六十年代,是物资匮乏的年代,无论买什么东西,凭票供应。每人定粮,每月二十八斤。正在青春期的青年,二十八斤怎够吃,每顿饭只好限着吃。下课铃一响,同学们奔向餐厅。宋芹娟站在餐厅门口,见到陈世贤,把手中饭票悄悄递给陈世贤。陈世贤明白,这饭票是王加范托宋芹娟转交的,上学期也有过一次。陈世贤把手中饭票数了一下,足有八斤。饭票虽轻,但陈世贤觉得这饭票很重,何止八斤、千斤!这饭票蕴涵着一个年青姑娘对一个穷困学子深深的情愫。
三年寒窗很快结束了。
刚拍完三(2)班全体师生毕业合影,宋芹娟塞给陈世贤一便条。陈世贤展开一看,上面写着:
世贤:
明天下午二点,我在峙山上等你,不见不散。
加范
第二天下午,陈世贤怀着激动心情登上峙山。远远望见王加范坐在峙山庙前一块崖石上。
“你早来了?”陈世贤走到加范面前,发现加范今天服饰一改平常素色,今天她穿一条花格裙子,裙摆下裸露两条白嫩丰腴大腿,如刚出水的藕。
“我也刚到。”加范平静地回答。
“你有什么急事?”陈世贤坐在加范身旁。
“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加范双眼直勾勾盯着陈世贤。
“我打算报考高中,那你呢?”陈世贤没看加范,望着峙山下浦阳江,浦阳江南岸风光全收眼底。
“我可能考不上。”加范有点忧虑。
“你的成绩不差,为什么这么悲观。”
“我出身不好。”
“你家什么成分?”
“小土地出租。”
“这种成分,我第一次听说。”
“土改时,我家有几亩地,家父是教师,全家没劳力,出租给别人种,地主划不上,划了一个小土地出租。”
“这成分不是很差,你要有信心,还是报考高中吧!”陈世贤鼓励他。
“听天候命吧!”加范语调仍很低沉。
“今天我们来一个约定,无论你我考上什么学校,明年的今天在此相会,不见不散。”陈世贤向加范建议。
“好啊,我赞成!”加范不加思索地回答。
加范的屁股挪了一下,靠近世贤身边躺下,双手枕后脑,面朝天空。陈世贤看见她胸部高耸山峰在频频起伏,似乎听到她的心跳声,陈世贤很想俯下身去吻她,可他鼓不起勇气,只是右手握住她的左手,有一种触电感觉。
“你也躺下。”加范的脸涨得通红。
陈世贤躺下后,侧过身子,闻到她的发香。他突然把她抱住,在她苹果似的脸上疯狂地吻,吻她的耳,吻她的脸,最后两嘴胶合,越抱越紧……
太阳西沉,浦阳江上的轮船发出汽笛声,轮船靠码头了。峙山路上来了几个人,陈世贤迅速爬起。
“你拉我!”加范伸出一只手。
陈世贤用力一拉,把她拉起,并帮她拍身上灰尘。
已是学校晚餐时分了,陈世贤打算到姐家去吃晚饭。
“我回学校去,宋芹娟在等我。”她的脸颊红得更迷人了。
在峙山山下,三岔路口中,俩人分了手。
陈世贤从姐家出来,到街上买了几本日记本,打算作为纪念品,赠送给同学们留念。
寝室里,热闹得很,同学们在互赠纪念品,有的在整理衣物,明天要各奔前程了。
熄灯后,陈世贤久久不能入睡。下午峙山上发生的情景,如电影镜头在他眼前重现。他吻了加范,抱了加范,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热吻女性,嘴边似乎还留着她的肉香。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他与她相爱了,她是他的初恋情人了。他又觉得来得太早、太快。有一种梦幻的感觉,有人曾说,青年学生的爱情,多半是空中楼阁,多半以悲剧告终,一种忧虑潜入他的心底,久久拂之不去。
陈世贤接到萧山中学录取通知书后,四处托人,寻找临时工作,为下学期的学杂费、伙食费做准备。他与同学陶海贤一起,在临浦万和镬厂建筑工地去做小工,扛砖头、拌水泥、搞运输。干了半个月,赚了二十多元钱,这是他用自己汗水换来的钱。他拿到钱后,为母亲买了一条香烟。当母亲拿到香烟时,热泪盈眶,母亲喃喃地说:“没白养你,有孝心。”陈世贤又通过居委会介绍,在临浦煤球厂又找到一份临时工作,为煤球厂拉黄泥。手起泡了,仍然坚持每天拉车。半个月下来,他得了二十几元钱,除了留作交学杂费、伙食费外,为自己买了一顶蚊帐,做了一套衣服。
开学了,陈世贤背着包裹去萧山中学报名,到了萧山中学门口,他怀疑自己眼睛是否看错了,再仔细一看,萧山中学牌子挂在门前。萧山中学校门及传达室是旧式民房改建的,右边的学生宿舍也是老底子民房。两栋一字排开的教学楼显得很陈旧,吃饭大厅是一座草棚。从硬件设施和环境看,比萧山二中逊色不少。但毕竟是萧山最高学府,师资力量比较雄厚。
最令陈世贤头痛的一门功课是《俄语》,不仅单词难记,卷舌音久练不成。一有空闲时间就练卷舌音。另一件令陈世贤纠结的是团支部书记章敏经常纠缠他。章敏的脸,整天洋溢着微笑,眼在笑,嘴在笑,连唇边一颗黑痣也会笑。每天中午,她看到陈世贤坐在教室里,她就凑到陈世贤课桌前,向他请教代数、物理她解不出的难题,她甚至连团日活动怎么搞,也与陈世贤商议。
“支部书记同志,你应该同你支部委员去研究,怎么来问我呢!”陈世贤婉言谢绝她。
“你是班长,与你商量没错。”章敏笑起来确实有点可爱。
“那是两码事,班长不管团支部。”世贤也笑了。
星期六下午课外活动时,章敏把陈世贤叫到一个隐蔽处,对陈世贤说:“明天中午去我家吃中饭。”
“我算什么,怎么可以到你家吃饭?”
“学校伙食差,我想让你去改善一下。”她的语气是诚恳的。
“你的情我领了,谢谢你的好意。”
有一天,陈世贤好友沈绍英悄悄对陈世贤说:“章敏对你好像有点意思,她在靠近你。”
“她就是那种人,没别的意思。”
“我实话告诉你,我已有心上人,但绝不是章敏。”陈世贤向沈绍英透露了一点秘密。
“你的心上人在哪里?”沈绍英紧追不放。
“在临浦,可惜她失学了。”
他想起了王加范,他曾给她写过数信,只收到她一封回信,回信写得很简约,只说情况有变,她在斗争着,详细情况到约会那天告诉你。陈世贤隐隐约约感觉到王加范可能变心了。
陈世贤又写去书信,均没有收到她的回信。
终于等于约定的那一天,陈世贤准时到了峙山庙前。但迟迟不见王加范身影出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山的那条路。王加范的身影终于出现了,是她,对,是她,她姗姗来迟。
“我迟到了,对不起!”她的脸色很憔悴。
“你是不是病了?”陈世贤关切地问。
“我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从今天起,你把我彻底忘了吧!”她的两眼含着泪花。
“发生了什么事,快告诉我!”他焦急地问。
“父母之命,要我嫁给一个政府干部。”她几乎要哭了。
“什么年代了,还有父母之命!”他愤怒地吼了起来。
“我反抗过,甚至绝食斗争,都失败了。”她泣不成声。
“难道没有办法了吗?”他有点绝望。
“唯一办法与父母断绝关系,但我做不到。”她站不住了,坐在崖石上。
“我多么爱你啊!”他捧起她的脸说。
“我也爱你呀!”她倒在他的怀里。
“命运啊命运!”他放声痛哭起来。
“宋芹娟也爱你,我把她介绍给你。”她仰起头,等待他地回答。
“我爱的是你,不是她,爱情不是买萝卜白菜。”他放开他,苦笑了一下。
“祝你幸福!”他含着泪,悲愤地走了。
陈世贤回到姐姐家,卧床不起,母亲叫他吃饭,他说吃不下,问他什么地方不舒服,他沉默不语。这痛苦,既不能向母亲诉说,也不能向姐倾吐,只能他一个人忍受。
陈世贤躺在床上,两眼流着泪水。他的思绪飞到万安桥畔,补衬衣,代交学杂费,送饭票,大年初一送年货,峙山上的热烈狂吻……这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悲剧;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悲剧,这是发生在封建年代,还是可以理解的。封建王朝推翻几十年了,新中国早已诞生了,再次发生这样的悲剧,难以理解,不可接受。可是,王加范说,她不愿断绝父母关系,她宁可牺牲爱情而去做一个孝子贤孙。这是铁的事实,已不可改变的现实,明天她就投入到一个当官人的怀抱。
陈世贤的心碎了,他的心冷了!
1958年下半年,全国掀起大办钢铁运动,中央提出亮口号,钢铁产量要赶超英国,要成为全世界钢产大国。萧山县委县政府摆出强大阵容,成立了第一书记牛树桢为总指挥的夺钢指挥部,下设开矿、运输、机械、物资调拨、劳动调配、基本建设六个组,钢铁被称为大元帅,其他一切工作都要为钢铁大元帅让路。上级三日两天统计建小高炉数字。据《萧山日报》报导,长河乡速度最快,一昼夜建造了180座小高炉,城厢镇两天时间也造了70座。在寻找矿源运动中,在楼塔岩山找到了矿源。一时间,岩山炮声隆隆,车辆穿梭,矿石源源不断运往全县各地。焦炭供不应求,发动群众上山砍伐森林。
萧山中学也不例外,校党支部书记董明秀任总指挥,校长楼祥永任副总指挥。学校宣布停课办钢铁,操场成了建小高炉的战场。学校规定,每个班最少建一座小高炉。建炉材料要各班自己想办法解决。各班派出精干男生,向北干山进军。凡是山上坟头、生廓,不管有主无主,被一个个扒平,将造生廓砖头一块块削好,搬运到操场砌小高炉。那些生廓里的棺材、尸骨,有主的就地深埋,无主的被遗弃在山上,扰得山上的死鬼也不得安宁。
砌小高炉要耐火泥,学校组织力量到长山上去挖那儿的黄泥。各班按照上面发下来的图纸,开始砌小高炉。小高炉砌好后要烘炉,把北干山上松树砍倒,锯成小段,运回学校作烘炉材料。松树虽潮湿,但松树干里有油,燃着后火势很猛。整个操场,浓烟滚滚。铁矿石和焦炭是上面分配下来的。运来的矿石大小不均匀,炼铁的矿石必须敲成均匀的小块。一时间,操场上响起铁锤敲击矿石的敲击声。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要点火炼铁了。但是炉内焦炭已经燃尽,仍不见铁水流出来。
当时《萧山日报》登出临浦成功炼出铁水的报道,一时轰动全县。各地都派出人员到临浦去取宝贵经验。结果到实地一看,临浦炼出来的所谓“质量很好”的铁是“铁尿”。
全县一哄而起的小高炉难以为继,纷纷偃旗息鼓。萧山县委为了集中力量办钢铁,决定建立萧山钢铁厂。这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钢铁厂,铁水是流出来了,但都在炉口结牢,要用炸药才能炸开。不久,这个钢铁厂也停办了。
从各级政府领导到基层老百姓,他们心里都明白,大办钢铁是劳民伤财,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发声,把牢骚、怨气埋在心底。
在建高炉休息时,高二年级几个爱好文学的同学坐在一起聊天,陈世贤建议筹建一个红旗文艺兴趣小组,高天龙、章柏青、张志法等同学拍手叫好。大家推选陈世贤为筹备小组组长,高天龙为副组长,邀请马达远老师任顾问,待复课后正式成立红旗文艺兴趣小组。
学校复课后,紧接着开展共产主义教育运动,动员学生大放大鸣大字报。张志法第一个贴出一张大字报,题目是:陈世贤不要党的领导,其内容是陈世贤不经学校党支部批准,擅自组织红旗文艺兴趣小组。继张志法贴出第一张大字报后,又贴出七八张大字报,矛头直指陈世贤。教导主任陶继德亲自布置批判陈世贤专栏。批判陈世贤大字报贴满了教育大楼的走廊。整个校园成了大字报的海洋。学校又在饭厅召开批判陈世贤大会。陈世贤两耳只听到高声喇叭刺耳的声音,上台发言的人,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好像在做一场噩梦,浑身出汗,头脑昏沉。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会场的,是如何倒在寝室床上的。
第二天,陈世贤收拾棉被衣物,背上包裹,乘火车回到临浦姐姐家里。母亲见他包裹,生疑地问:“放假还不到时候,怎把棉被带回来了?”儿子没回答母亲的话,进屋躺在床上。在母亲再三追问下,儿子抱住母亲放声痛哭起来,数日来在学校受的委屈,像火山喷发,一下子发泄出来。当母亲知晓原委后,气愤地说:“学校欺侮我儿子,我要告他们去。不读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身体要紧,饭一定要吃。”在母亲苦口婆心劝说下,儿子才起床吃饭。
第二天,班主任芮孟焕老师到了临浦姐姐家,劝说陈世贤回学校去。母亲对芮老师说:“我儿子没犯什么错,为什么要批判他,给我一个说法。”芮老师说:“这是运动,运动过去就好了,学校没处分他什么。”陈世贤对芮老师说:“我受不了这样无故的打击,我的尊严到哪里去了?红旗文艺兴趣小组还没正式成立,根本不存在不要党的领导,学校不给我一个解释机会就批判我,我心里不服。谢谢你的好意,我决不回学校去。”
从此,陈世贤告别学校生活,走向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