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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父亲和母亲的关系,正如西方和东方的关系。一个学识渊博、举止优雅,另一个勤劳聪慧、朴实无华。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在于,双方都是极有主见的人,再加上历次政治运动的无情冲击,使得他们日后长期分居两地。

1940年,十七岁的母亲出嫁,其时初中毕业的父亲在故乡——东海中的南田岛(今属宁波象山县)上的一所小学教书。那年,存在了二十八年的南田县治被撤销,成为新成立的三门县(隶属台州)的一个区。撮合他们的媒人是爷爷家的一个长工,这位长工从前经常光顾邻村樊岙(原为南田县府所在)我外祖父的小商铺,对谭家三女儿印象不错。但据母亲回忆,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突然刮进来一阵大风,吹灭了堂屋里的一支大红蜡烛,那似乎是个不祥的预兆。

地理书上说,南田是宁波第一大岛,在浙江也仅次于舟山、玉环和岱山(分别为市府和县府所在地)诸岛,加上岛上土性肥沃,因此得以在民国元年置县,管辖附近的几座岛屿和列岛。可是,历史上它却有五百多年无人居住。原因在于,明代朱元璋称帝不久,为防范沿海军阀余党、海盗残余和私人出海从事海外贸易,厉行海禁,南田被列为“封禁之地”,不准百姓进岛垦荒。1479年,甚至保存在岛上的郑和七下西洋的航海记录也被彻底销毁。

明末清初,浙江沿海出现了以张苍水为首的抵抗运动。张苍水本是宁波鄞县人,曾官至兵部尚书,南田是其活动据点之一,附近的小岛花岙是他最后被清兵捉拿之地。故当沿海诸岛于康熙年间陆续解禁时,南田仍为禁域,直到光绪元年(1875),经浙江巡抚杨昌浚 奏请,始获准开禁。

我的祖父母是民国初年从老家温岭横峰移居南田的。温岭南接温州乐清,它与北边的黄岩共同组成的温黄平原是台州的粮仓,其面积在浙江仅次于杭嘉湖和宁绍两大平原,今天仍是浙东经济最为活跃的地区之一。南田解禁之初,百姓仍不愿移民岛上。祖父是个勇敢的人,他响应政府的号令,率先雇人在岛上开荒种地。待拥有一定数量的农田后,再全家迁入岛上。

而我的外祖父原先在老家黄岩城内的千年古巷——东禅巷口开一家南北货店,日子过得也算可以。偏偏发生了一场大火,家产付之一炬;与此同时,与他人合雇的一艘开往上海的茶叶船遇到台风沉没了。为躲避债主讨债,外公携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和新婚的外婆逃亡到了南田,他们在岛上可以说是白手起家、重操旧业,依靠的是勤劳和过去年代积累起来的商业经验。

我的母亲出生在南田,父亲虽出生在温岭,但在襁褓之中,便被奶奶抱着随家人迁至南田,我的小叔和小姑是在岛上出生的。父亲仪表堂堂,在我的记忆里,唯有电影演员赵丹可以与之相比。这一点从留下来的照片里也可以看出,在他和同学于北大红楼前的诸多合影中,他总是处在中心位置。相比之下,母亲并非天生丽质,脸上还有些许雀斑,但她聪明善良,个性鲜明。

母亲上小学四年级时,岛上有个富家女孩被送到大陆念书,不久那女孩放假回家,因为打扮入时引得乡邻议论纷纷。于是外婆就认为女孩子书念多了不好,让母亲辍了学,帮着家里开店。父亲和母亲婚后有过一段幸福的生活,直到父亲在母亲的鼓励下到临海读高中,仍鸿雁传书(母亲因此练就了一手清秀的毛笔字)。后来,父亲沿陆路徒步走到福建西部的古城长汀,考取了厦门大学,却放弃了。

之后,父亲继续向西,穿过江西和湖南,到达贵州时生了一场病,幸好得到在遵义就读浙江大学外文系的二伯父的照料。病愈之后,父亲在伯父的引荐下,在浙大外文系图书馆做了大半年的助理,因此也可以说和我是浙大校友。或许,父亲后来能熟练阅读英文名著,是在那个时期修炼的功底。

第二年,父亲继续向西南行进,到达昆明后考取了西南联合大学。直到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父亲才转到北京大学。我一直不能明白,祖父一辈子务农,又是在偏僻的海岛上,何以能有两个儿子考取名校的人文专业?多年以后,我在温岭见到大伯父的儿子、年长我二十多岁的堂兄光宇,提出了这个问题。

光宇是师范学校的毕业生,做了一辈子中学语文老师。他告诉我,晚年的祖母曾不无夸口地告诉他,蔡家的文脉源自于她。祖母娘家在祖父温岭老家的邻村,她的父亲比我祖父更早派人上南田岛开荒,因此可以说是“富二代”。据光宇回忆,祖母年轻时不仅相貌出众,且擅长交际,虽不曾念书,听人诵经时常常过耳不忘。而祖父的特点是勤劳和仁慈。光宇告诉我两则故事:其一,有位长工活干得好,祖父便在自己的土地上为他盖新房娶媳妇;其二,家中老黄牛干不动活儿后,通常农民会宰杀或卖掉,祖父却养它终老并葬之。

我的母亲自信(八十多岁时仍喜欢指指点点)、能干(续弦的外婆的长女)、果断(那使她失去很多)。据光宇回忆,1948年,蔡家迁回温岭以后,南田的土地和庄稼就交给她打理。另一方面,由于读书太少,又造成她压抑、多疑和不服输的复杂心态。她的粗心使得比我早十九年出生的姐姐幼时夭折,同时也为我来到世上提供了理由。而母亲的坚强则是一笔无形资产,始终激励并保护着我。

言归正传。我降生那天恰好是三月三日,连日阴雨的天气突然放晴。当天父亲便从杜甫的诗作《丽人行》中获得灵感,为我取了“天新”这个名字,那首约作于753年的七言古诗开头一句是这样写的: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长大以后我才了解,杜甫的诗歌大多是忧国忧民的,《丽人行》也是一首批判诗,开头几行应该算是例外了。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北京海淀区中关村的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访问。有一天,我从《北京晚报》的中缝广告栏上得知,东城区有家影院在放映一部名为《丽人行》的老电影,便大老远换乘好几辆公交车赶过去,结果却被告知临时换片了。 RAeLWb7CYZcLrXefl9QIIYHpU5UBfeBTSABVkwPoysNVzWjsI+N5kK1vF6rSmX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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