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春天,《小回忆》由三联书店出版,至今已近十年。很高兴得以修订再版,这十年来,我做了两万多字的润补,丰富了细节和图像。例如,小时候乘船去行署所在地临海,沿灵江逆流而上,有一条支流叫逆溪,它与台州所有的河流不同,自东向西流淌。我发现,在这条小溪流经的一座村庄里,诞生了南宋在位时间最长的理宗皇帝唯一的皇后谢道清;而另外一座村庄,则是早年江青养好肺痨之地。又如1923年故乡的一起被人遗忘的海难事故,似乎比新近拍摄成电影的“太平轮”更像东方的“泰坦尼克号”。
值得一提的是,我不仅造访了古国蔡国都城河南上蔡,还找寻到了南渡先祖——东晋名臣蔡谟。他本是五朝元老,官居侍中、兵部尚书,后因不愿继续辅政而得罪太后,被贬为庶民,遂秘密投奔任永嘉(今温州)太守的长子蔡邵,最后定居黄岩西部的平田乡。从后辈书法家王献之到唐代宰相房玄龄都对他赞赏有加,在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的名著《夜航船》里,有蔡司徒的多则故事,其中《加公九锡》讲述了他与东晋开国元勋王导的逸事:
王导惧内,乃以别馆畜妾。夫人知之,持刀寻讨。导飞辔出门,以左手扳车栏,右手提麈尾柄以打牛,狼狈而前。蔡司徒谟曰:“朝廷欲加公九锡。”王信以为实。蔡曰:“不闻余物,惟闻短辕犊车,长柄麈尾。”王大羞愧。
这则故事颇有现代意味。夫人持刀去教训小三,王导知道后赶牛车报信。情急之下,拿拂尘柄当鞭子赶牛奔跑。蔡谟听说后用诗意的语调取笑了王导,尤其是末句:“我没听说别的呀,只知有短辕的牛车,长柄的拂尘。”据说王导听闻大怒,对人说:“我和诸位贤能一起在洛阳游玩时,哪里听说过这个蔡克的儿子!”王导有个爱妾姓雷,常收受贿赂,干预朝政,蔡谟戏称她为“雷尚书”。
蔡谟后人在平田乡住了六代以后,有一支迁居福建泉州,书法家、洛阳桥的建造者蔡襄便是其后裔,他的字(君谟)想必是出于对先辈的敬仰。又过了十二代,另一支向东移居到白山乡五峰村(今属温岭大溪)。其五世孙文莞公有两个儿子。老大蔡镐是淳熙二年(1175)武榜进士,能征善战,并曾受主政台州的朱熹老爷子嘱托,负责新河闸桥群的修建,六座新闸至今仍存四座,系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蔡镐后来受宋孝宗派遣,出使金国,不幸“命下而卒”。朱熹听闻痛失好友,写过两首诚挚动人的诗《挽蔡武博正之》,收录在《朱子大全集》第九卷,其一为
老友今何在?翠屏犹自青。
百年尘土梦,一枕白山亭。
策上胡笳落,诏归野草馨。
别来方七载,空忆画中形。
诗中的白山即指大溪白山,而翠屏位于黄岩城北,是黄岩四大名山之一。蔡镐无后嗣,他的弟弟蔡存平后来举家南迁至水乡泽国莞渭(即莞渭蔡,今属温岭横峰街道),成为莞渭蔡氏始祖。这两次迁移当年均在同一个县治黄岩境内(按如今均在台州市内)。蔡存平是比兄长晚两年的文科进士,官居朝奉(宋朝有名无职的散官)。1232年,告老还乡的他写过一首还乡诗,描绘了莞渭四周的景色:
水从西山流庄还,
门开葛洪孤岩间。
还乡锄禾常垂钓,
时与渔翁相往还。
诗中的“孤岩”是好风水的象征,惜毁于“文革”后(相传东晋道士葛洪曾在此炼丹)。也正因为存平公的上书,朝廷念其兄长和祖先有功,才恩准修建蔡氏家庙,同时把附近的大片滩渚批作官渭,赐给蔡氏子孙开发耕种。后因金人入侵,祠堂被搁浅。1516年,即明武宗正德十一年,莞渭蔡氏祖先聚众建祠,才把基础设施筑好,又逢倭寇侵略沿海。直到清顺治年间(1644),族长右申公发动大家捐资,重修族谱,才建成家庙。
这正是2014年秋天我在温岭参加东海诗歌节期间见到的那座黑瓦四合院,门口有两块石碑,记载着家庙的历史和蔡镐的功绩。从1516年第一次筑基算起,已经五百多年了,现已成为温岭市文物保护单位,本书的修订也算一个纪念。更大的意义恐怕在于,我的童年和少年初期,恰逢不堪回首的动乱岁月。而在随后的年代里,淳朴的民风、民俗和乡绅精神逐渐消失,希望能借本书保留点滴。
值此拙作修订再版之际,感谢故乡的文化官员和友人刘东、陈波、黄祥云、毛旭和陈剑诸君的支持,我先后获赠《黄岩志》《临海市志》和《台州府志》等多部头著作。更由于诸多亲友、同学、邻居甚或微信群友的帮助,我对故乡的人物风情和家人有了更多、更为清晰的了解。当然,有些发现得靠自己去完成,例如,自行车的发明、《红楼梦》的初版和莫扎特的谢世,竟然是在同一年。最后,我想说的是,明年是家父冥寿一百岁,本书在不经意间,成为又一个纪念了。
2019年岁杪,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