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二月歲辛丑,我初從政見魯叟 。舊聞石鼓今見之,文字鬱律蛟蛇走 。細觀初以指畫肚 ,欲讀嗟如箝在口 。韓公好古生已遲 ,我今況又百年後!强尋偏旁推點畫,時得一二遺八九。“我車既攻馬亦同”,“其魚維鱮貫之柳” [1] 。古器縱横猶識鼎,衆星錯落僅名斗 。模糊半已隱瘢胝 ,詰曲猶能辨跟肘 ;娟娟缺月隱雲霧,濯濯嘉木秀稂莠 。漂流百戰偶然存,獨立千載誰與友?上追軒頡相唯諾,下揖冰斯同鷇 [2] 。
[1] 我車二句:蘇軾自注:“其詞云:‘我車既攻,我馬既同。’又云:‘其魚維何?維鱮維鯉;何以貫之?維楊與柳。’惟此六句可讀,餘多不可通。”此爲十鼓中兩鼓上的文字。貫,原刻作 ,前人多謂蘇軾誤讀。明楊慎《升庵外集》卷八十九《橐魚》條:“橐,包也。今之漁者多以楊木或箬葉作包覆魚入市易,曰‘包有魚’是也,”并駁蘇軾釋“貫”之誤。清王昶《金石萃編》卷一亦謂橐爲“包裹承藉之義。”郭沫若《石鼓文研究》亦釋此句爲“可(何)以橐之,”但云“橐之言罩也,之指汧水,言汧之兩岸有楊柳垂罩也。宋人多誤橐爲貫,又均從捕魚上着想,如梅聖俞詩‘何以貫之維楊柳’,蘇軾詩‘其魚維鱮貫之柳’,于字形詩意兩失。”
[2] 上追二句:謂石鼓字體(籀文),上承黄帝、倉頡(古文),下啓李斯、李陽冰(小篆)。軒,軒轅,即黄帝。頡,倉頡,舊傳他是黄帝的史官,漢字創造者。他“仰觀奎星圜曲之勢,俯察龜文鳥跡之象,博采衆美,合而爲字,是曰古文”(張懷瓘《書斷》卷一)。斯,李斯,小篆的創立者。許慎《説文解字》卷十五《叙目》:秦統一後,“(李)斯作《倉頡篇》(今佚,有輯本)……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冰,李陽冰,唐代文字學家、書法家,善小篆,得法于秦《嶧山刻石》,自稱“斯翁(李斯)之後,直至小生。曹嘉、蔡邕不足言也”。(《唐國史補》卷上)鷇(kòu),待哺食的雛鳥。 (gòu),乳,引申爲吃奶的小孩。
以上第一段,寫初見石鼓及鼓上刻字情况。
憶昔周宣歌鴻雁 ,當時籀史變蝌蚪 。厭亂人方思聖賢 ,中興天爲生耆耇 。東征徐虜闞虓虎 ,北伏犬戎隨指嗾 。象胥雜沓貢狼鹿 ,方召聯翩賜圭卣 。遂因鼓鼙思將帥,豈爲考擊煩朦瞍 !何人作頌比嵩高 ?萬古斯文齊岣嶁 。勳勞至大不矜伐 ,文武未遠猶忠厚 。欲尋年歲無甲乙,豈有名字記誰某 。
以上第二段,追溯石鼓原委,原係記叙周宣王武功而作。
自從周衰更七國,竟使秦人有九有 。掃除詩書誦法律,投棄俎豆陳鞭杻 。當年何人佐祖龍 :上蔡公子牽黄狗 。登山刻石頌功烈 ,後者無繼前無偶。皆云“皇帝巡四國,烹滅强暴救黔首” 。六經既已委灰塵 ,此鼓亦當遭擊掊。傳聞九鼎淪泗上 ,欲使萬夫沉水取 。暴君縱欲窮人力,神物義不污秦垢。是時石鼓何處避,無乃天工令鬼守 。
以上第三段,用秦始皇刻石紀功作陪襯,進一步説明周宣王作石鼓“勳大不伐”,并頌贊石鼓不爲秦皇所玷辱。
興亡百變物自閒,富貴一朝名不朽。細思物理坐嘆息:人生安得如汝壽 !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雄文健筆,句奇語重,氣魄與韓退之作相埒,而研錬過之。……瀾翻無竭,筆力馳驟,而章法乃極謹嚴,自是少陵嗣響。”
紀批(卷四):“精悍之氣,殆駕昌黎而上之。”
施補華《峴傭説詩》:“《石鼓歌》,退之一副筆墨,東坡一副筆墨。古之名大家必自具面目如此。”
《昭昧詹言》卷十二:“渾轉溜亮,酣恣淋漓。……可爲典制之式。”
吴汝綸云:“此蘇詩之極整練者。句句排偶,而俊逸之氣自不可掩,所以爲難。”(《唐宋詩舉要》卷三引)
石鼓製作年代,歷來説法很多,大略有三:(一)周宣王説。唐人多主此説。李吉甫《元和郡縣志》卷二《鳳翔府·天興縣》:“石鼓文在縣南二十里許,石形如鼓,其數有十。蓋紀周宣王畋獵之事,其文即史籀之跡也。”貞觀時人蘇勗(《能改齋漫録》卷十五、《雲谷雜記》卷三皆引)、張懷瓘《書斷》卷上《籀文》條(見《法書要録》卷七)、竇蒙注《述書賦》(見《法書要録》卷五)、韋應物《石鼓歌》、韓愈《石鼓歌》等皆謂周宣王時所製。蘇軾本詩亦從之。另,董逌《廣川書跋》卷二《石鼓文辯》、程大昌《雍録》卷九、韓元吉(《雲谷雜記》卷三引)等則認爲是周成王時之物。(二)秦時説。宋人任汝弼(《雲谷雜記》卷三引)、鄭樵《通志》卷七十三《金石略》“石鼓文”自注、鞏豐(《升庵外集》卷八十九引,楊慎亦稱許“此説有理”)等均斷爲秦物。(三)北周時説。金馬定國主此説,見《金石萃編》卷一引《姚氏殘語》。北周説前人多駁之。如元陸友仁《研北雜志》卷上引北魏景明三年(五〇二)碑詞中即已追述歧陽石鼓,早在北周之前,駁云:“石决非宇文周之物也。”周宣王説雖傳聞較古(唐以前古籍不見關于石鼓的著録),但質疑者不少,如歐陽修《集古録》卷一《石鼓文》條謂“其可疑者三四”;秦時説却成爲近代和今人一致公認的定論,但仍有襄公(郭沫若)、文公(馬叙倫)、穆公(馬衡)、靈公(唐蘭)諸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