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宋革命之际,南方的贵族社会反倒欢迎这场革命。随着贵族社会逐渐固定下来,各支贵族基本上满足于维持既有地位,失去了强求更大利益的野心。另一方面,这种贵族社会的固定化,也意味着处于抑制下层贵族晋升的状态。要维持贵族社会的稳固,需要有来自强大君权的压力。军阀出身的刘裕,正是这种实力人物。如果他承认并保护贵族社会的规则,那么,由晋朝的天下变为宋朝的天下,对于贵族社会而言,并没有特别的损失。
除此之外,东晋贵族还有其他欢迎实力人物出场的理由,那就是流民迁入的问题。从汉代起,中国的人口就不断由北向南迁徙,而从西晋末年开始,由于中原地区发生“五胡之乱”,更进一步加强了这种趋势。流民的迁徙呈现出多种形态,有豪族统率家族有组织地南下,也有同乡团体推举临时领袖逐渐集聚起来的迁徙,还有三三两两去向不定的流浪者。他们中间,强者寻觅合适的地方定居,建立村落,从事耕垦;弱者则为土著豪族所收容,成为隶民。这些新来的人被称为侨民或新民,容易同原住民发生纠纷,成为治安上不容忽视的问题。
流民的南迁,开发了南方的资源,增强了南方的经济实力,使得豪族势力得到扩张。东晋政府原本也是流寓政权,所以,开始时对于南下的侨民采取颇为宽大的政策,对于比较集中的流民团体,按照他们原籍郡县名称,设立侨郡、侨县。侨郡侨县多数只有人民而无辖地,即使有领地也只是名义上的一小块而已。侨民对于郡县并无义务,只享受权利。其最大的权利是选举。他们可以按原籍地名义,或者取得望族资格,或者被推荐为秀才孝廉,担任官职。本地居民的户籍登录为黄籍,对郡县负有徭役的义务,而侨民的户籍登录在临时性的白籍,不用服郡县的徭役,因此造成课役不公平,屡屡招致非议。
针对这种情况,东晋不得不改变政策。原属流寓政权的东晋王朝,以及拥戴它的流寓贵族,播迁江南后经过相当长的岁月,已经完全土著化了。因此,对于后面源源不断南下的流民,就不像先前那样热情欢迎了,于是出现了土断政策,要求南渡的流民在现在的居住地上,取得与当地居民一样的本地户籍,并同当地居民一样向郡县承担义务。此方案作为讨论意见不容置疑,但是,在实行的时候,就招来种种不满。因此,如果不是强有力的人物,便难以实行。东晋末期实施过两次土断,第一次是在军阀政治家桓温任大司马而握有实权时,由于在兴宁二年(364)三月庚戌诏令实行,史称“庚戌之制”;第二次是在刘裕任太尉而掌握政权的义熙九年(413年)实施。通过土断,大大增强了中央政府对地方人民的统治力。刘裕敢于进行规模空前的北伐,其力量大概就源于实行土断。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次晋陵(后来的常州)被排除于土断范围之外。晋陵似乎是徐、兖、青三州有实力的流民寄居之地。刘裕避开了阻力强大的地区,在全国推行土断,因而足以赢得朝廷贵族的赞赏和信赖。
晋宋革命之际,代表贵族的意向,长袖善舞者,是一流大姓琅邪王氏的王弘。王弘原是刘裕对手会稽王道子的心腹,会稽王倒台后,他转而投入刘裕帷幄。在刘裕北伐立下大功时,他即刻劝请朝廷给予刘裕加九锡之殊礼,完成改朝革命的第一阶段。他和另一大姓出身的谢晦一道成为宋朝的开国佐命功臣。由此说来,王谢二氏在禅让革命中,扮演了罗马教皇为新帝王加冕的角色。
由此形成了军阀帝王和贵族合为一体的政治形态,并产生了皇室和一流贵族之间的联姻关系。从名族的感情来说,甚非所愿。但是,帝王拥有绝对的权力,贵族的地位同朝廷的官爵紧紧联系在一起,所以,贵族不得不改弦更张,反过来加以利用,通过接近朝廷,进一步强化自己的地位。事实上,贵族如果尚公主,马上就可以拜为六品驸马都尉,以后的官位晋升,亦多方便。宋代皇室与头号贵族王氏的联姻最为密切。然而,迎娶身带野性、尚未贵族化的公主为妻,因而遭受虐待饱尝苦头的情况,也并不少见。
王弘的弟弟王昙首,其孙王俭在后来的宋齐革命中,也巧妙地改换门庭。王昙首母亲是宋朝的武康公主,本人尚阳羡公主,从驸马都尉、秘书郎起家,异常迅速地晋升,堪称宋朝的柱石。可是,当他看见新兴军阀萧道成权威日盛,立即摇身一变,成为其心腹,在实施宋齐革命时扮演主要角色。在南朝一再发生的革命中,没有比这更过分之事;在贵族社会里,也没有比此评价更坏的革命了。次于王氏的名族谢氏出身的谢朏,身为侍中,理应将天子之玺献给齐帝,但他拒绝了。和王氏相比,谢氏缺乏柔软灵活的处世技巧,这是齐之后谢氏不振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