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在十岁那年灵机一动,按比例尺认认真真地画下第一幅旅行图,稍后,又依照母亲和自己的共同回忆,描绘出生命中头一个十年的行踪,我就不可能如此有把握地加以叙述了。话说我们到了三门,这里是两条名字动听的溪流——海游溪和亭旁溪的交汇处兼入海处,外面是盛产青蟹的三门湾。对经常遭遇台风袭击的浙东渔民来说,那也是一个天然的避风港。
说到三门,我的小叔正好在县城海游米厂工作,他和大伯父继承了祖父的老本行,即从事水稻的种植、收割和加工,而排行老三的父亲和二伯则上了大学。虽说小叔从事体力劳动,与我父亲的关系却十分密切,对我母亲也相当敬重。他的个性热情,虽身处基层社会,生活却多姿多彩,不乏悲情故事,晚年儿孙满堂。那次我们抵达时已近中午,以母亲的个性,不大愿意无端给人添麻烦。我可以想象,母亲在海游街头买了几个馒头充饥,然后抱着我换车去海边的健跳港(那时恐怕需要一两个小时的车程)。
遥想1916年,孙中山先生从海路北上,也曾到过健跳港。开阔宁静的水面令他心情舒畅。可是,他不了解港湾的水文地质和陆路交通的关系,妄自断言将来此地会成为“东方大港”,并列入他的建国方略,至今仍时常为地方官员和文人所引用。当然,三门至今仍是浙东经济较为落后的县之一。由此我可以推想,一身正气的中山先生在位时间为何如此短暂,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也因此为后世所景仰。
母亲带我来健跳,是因为那里有轮船开往她的故乡南田岛,这条航线一直存在,直至21世纪初,每天对开一班,据我的堂姐斐介绍,沿途风光极其秀丽。遗憾的是,当我于2014年春节期间驱车携家抵达健跳时,它已经永远地停航了。这些年之所以客源充足,一是因为陆路绕道很远,二是因为20世纪40年代,南田岛一度隶属三门县,造成两地之间亲友众多。说到石浦,它每年都吸引众多美术生前来写生,如今也以海鲜馆名闻遐迩。民国初年,南田县曾短暂拓展至象山县东溪岭以南,并迁治石浦。
南田西邻高塘,此两岛与北部的海岸线构成的天然港池即为著名的石浦渔港。那时南田有两万多居民,设鹤浦镇和樊岙乡,后者曾是南田县府所在地,也是我外公外婆的老家。鹤浦因其形如鹤立水边而得名,作为岛上的主要港口,它与石浦之间每日有数班渡船往返。
樊岙地处内陆、靠山,位于南田岛的中央,离鹤浦有十多里路,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外公当年在樊岙开了一爿商店,大舅成年后分了家,跑到鹤浦开了分店。据说外公爷爷的爷爷是皖南卖宣纸的小贩,有一次来浙江做生意,在黄岩城里遇到一个未出嫁的大脚秀姑,入了赘,把他故乡的妻儿置于脑后。
南田的鹤浦码头。作者摄
在那个年代里,人们相互交流的机会并不多,以至于外公的小店兼做了乡邮电所。店里卖的大多是南货,其中就有松花蛋(俗称“皮蛋”)。我记得小时候母亲反复讲述的一则故事:由于她和妹妹们从小都很懂事,很节俭,为了鼓励她们吃零食添加营养,外公有时会故意让皮蛋掉碎在地上。
这件事说明了外公的豁达和开明。而他的死亡也悄然无声。有一年夏天,外公喝完老酒,躺在自家院子的竹椅上乘凉,有位乡邻路过时还听到他的招呼。可是,等到这位乡邻从内河码头上取回海鲜,却发现我外公已经停止呼吸。外公享年七十三岁,死时脸上仍是红扑扑的。
我见到外婆的时候,外公已过世多年,她老人家也到了古稀之年。比外公年轻二十多岁的外婆聪明能干。她本是家里的独女,因为到了二十岁还没出嫁,便做了外公的续弦,她只比大舅年长七岁。我对外婆自然是一点记忆都没了,她的画像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看见的,虽然是缠足的农村妇女,却有着不一般的深邃目光。
据母亲回忆,由于家中开过中药铺,外婆懂得一些医术,能看头痛脑热的小病。邻居有媳妇生孩子,她会送去面和鸡蛋。有一次选举乡长,竟有不少人提名外婆,却被外婆坚决拒绝。因为外婆的开明,我母亲和四姨、小姨都没有缠足。说实在话,她老人家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有一次我回到黄岩,特意到外婆的娘家——离黄岩县城几十里路的宁溪镇(与仙居、永嘉两县邻接)王家村,发现那里堪称深山老林。
那次我们去外婆家,和母亲关系最好的四姨也相约从长江北岸的小城江都赶来,带着比我小两个月的表弟。曾听母亲说起,那时外婆已经有些糊涂了,她不仅没有见到外孙的喜悦,反而在女儿们面前嘟嘟囔囔。外婆见过我和表弟之后,对母亲和四姨说的第一句话是,生这两个小孩有什么用场呢?
自从小舅去台湾以后,外婆再也没开心过。外公过世,姨母们接连离家,“土改”和其他政治运动更是让她心烦意乱(她自己成了教科书里人人憎恨的地主婆),这无疑加速了她的衰老。不过,那时候我还是个婴孩,自信心没受到任何打击。我对外祖母的第一次拜访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