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思想史上,韓愈是儒學由漢學向宋學轉變的重要人物,是一位卓有建樹的思想家;而同時他又是中國文學史上屈指可數的偉大的文學家之一,他作爲詩人與古文家的聲望往往蓋過了他儒學家的名聲。實際上他在文學上的成就,又成爲發揚他的儒學的最主要的手段。他以承繼儒道爲職志,而又能在文學上取得衆多創獲,與他對文、道關係的獨特的、較爲辯證的處理直接相關。
主張文要以儒道爲内容,反對空洞浮靡的文風,不自韓愈始。這可以説是儒家文學觀念在邏輯上的應有之義。但韓愈倡導“文以明道”,却注意到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主張文要明道,因此就要反對形成爲“程式”的“繡繪雕琢”之文、“妖淫諛佞譸張之説”(《上宰相書》),韓愈把這些斥之爲“類於俳優者之辭”(《答崔立之書》)。另一方面則爲明道而重文,提出“辭不足不可以爲成文”(《答尉遲生書》)。這樣,他的觀點就不同歷史上各種“文以載道”、“道勝言文”,以至“因文害道”等片面强調儒道的主張,而强調文的獨立價值和它對於道的特殊意義。因此招致理學家的朱熹指責他“裂道與文以爲兩物”(朱熹《讀唐志》,《朱文公全集》卷七〇)。
韓愈雖自負“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但在實際上他更熱心作個“文人”。王守仁説:“退之,文人之雄耳。”(《傳習録》上,《王文成公全書》卷一)韓愈自叙説:
愈也,布衣之士也。生七歲而讀書,十三而能文,二十五而擢第於春官,以文名於四方。(《與鳳翔邢尚書書》)
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於農工商賈之版,其業則讀書著文,歌頌堯舜之道;雞鳴而起,孜孜焉亦不爲利……(《上宰相書》)
這表明,社會地位決定了他作爲“文人”的生涯。他對文章又確有特嗜,他説:
雖愚且賤,其從事於文,實專且久。(《上襄陽于相公書》)
性本好文學,因困厄悲愁,無所告語,遂得究窮於經傳史記百家之説,沈潛乎義訓,反復乎句讀,礱磨乎事業,而奮發乎文章。(《上兵部李侍郎書》)
他的一些文章,如《答李翊書》、《進學解》等更詳細記述了自己長期刻苦研習文章的體會。後來許多人的批評也集矢於韓愈對文的畸重。程頤説他“倒學”,是“因學文日求所未至,遂有所得”(《二程語録》卷一一《遺書伊川先生語》)。楊時説:
若唐之韓愈,蓋嘗謂“世無仲尼,不當在弟子之列”,則亦不可謂無其志也。及觀其所學,則不過欲乎雕章鏤句,取名譽而止耳。(《與陳傳道序》,《楊龜山集》卷四)
朱熹指出:韓、柳用力處“只是要作好文章”,“用了許多歲月,費了許多精神,甚可惜也”。(朱熹《滄州精舍諭學者》、《朱文公文集》卷七四)。這些是道學家的批評。如從强調儒道的角度看,韓愈確實流於過度重文的偏頗。後來人也有類似看法,如程廷祚:
退之以道自命,則當直接古聖賢之傳,三代可四、而六經可七矣。乃志在於沉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爲文章,戛戛乎去陳言而造新語以自標置,其所操亦末矣。(《復家魚門論古文書》,《青溪集》卷十)
陳衍:
昌黎長處,在聚精會神,用功數十年,所讀古書,在在擷其菁華,在在效法,在在求脱化其面目。然天資不高,俗見頗重,自負見道,而於堯、舜、孔、孟之道,實模糊出入。故其自命因文見道之作,皆非其文之至者。(《石遺室論文》卷四)
這類相當普遍的批評,確也反映了韓愈的實際。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韓愈對古代文章廣取博采的繼承中,他又特别注重文學傳統,而不是儒學傳統。北齊高湝致楊遵彦書中説:“經國大體,是賈生、晁錯之儔;雕蟲小技,殆相如、子雲之輩。”(《隋書》卷四二《李德林傳》)在唐人的觀念中,經學家、政治家、文學家的不同文章類型已區别得很清楚。但韓愈所重不在董仲舒和晁、賈的經術政論文章,而在兩司馬、揚雄等文人創作。他説:
漢朝人莫不能爲文,獨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爲之最。(《答劉正夫書》)
在《送孟東野序》裏提到的歷代“善鳴”、“能鳴”者中,漢代人中提到的也是司馬遷、相如、揚雄;唐代則提出了陳子昂以下到張籍九位,都是文學家。他批評當世科舉之文:
誠使古之豪傑之士若屈原、孟軻、司馬遷、相如、揚雄之徒進於是選,必知其懷慙乃不自進而已耳。(《答崔立之書》)
因此柳宗元也指出:“退之所敬者,司馬遷、揚雄。”(柳宗元《答韋珩示韓愈相推以文墨事書》,《柳河東集》卷三四)近人陳衍則説:“昌黎雖倡言復古,起八代駢儷之衰,然實不欲空疏固陋,文以艱深。注意於相如、子雲,是其本旨。”(《石遺室論文》卷四)而且,韓愈對儒經也多注意其文學價值,並把它們與司馬相如等人文章相並列,如《進學解》談到學文:
沉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爲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録,子雲、相如,同工異曲……(《進學解》)
這顯然是從文學表現上表揚儒典的價值的。
對於韓愈的這種傾向,後代人有各種評論。如王鏊説:
嘗怪昌黎論文,於漢獨取司馬遷、相如、揚雄,而賈誼、仲舒、劉向不之及。蓋昌黎爲文主於奇,馬遷之變怪、相如之閎放、揚雄之刻深,皆善出奇;董、賈、向之平正,非其好也。(《震澤長語》卷下)
這是從風格論着眼的。方東樹説:
退之論文,屢稱揚子,而不及董子。蓋文以奇爲貴,而董子病於儒。余聞之劉先生(大櫆)説如此。然竊以爲退之所好揚子文,亦謂其賦及他雜文耳。若《法言》、《太玄》,理淺而詞艱,節短而氣促,非文之工者也。退之所好不在此。(《書〈法言〉後》,《儀衛軒文集》卷六)
這是從文之工拙着眼的。方孝孺則批判説:
漢儒之文有益於世、得聖人之意者,惟董仲舒、賈誼;攻浮靡綺麗之辭、不根據於道理者,莫陋於司馬相如。退之屢稱古之聖賢文章之盛,相如必在其中,而董、賈不一與焉。其去取之謬如此,而不識其何説也。(《答王秀才》,《遜志齋集》卷一一)
這則是從更根本的儒學角度來批評韓愈重文的傾向的。
這樣,韓愈在實踐中重視與發揚的主要不是古代著述的傳統,而是文學創作的傳統。他説:“凡自唐虞已來,編簡所存,大之爲河海,高之爲山嶽,明之爲日月,幽之爲鬼神,纖之爲珠璣華實,變之爲雷霆風雨,奇辭奥旨,靡不通達。”(《上兵部李侍郎書》)這表明他之所重在“奇辭奥旨”。他没有留下系統的創作理論,但詩文中的片言隻語却能反映他的文學創作觀念。例如他提倡文章“務出於奇,以不同俗爲主”(《國子助教河東薛君墓誌銘》);要求“文麗而思深”(《與祠部陸給事書》),“海含地負,放恣横從”(《南陽樊紹述墓誌銘》);主張“文章語言,與事相侔。憚赫若雷霆,浩瀚若河漢,正聲諧《韶》、《濩》,勁氣沮金石。豐而不餘一言,約而不失一辭。其事信,其理切。”(《上襄陽于相公書》)這些體會有得之言,涉及文章風格、語言、表現方法、聲韻等多方面,也透露出韓愈本人在創作藝術方面的努力。
唐代當時人也特别肯定韓愈“文章”方面的成就。如李翺《行狀》説他“深於文章,每以爲自揚雄之後,作者不出。其所爲文,未嘗效前人之言,而固與之並”(《李文公集》卷一一)。李漢更稱贊他“先生於文,摧陷廓清之功,比於武事,可謂雄偉不常者矣”(《唐吏部侍郎昌黎先生韓愈文集序》,《全唐文》卷七四四)。到了明胡震亨説得更爲絶對:
余曰:退之亦文士雄耳。近被腐老生因其闢李、釋,硬推入孔家廡下,翻令一步那動不得。(《唐音癸籤》卷二五)
當然,韓愈實際上在儒學上的貢獻是不可忽視的。這一點已如上述,這裏祇從文學史的角度講,指出他文、道並重,爲明道而重文,促使他對文學創作做出多方面的巨大努力,從而取得詩文寫作的巨大成就,在文學史上建立起不朽的功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