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阳江,又称小黄河。从浦江县西部山岭流出,经诸暨市,流入萧山境内,到了临浦镇作一个九十度转弯,向西流去,在三江口与富春江汇合,流入钱塘江。在义桥镇与临浦镇之间,在浦阳江边,有一个村子,名叫新坝村。顾名思义,这个坝是新辟的。在浦阳江与里河之间开了一个闸口,成了浦阳江与里河之间的一条通道。这通道比临浦、义桥的通道更短、更便捷,因此成了南来北往的易货地。从浙西山区产的木材,石灰石,经新坝运入运河,运往绍兴宁波等地;绍兴产的黄酒,沿海产的盐,经新坝,运往金华、衢州、兰溪等地。浦阳江上和里河里的运输货船排成长龙。村子里一代有力气的壮年,成了一代运输工人。新坝村倪姓是大姓,姓陈的只有陈照兴一家。陈照兴,五十开外,身体壮实,为人忠厚老实,在过塘行出卖劳力,养家糊口。自日机轰炸县城,浦阳江上和里河的货船日益稀少,昔日热闹景象,变得冷冷清清。消息传来,前日日机轰炸临浦、义桥,大一点村庄也遭轰炸。那天,天气很冷,天空没一丝云彩,阳光普照大地。陈照兴刚从九五池挑水回到家,放下水桶,正往水缸中倒水时,他听到日机轰鸣声。他立刻走出大门,看见一架日机低空飞来,数枚炸弹落在前祠堂和东边倪家大院。刹时,浓烟滚滚,一片火海。村民一片惊慌,纷纷向西边天照山逃去避难。陈照兴急得像热锅上蚂蚁,老婆十月怀胎,近日要生。他不可能带着挺着大肚子的老婆去逃难。老婆因受惊吓而开始阵痛。陈照兴急中生智,他将八仙桌置于堂屋中央,上面盖上棉被、蓑衣之物,桌下垫上稻草、棉被,作为临产地。他叫女儿去请接生婆,女儿回来说,接生婆逃难去了。陈照兴急得满头冒汗,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老婆沉着地对丈夫说:“不要急,我自己接生,你快去烧水,把剪刀拿来。”丈夫水还未烧开,就听到婴儿啼哭声。陈照兴抱着刚出生的儿子,流着眼泪说:“儿子啊!你来得不是时候。”第二天上午,日机又来轰炸,大半个村在一片火海之中。丈夫与老婆商量:“我们不能等死,还是逃吧!”老婆说:“逃吧!我能走。”当天晚上,陈照兴把生米炒熟,备作干粮,又把正在生蛋母鸡杀了,给妻子补身子。第三天一早,陈照兴挑着一副担,从家出发,到了浦阳江边,找不到渡船,只好绕道临浦,多走十几里冤枉路。到了临浦,虽有渡船,因人太多,排起长龙。过了渡,向河上方向步行。到了戴村,孩子娘走不动了,只好停下来休息。每走几里,休息一下。到了河上,刚做完产的孩子娘,实在走不动了。老婆一双小脚,脚上起了泡,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陈照兴去弟弟岳父家,正好,弟弟早一天逃到岳父家。在河上宿了一夜,第二天又起早赶路。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爬上了小王岭。过了小王岭,就是富阳地界了。可到大源村还要走二十几里路。每到一个村,向村民讨点水喝,用干粮充饥。天黑前终于到了大源村。
大源村老屋,因年久失修,破败不堪。陈照兴到后,首先清理房子,打扫干净方可安顿下来。在新坝家中还有存粮,因只顾逃命,家中存粮无法带上了。现在一家四口,到了大源村,面临断粮。陈照兴去找以前族长,族长与他是同宗同辈。族长听说是逃难来投靠老家,欣然拿出了半斗米、半斗玉米粉,并吩咐村民伸出援手。这家送来一升米,那家送来一升玉米粉。照兴夫妇感动得热泪盈眶。
临近年关,陈照兴想多砍点柴,一来解决自家烧火问题,二来想把多余柴拉到富阳城里去卖,换点油盐酱醋钱。吃罢早饭,拿上绳子、扁担和镰刀,急忙上山。天空阴云密布,根据他经验,可能要下雪了。他想赶在下雪前,多砍点柴,加快了手中砍柴的速度。因心急,一不小心,砍伤了左手食指,鲜血直流。他撕下一块衣角,包扎了一下,继续砍柴。回到家中,伤口红肿。过了两天,伤口大面积溃烂,因毒气攻心,两眼一闭,与世长辞。
下雪了,整个大源村被白皑皑大雪覆盖。门前积雪无人清扫,只留下狗跑过的足迹。屋内一块门板上挺着陈照兴尸体,孩子娘已哭干了泪,不喝一口水,不吃一口饭,痴呆呆坐着。女儿雅芬几次劝母亲吃饭,母亲似乎没听见。中午时分,隔壁阿根嫂进来,她坐到母亲身边,对母亲说:“死了不会复生,你这样不吃不喝要垮的,你垮了,小儿子谁管?”她一边劝道母亲,一边打开纸包,又从她衣袋里取出一支烟管。她把烟丝装入烟斗,在蜡烛上点着,吸几口后递给母亲:“你吸几口通通气!”母亲既不拒绝,也不接,似乎没看见。阿根嫂继续说:“听我一句,吸几口试试。”她把烟管递到母亲手上。母亲接住了,吸了一口,咳了几下。阿根嫂说:“再吸就不咳了。”母亲又吸了几口,果真不咳了。一斗吸完了,阿根嫂又装上烟丝,点着后又递给母亲。母亲接住了,吸了起来,烟雾从母亲口中喷出。母亲痴呆的眼睛转动了一下,转过身子,对着阿根嫂放声大哭起来。阿根嫂站起来,按着母亲的肩说:“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哭畅了就好了。”母亲抱着阿根嫂说:“今后日子怎么过!”阿根嫂说:“日子还得过,有难大家帮。”阿根嫂又把装好烟丝烟管递给母亲,母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深深地吐了出来。连续吸了几次后,母亲对阿根嫂说:“我胸口压着的东西好像没有了,我舒服多了。”阿根嫂笑了笑说:“所以我要你吸烟,烟能通气。”懂事的女儿马上去热了一碗稀饭给娘吃,她把稀饭吃下去了。
三天后,在左邻右舍帮助下,做了一口棺材下葬。在祖传的一块田里,堆起了黄土,孤零零的坟上,飘着白幡。一只乌鸦在邻近树上叫着,更显凄凉。
屋漏偏遭连夜雨,丈夫“五七”刚过,儿子从杭州抬了回来。儿子陈焕生在杭州香港皮鞋店做学徒,刚满十七岁。据送回来的人说,是肺痨晚期,医不好了。就算能医好,一贫如洗的家,拿什么钱去给儿子治病。刚送走丈夫的母亲,眼睁睁看着儿子在床上呻吟。除了给儿子喝点米汤外,什么办法也没有。半个月后,儿子也死了。母亲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喝水,不吃饭,整天呆坐。好心的阿根嫂又送来了烟丝,与上次一样,她把烟斗点着后递给母亲。母亲接过烟,吸了起来,几口烟吞下肚,开始与阿根嫂聊天了。阿根嫂说:“你有女儿和小儿子要你照顾,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母亲说:“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啊!”阿根嫂说:“世上苦命人多着哩!何止你一个。”阿根嫂继续给母亲装烟斗,劝母亲继续吸。这一次,母亲上瘾了,戒不掉了。
儿子的坟葬在他父亲的旁边,父亲不孤单了,儿子在陪伴他。
阿根嫂送来的烟丝吸完了,母亲不好意思开口再要,她只好戒烟。断烟那几天,她心烦意乱,神志恍惚,不思茶饭。女儿见状,偷偷地跑到阿根嫂家,雅芬对阿根嫂说:“娘又犯病了。”阿根嫂马上跑来问:“什么地方不舒服?”母亲对阿根嫂说:“这儿不舒服。”母亲用手指了指胸口。阿根嫂明白,即刻回家去,拿来未切的烟叶,用剪刀剪成烟丝,装入烟斗,递给母亲。母亲推开烟管说:“俗话说‘救急好救,救穷难救’,我不能老是白吃你的。”阿根嫂说:“当我是借你的,以后你给我做衣服。”母亲接受了,几斗烟下肚,她的精神恢复了。
母亲欠下阿根嫂人情债,心中总是放不下。有一天,母亲到了阿根嫂家,问阿根嫂有什么衣服要做。阿根嫂拿出一块蓝色布,问母亲能做什么。母亲用尺量了一下,又量了一下阿根嫂身长,母亲说:“可做一件上衣。”阿根嫂说:“那就做一件。”母亲把布拿回家,马上裁剪。几天后,衣服做好了,她亲自送到阿根嫂家:“你试穿一下。”阿根嫂马上试穿,非常合身。阿根嫂高兴地说:“你的手真巧。”消息传开,好多人家请母亲去做衣服。母亲给人家做衣服,换来米和面,一家三口饿不死了。在左邻右舍帮助下,在葬父亲坟的那块地上种下烟苗,夏季收割烟叶,母亲吸烟问题解决了。
时间过得真快,逃难到大源村已三个年头了。第一年就死了两个最亲的人,按迷信说,这是灾祸之地,不宜久留。然而,不可否认,这里的人都是菩萨心肠,非常仁义。她没有村民的救助,一家几口早饿死了。丈夫儿子的两次土葬都是村民们自发帮助下下葬的,不收取任何一点回报。想到这里,母亲感激这里的人。丈夫几次托梦给她,叫她回新坝去。但她又舍不得离开这些善良的村民,她犹豫了,矛盾极了。房屋年久失修,快要倒塌了,又无钱修理,逼迫她不得不离开大源村。离开前夕,她一户户上门向帮助过她的人叩头道谢。她带上必要的棉被和衣服,带着女儿儿子从富阳乘轮船到了临浦。
到了新坝老家后,母亲一进门就痛哭起来。三年前,生儿子的情景犹在眼前,出去时四个人,现在回来只有三个人,丈夫永远离开了这个家。
姑妈闻讯赶来,一听说她哥死了,嚎啕大哭。姑妈送来几升米,小伯照泉也送来几升米,暂时解决了吃饭问题。在亲人的关怀下,母亲擦干了眼泪,开始打扫房子尘土,新的的生活从此开始。
隆冬的深夜,陈世贤一觉醒来,母亲还坐在被窝里吸着旱烟,破旧的房内弥漫着淡淡的烟雾。如绿豆大小的青油灯抖动着微弱的光,它是那么暗淡,随时有被吹灭的危险。母亲一手捏着一支长长的烟管,嗞嗞地吸着,一斗吸吸完了,又装上一斗。儿子思忖,母亲为什么不早点睡?为什么一个劲地吸烟?烟有什么味道?她在想什么?
儿子坐了起来,问母亲:“娘,你为什么老是吸烟?烟有什么味道?”
“你还小,我讲了你也勿懂。”母亲语调既低沉又柔和。
“我已懂事,你讲给我听听!”儿子摇着娘的手臂。
母亲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了:“那年,日本佬甩炸弹,前祠堂就是那年炸掉的。生下你第三天就逃难,逃到你爷爷老家富阳大源。你爹上山砍柴,砍伤手指,那时没有郎中,也没钱医。你爹伤口毒气攻心,两眼一闭,丢下我们去世了。我哭得死去活来,泪水哭干了。我几天不喝一口水,不吃一口饭,整天发呆,隔壁有位阿根嫂,天天来劝我,她看我整天发呆,急得团团转。她拿来自家做的土烟,劝我吸几口通通气,解解闷。我听了,吸了几口,咳了几次。我接着吸,真怪,通气了,胸口压着东西好像搬走了,松了,畅了,我开始与阿根嫂聊天了。阿根嫂高兴煞,她把家里最好的烟叶拿来,刨成丝,劝我尽量吸,这样,我就上瘾了。”
母亲的话停了,房内一片寂静。母亲又装上一斗烟,在青油灯上点着,烟雾从她口中喷出。母亲又深深地吸了一口,许久,烟雾从她口中喷出。母亲的脸绷得很紧,平时母亲很少出现这样的脸色。儿子很懊悔,不该惹母亲生气。
“娘,你是不是胃病又发了?”儿子问。
“我是苦命人,满肚苦子无处吐啊!”
母亲的话使儿子惊悸了一下,幼小的心灵颤抖了,他觉得做了一件对不起母亲的错事。
“你爹死后过了半个月,我戒烟了。你爹死后,生活无依无靠,哪有钱买烟。俗话说,救急好救,救穷难救,我不能老是白吃阿根嫂的烟。”母亲说到这里稍停了一下。
“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我的命苦,大概是前世不修。你爹的‘五七’刚过,你哥从杭州抬了回来。那时你哥在杭州香港皮鞋厂当学徒,还只有十七岁。你哥得的是肺病,说是医勿好了,就算能医,也没钱医。回家不到半个月,你哥也死了。我哭天哭地,呼爹呼娘,心如刀绞。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好心的阿根嫂又送来了土烟,劝我吸,她说死归死,活管活,劝我不要倒下,万一病了,小儿子谁管。真心话,我听从她的劝,又吸烟了。说也怪,几口烟下肚,我的神志慢慢清醒过来,我这辈子与烟有缘,离不开它了。”
母亲拿出旧布做的手帕,擦着泪水。母亲脱掉上衣,缓缓躺入被窝,母亲紧紧把儿子抱在怀里。
隆冬的深夜是那么长,那么冷,母子俩紧紧怀抱在一起,凄凄惨惨哭泣着。
陈世贤如一枝苦菜花,在贫瘠土地上艰难地生长着,月复月,年复年地煎熬着。陈世贤的身子虽瘦弱,但长高了。然而,母亲的身子变矮了,变驼了。在漫长的岁月里,母亲靠一双勤劳的双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停止穿针引线,儿子长高的年轮,是母亲数亿万次针刺成的啊!
这是一个既平常又令人难忘的日子。太阳挂在天照山山顶,阳光普照大地。各家的孩子,吃过早饭,背上书包上学去。走进教室,拿出书本,朗读起来,朗朗读书声,飞出窗外,飞向天空。这朗朗的读书声多么令陈世贤向往。他看到他的同龄人在读书写字,非常羡慕。因家贫穷,付不起学费,每天只好站在教室门口。时间长了,引起倪老师注意。倪老师问他:“你为什么不来读书?”他回答说:“没钱。”倪老师又问:“你喜欢读书吗?”他回答说:“喜欢。”倪老师说:“我不收你钱,你明天来读书。”他又问:“真的吗?”倪老师笑了笑说:“我是老师,我会骗你吗?”陈世贤转身就跑,跑到家,对母亲说:“我可读书了。”母亲疑惑地问:“没钱怎读书?”儿子说:“倪老师说不收我钱。”母亲还是不信:“倪老师亲口对你说的?”儿子说:“不信你去问倪老师。”母亲信了。连夜给儿子缝制了一个书包,并把儿子破衣服缝补好。第二天一早,陈世贤背着空书包,第一个到了学校。倪老师给他两本课本、毛笔和写字纸。他和好友吾康同坐一桌。这是他永生难忘的一天。
陈世贤因买不起练字纸,他到前祠堂颓垣断砖堆中拾了一块方正的大堂砖。他用毛笔蘸清水,在大堂砖上练字。有一次,被本村的有学问的方先生看见,方先生问世贤:“你为什么在砖上练字?”世贤说:“买不起纸。”第二天傍晚,方先生拿来一刀纸和一支毛笔:“好好练,用完了,我再给你买。”世贤受到极大的鼓励,他读书练字更勤奋了。他读过的课文,能倒背如流,老师听写,他没有写不出的。期终考试,两门功课全优秀,还得了品学兼优奖。母亲很高兴,她把奖状贴在堂屋墙上,逢人便说:“这是世贤的奖状。”
放暑假了,对许多孩子来说,这是一年中最好玩的季节。下水戏水,下池摸鱼虾。对陈世贤来说,他要面对最艰苦的劳动——上山砍柴。
上山砍柴,陈世贤最大困难是因他人小,力气小,砍好的柴草捆不紧,往往挑到半路,捆好的柴草散了。他学大人捆柴方法,在绳的一端,系上一个树叉钩,绳子另一头通过树钩,用力一拉,柴草被捆得紧紧。俗话说,磨刀不费砍柴功夫,他在砍柴之前,把刀磨得很锋利,砍柴速度就加快了。他那只握刀手起了泡,他从不叫痛,直到手上起硬茧。一个暑期下来,一双红嫩的手,变成一双老农的粗糙手。整个暑期砍的柴草,除满足自家烧火外,将多余柴卖掉,换回油盐钱。有人说,穷人孩子早当家,陈世贤就是早当家的好孩子。
要读四年级了,陈世贤要走三四里路远的义桥中心小学去读书。义桥中心小学,比起本村的小学,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义桥中心小学有六个年级,十多个老师,唱歌、画画、体育均有专职教师。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一应俱全。陈世贤到了新学校,大开眼界,学习兴趣更浓更足了。要自备中饭,母亲在家时,母亲把中饭装在一只小篮里,上面盖一块毛巾。有段时间,母亲到临浦一户人家做裁缝,晚上要一个人睡。他很怕,想叫玩友陪睡,玩友很乐意,可玩友父母不准,他只好一个人睡。慢慢地,他也习惯了。自个儿早起烧饭,再把中饭带上。他到学校,往往比义桥本地同学到得更早。遇上雨天,没有雨伞,戴一顶斗笠,没有胶鞋,穿一双用桐油油过的钉鞋。到了学校,衣裤淋湿了,冷得浑身发抖,靠体温把湿衣湿裤烤干。他从不因天下雨而旷课,从四年级开始,他当班长,两门主课均是优秀;画画、体育也很出色。学校举行踢毽子比赛,他得第一名;参加区运动会,他参加标枪比赛,得了冠军,为学校争了光。后来又参加了少先队,当他第一次戴上红领巾,他觉得既自豪又腼腆,出了学校大门,就把红领巾摘了下来。
有人说,春天最美,在陈世贤眼里,秋天才是最美的。满山遍野,万紫千红,令人眼花缭乱,心旷神怡。运河两岸的田野,一片金黄,微风吹来,泛起金色波浪。门前南瓜棚上,睡着、吊着圆的、长的熟透的南瓜,随手可摘。菜园里,自种的甜粟干,甜如甘蔗。最使陈世贤兴奋的,当他听到蟋蟀鸣声四起,他心情激动,精神焕发,他在酝酿一个周密计划。他积历年失败的教训,如何打一个翻身仗,把倪军从擂台赛冠军宝座上拉下来。
倪军父亲是养蟋蟀专家,他曾说过,好的蟋蟀品种,多数出在荒僻龌龊的地方。世贤想那就到茅潭湾坟地去寻觅好品种。茅潭湾坟地古木、竹林参天,白天都阴森可怕,何况黑夜。到茅潭湾坟地捉蛐蛐,必备两件工具。一件是电筒,没电筒等于开眼瞎子。电筒要几元钱一个,对世贤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上天不负苦心人,挣钱的机会终于来了。一场瓢泼大雨后,九五池里的虾像排队一样浮在池边。世贤冒雨捉虾,不到一个小时,竹篓内装满了鲜蹦活跳的虾。他赶到义桥去卖,卖了两元多钱,刚够买一个电筒。夜里向茅潭湾坟地进军,要轻装上阵,既不能带笨重的瓦盆,更不能用火柴盒,必须做一个蛐蛐竹笼,竹笼的三条栅栏缝,要刀子雕成。雕刻要用锋利小刀,不能用家中菜刀,要想方设法做一把小刀。办法总比困难多,在征得同学父亲的同意,在废铁堆中寻找合适小钢条。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条狭长钢条从乱铁堆中蹦了出来。世贤用钢铁磨锈针毅力,终于磨成一把锋利小刀。每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雕刻竹笼。每次吃饭,母亲要催他几次才肯放下手中小刀。一个星期后,蛐蛐笼雕成了。星期天,陈世贤到茅潭湾坟地踏勘,摸清夜里捉蛐蛐路线。看了阴森可怕茅潭湾坟地,他有点胆怯。他去找玩友吾康,要他夜里陪同,吾康欣然同意。这天夜里,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在吾康陪同下,向茅潭湾坟地进发。走近坟地,便听到蛐蛐鸣声。世贤放慢脚步,循声而进。电筒光束在一处破谷洞口停住,见在一块断砖上一只蛐蛐,如一员大将巍然不动。世贤屏住呼吸,将手中捉蛐罩,迅捷地把这员大将罩住,世贤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纸片,从断砖平面插进去,然后将蛐蛐引入竹笼。回到家,仔细观察,这蛐蛐头部有一块白斑,两腿粗壮又长。世贤从未见过这样的蛐蛐,喜上心头。经过几天精心喂养,打算与擂台冠军倪军决一死战。星期日,世贤手捧蛐盆,步入倪军家。倪军傲慢地说:“手下败将,还不甘心吗?”世贤呵呵一笑:“世上没有常胜将军,话不要说得那么早。”倪军轻蔑一笑,捧出一盆盖上写着虎将的瓦盆。揭开盖子,倪军手中芡草在虎将头部轻轻一拨,虎将张开两片羽翼,发出几声洪亮的叫声,倪军再在虎将牙部拨了两下,虎将张开两颗大牙。这虫儿曾战胜过不少蛐蛐。按赛规,今日之战,要在这虎将盆中进行。世贤把白头翁放入虎将盆中,白头翁一入盆中,雄赳赳巡走一圈,两根长须作九十度转动,两条长腿弹了两弹,随之发出比虎将更洪亮的鸣声,便迅捷地奔到虎将前,张开两颗栗色大牙,一口咬住了虎将的头部,扭头一甩,把虎将甩出盆外。倪军又将虎将放入盆中,虎将不敢迎战而逃跑。倪军脸不改色,他镇静地捧出盆盖上写着“帅”字的瓦盆。按赛规,这次要倪军的“元帅”进入胜者的战场。倪军将“元帅”放入白头翁盆中。倪军将芡草在“元帅”头部轻轻一拨,“元帅”张开两颗颀长的大牙,发出洪钟般的鸣声,令世贤胆寒。白头翁循声追去,与“元帅”撕咬起来,几个回合下来,仍不分胜负。白头翁越战越勇,又与“元帅”战了几个回合。最后,白头翁拿出它的杀手锏,一口咬住“元帅”头部,两腿一弹,头部一扭,把“元帅”甩出盆外。倪军又将元帅放入盆中,“元帅”毫无再战之力,白头翁追去,“元帅”一再逃遁。倪军汗流满面,脸色苍白,无言以对。这时,一直在观战的倪伯,捋了捋长须,呷了一口紫砂壶,仔细端详白头翁。倪伯问世贤:“这虫儿你从哪儿捉来的?”世贤实话实说:“茅潭湾坟地。”倪伯说:“头部有块白斑,上名堂,叫白头翁,是蛐中极品,应验了我那句话,好品种出在荒僻之地。”
陈世贤打败倪军的消息很快在全村传开,玩友们纷纷赶来,向世贤表示祝贺。有志者事竟成,打败倪军的愿望于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