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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爲詩

韓愈詩奇崛高古,獨創新境,“山立霆碎,自成一法”(蔡絛《西清詩話》轉引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三),與孟郊詩一起創中唐詩壇的韓孟詩派;而從詩歌史的發展看,“唐之少陵、昌黎、香山、東野,實唐人之開宋調者”(錢鍾書《談藝録》第二頁,中華書局,一九八四年補訂本,北京),則韓愈又是詩歌史上轉變風氣的、極富獨創性的關鍵人物。

後人概括韓詩特點爲“以文爲詩”。這當初本是一種貶抑性的評語,據傳出於陳師道:

退之以文爲詩,子瞻以詩爲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釋惠洪有記載説:

沈存中、吕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擇,治平中在館中,夜談詩。存中曰:“退之詩,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然終不是詩。”吉甫曰:“詩正當如是。吾謂詩人亦未有如退之者。”正仲是存中,公擇是吉甫,於是四人者相交攻,久不決……予嘗熟味退之詩,真出自然,其用事深密,高出老杜之上……(《冷齋夜話》卷二)

惠洪記述的評價是截然對立的,但諸人認爲韓愈“以文爲詩”的看法却是一致的。全面評論韓詩,用這一簡單的概括當然不够,但它確能反映韓詩藝術的主要特徵。而自宋人即開始的有關這一問題的争論,則又關係到對唐、宋詩不同藝術風格的看法。沈存中等人的辯論,表明由韓愈等開創、並由宋人發展的新詩風,當時尚未被人們普遍承認。

唐詩重意興情韻,宋詩主筋骨思理;重意興情韻則多用興象,講究韻味深長;主筋骨思理則多用議論,講究思致細密。這樣,宋人“以文字爲詩,以才學爲詩,以議論爲詩”(嚴羽《滄浪詩話·詩辨》),概括起來就是“以文爲詩”,韓愈實開此風氣的先河。這應該説是對以前的詩的規範的突破,是詩歌藝術的創獲,是把中國古典詩歌發展推向了新階段。從這個意義上,是應當充分肯定韓詩的貢獻的。

韓詩“以文爲詩”的直接表現是詩的“散文化”。趙秉文説他“以古文之渾灝,溢而爲詩,然後古今之變盡”(《與李孟英書》,《閑閑老人滏水文集》卷一九)。方東樹論七古説:“觀韓、歐、蘇三家,章法剪裁,純以古文之法行之,所以獨步千古。”(《昭昧詹言》卷一一)。這實際也是杜甫“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係銘并序》,《元氏長慶集》卷五六)的技巧的發展。如韓愈早年的《此日足可惜》一詩,記述離亂經過,瑣細生動,仿佛杜甫《北征》;《赴江陵途中寄三學士》詩,也同樣使用了散文的叙事、描摹技巧。陳沆又曾批評説:“《謝自然》,送靈、惠,則《原道》之支瀾;《薦孟郊》、《調張籍》,乃譚詩之標幟,以此屬詞,不如作論。”(《詩比興箋》卷四)實際如此以論爲詩,也是詩境的開拓。陳寅恪謂韓詩“既有詩之優美,復具文之流暢,韻散同體,詩文合一,不僅空前,恐亦絶後”(《論韓愈》,見前)。就其善於把古文之法用之於詩一點而言,這一評價是相當準確的。

韓愈“以文爲詩”,又使詩的内容也大爲擴大了,即把一般作爲文的内容納入到了詩裏。歐陽修説:

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嘗以詩爲文章末事。故其詩曰“多情懷酒伴,餘事作詩人”也。然其資談笑,助諧謔,叙人情,狀物態,一寓於詩,而曲盡其妙。(《六一詩話》)

確實,韓詩容入許多奇特的、難以入詩的題材。例如《陸渾山火》寫野火,《叉魚》寫捕魚,都盡力鋪排描摹,把景象形容得淋漓盡致;《永貞行》寫政治事變,《寄盧仝》寫訟案,都鋪陳原委,叙事清晰;又如《石鼓歌》描寫石刻,《岣嶁山》叙説訪古,都是前人詩中不多見的内容。韓愈更把不是詩的内容納入詩,如鼾睡、落齒、瘧病等都被他寫成了詩。後人指出他是“以醜爲美”(劉熙載《藝概》卷二《詩概》),或評論他寫非詩之詩。這使他真正做到了“胸中牢籠萬象,筆下鎔鑄百家”(李重華《貞一齋詩説》)。

韓詩“以文爲詩”的特點還表現在詩中多用“賦”。他改變了先秦以來詩歌多用比興的傳統,在創作中又不重掩抑收斂,少用省略含蓄,而且不避瑣細,極力鋪排。趙翼曾指出:

自沈、宋創爲律詩後,詩格已無不備。至昌黎又斬新開闢,務爲前人所未有。如《南山》詩内,舖列春夏秋冬四時之景;《月蝕》詩内,舖列東西南北四方之神;《譴瘧鬼》詩内,歷數醫師灸師詛師符師是也。又如《南山詩》,連用數十“或”字;《雙鳥》詩,連用“不停兩鳥鳴”四句;《雜詩四首》内,一首連用五“鳴”字;《贈别元十八》詩,連用四“何”字,皆有意出奇,另增一格。(《甌北詩話》卷三)

多用舖陳則易於造成淺露冗長,使得詩的内在情韻不足。但韓愈却善於用表達的繁簡詳略、構思的移步换形、結構的波瀾起伏等等加以補救,造成强烈的藝術效果。例如有名的《南山詩》,大幅地舖排山間四時景致,瑣細地叙述自己遊山經過,特别是五十一個“或”字組成的排比形容,把賦的舖陳技法發揚到了極點,也確實寫出了南山的偉麗壯觀。另一首寫遊山的詩《山石》,篇幅比《南山詩》短得多,則一步步叙寫自己登山、入寺、進食、留宿直到清晨出山的過程,好像不施剪裁,寸步不遺;但由於其高超的描寫技巧,獨特的捕捉細節的本領以及内含的飽滿的情致,使這篇作品成爲意境鮮明、情致豐富的好詩。又如《洞庭湖阻風》寫湖上風浪,《陸渾山火》寫野火焚燒,由於極力舖張而造成了驚心動魄的效果。這種多用賦的技法,創造出與講究“味外味”、“韻外深致”的一類詩全然不同的風格。

“以文爲詩”還體現在詩的句法聲韻上。中國古典詩發展到唐代,不但古、今各種詩體皆備,而且詩句的内部結構如對偶、音節、押韻的方式也已形成了規範。韓愈打破這些規範,採取與已定型的詩的格式不同的表達方式。這種突破也可以看作是把更爲自由的文的寫法活用於詩。在對偶方面,他往往自創新格,有的五言長古如《縣齋有懷》通首皆對;有的五律如《答張徹》則包括起結句句作對,且全用拗體,這都因難見巧,令人轉覺生峭;而在另一些詩中他又力避偶對,或在五言詩中用十字長句,以散漫形古奥。中國詩的節奏一般取兩個音節一個音步的形式,韓愈常常有意改變這種習慣的格式,例如五言句中使用“一四”、“三二”的意義節奏,以顯出一種生梗古樸的聲韻效果。他還精心推敲用韻,如歐陽修説:

余獨愛其工於用韻也,蓋其得韻寬則波瀾横溢,泛入傍韻,乍還乍離,出入迴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是也;得窄韻則不復傍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如《病中贈張十八》之類是也。余嘗與聖俞論此,以謂譬如善馭良馬者,通衢廣陌,縱横馳逐,惟意所之;至於水曲螘封,疾徐中節,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六一詩話》)

韓愈如此突破定格,是尋求表達上的“自由”,但從一定意義上説又是有意造成“不自由”。突破定格並不是不要格式,而是在創造新格。“以文爲詩”不是把詩寫成散文,而是寫出融入散文技法的新型的詩。在格律方面的努力,正是爲達到這一目標。

中國傳統詩還積累了一整套詩的語彙,形成了詩語的一般構造方式。韓愈在這方面也勇於突破。他好用奇字新語,如袁枚所説:

昌黎尤好生造字句,正難其自我作古,吐詞爲經,他人學之便覺不妥耳。(《隨園詩話》卷三)

韓愈在詩語上往往是探幽索微,千錘百鍊,自鑄奇語;他還主張“横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薦士》),即把精心結撰的奇詞硬語平熨妥帖地運用於作品中。趙翼指出:

盤空硬語,須有精思結撰。若徒撏摭奇字,詰曲其詞,務爲不可讀以駭人耳目,此非真警策也……其實《石鼓歌》等傑作,何嘗有一語奥澁,而磊落豪横,自然挫籠萬有。(《甌北詩話》卷三)

又例如《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岳陽樓别竇司直》、《薦士》、《送無本師歸范陽》等名篇,遣詞造語都戛戛生新,詼詭奇崛,造成了獨特的藝術效果。韓愈也有時故意撏摭奇字以嘩衆駭俗,如《南山詩》的“突起莫閒簉”、“堛塞生怐愗”、“達枿壯復奏”,《陸渾山火》的“ F8A3 池波風肉陵屯”、“電光殲磹頳目暖”,《征蜀》詩的“投奅鬧 F8DC F8A5 ”、“填隍 F8A6 F8A7 傄”等等,眩耀奇字險語,務爲不可讀,則是大才欺人,不可爲法了。

總之,可以概括爲“以文爲詩”的韓愈詩,富於矜創,成績卓卓,在盛唐李、杜等諸大家之後,發展了詩的藝術技巧,並給未來詩的發展開拓出一個新生面。但韓愈的詩有時刻意求奇,流於險怪,這前面已經指出;又往往用遊戲筆墨,矜其餖飣之巧;而更主要的是如沈德潛所説:“昌黎豪傑自命,欲以學問才力跨越李、杜之上,然恢張處多,變化處少,力有餘而巧不足也。”(沈德潛《説詩晬語》卷上)因而韓詩雖然恢宏奥衍,却不足於李、杜那種自然精美、變化萬千的氣象。至於“以文爲詩”造成某些作品興象情韻之不足,也是不争的事實。但這已是中國詩史上風格論的應另行研究的課題了。 BIJtd/lJTsOGhrozlCVWTQNdaUYN1I6gDbdaKgVlS7nbTDL201sIo0njQB+f8U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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