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見太皇亮陰未出令,小人乘時偷國柄 [2] 。北軍百萬虎與貔,天子自將非他師 [3] 。一朝奪印付私黨,懔懔朝士何能爲 [4] 。狐鳴梟噪争署置,睗睒跳踉相嫵媚 [5] 。夜作詔書朝拜官,超資越序曾無難 [6] 。公然白日受賄賂,火齊磊落堆金盤 [7] 。元臣故老不敢語,晝卧涕泣何汍瀾 [8] 。董賢三公誰復惜,侯景九錫行可歎 [9] 。國家功高德且厚,天位未許庸夫干 [10] 。嗣皇卓犖信英主,文如太宗武高祖 [11] 。膺圖受禪登明堂,共流幽州鯀死羽 [12] 。四門肅穆賢俊登,數君匪親豈其朋 [13] 。郎官清要爲世稱,荒郡迫野嗟可矜 [14] 。湖波連天日相騰,蠻俗生梗瘴癘烝 [15] 。江氛嶺祲昏若凝,一蛇兩頭見未曾 [16] 。怪鳥鳴唤令人憎,蠱蟲羣飛夜撲燈 [17] 。雄虺毒螫墮股肱,食中置藥肝心崩 [18] 。左右使令詐難憑,慎勿浪信常兢兢 [19] 。吾嘗同僚情可勝,具書目見非妄徵 [20] ,嗟爾既往宜爲懲 [21] 。
【注释】
[1] 永貞,唐憲宗李純年號;貞元二十一年(八〇五)八月,順宗李誦被迫禪位,改元永貞。在順宗朝執政的王叔文一派官僚先後被貶官,柳宗元初貶邵州(今湖南邵陽市)刺史,劉禹錫連州刺史。劉南行過江陵,會見韓愈,愈示以《岳陽樓别竇司直》詩,劉有和詩(參見前詩)。此詩即贈劉之作,應作於是年十月初至江陵時。劉擬前往的連州即韓舊貶之地。不久劉、柳等人遭加貶,劉朗州(今湖南常德市)司馬,柳永州(今湖南永州市)司馬。
[2] “君不見”句:謂唐順宗李誦即位後中風不語,不能直接發號施令;《舊唐書·順宗紀》:“(貞元二十一年)八月丁酉朔,庚子詔:……宜令皇太子即皇帝位,朕稱太上皇。”亮陰(ān),同“亮闇”、“梁闇”、“諒陰”、“涼陰”,本爲天子居喪之稱。《書·説命上》:“王宅憂,亮陰三祀。”孔傳:“陰,默也;居憂信默,三年不言。”《舊唐書·順宗紀》:“貞元二十一年正月癸巳,德宗崩。丙申,即位於太極殿。上自二十年九月風病不能言。暨德宗不豫,諸王親戚皆侍醫藥,獨上卧病不能侍。”“小人”句:謂王叔文一派人利用時機奪取朝政大權。乘時,《孟子·公孫丑上》:“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國柄,謂朝政大權。《六韜·守土》:“無借人國柄;借人國柄,則失其權。”《舊唐書·王叔文傳》:“德宗崩,已宣遺詔,時上寢疾久,不復關庶政,深居施簾帷。閹官李忠言、美人牛昭容侍左右。百官上議,自帷中可其奏。王伾常諭上屬意叔文,宫中諸黄門稍稍知之。其日,召自右銀臺門,居于翰林爲學士。叔文與吏部郎中韋執誼相善,請用爲宰相。叔文因王伾,伾因李忠言,忠言因牛昭容,轉相結構。事下翰林,叔文定可否,宣於中書,俾執誼承奏於外。”
[3] 北軍:唐禁衛軍,因置於宫城北,故稱北衙。《舊唐書·音樂志》:“北衙四軍(謂羽林、龍武、神武、神策)甲士,未明陳仗。”虎與貔(pí):喻勇如虎貔;貔,猛獸名,豹屬。《書·牧誓》:“如虎如貔。”天子自將:這是歪曲的説法,掩飾宦官掌禁軍統率權。《舊唐書·德宗紀》:“(貞元十二年六月)乙丑,初置左、右護軍中尉監,中護軍監,以授宦官。以左、右神策軍使竇文場、霍僊鳴爲左、右神策護軍中尉監;以左、右神威軍使張尚進、焦希望爲左、右神威中護軍監。”自此禁軍兵權即掌在宦官之手。
[4] 此二句實指王叔文等謀奪宦者兵權,也是委曲説法。私黨指本派黨羽;懔懔朝士,指反對王叔文派的官僚。懔懔,嚴正貌。《世説新語·品藻》:“廉頗、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氣。”事實上謀奪兵權並未成功。《舊唐書·王叔文傳》:“(叔文)引其黨與竊語,謀奪内官兵柄,乃以故將范希朝統京西北諸鎮行營兵馬使,韓泰副之。初,中官尚未悟。會邊上諸將各以狀辭中尉,且言方屬希朝,中人始悟兵柄爲叔文所奪。中尉乃止諸鎮,無以兵馬入希朝。”
[5] 狐鳴梟噪:喻小人喧囂如狐狸、鴟梟鳴叫。争署置:争相任命爲官。《資治通鑑》卷二三六:“榮辱進退,生於造次,惟其所欲,不拘程式。士大夫畏之,道路以目。素與往還者,相次拔擢,至一日除數人。”睗睒(shī shǎn)跳踉(liáng):形容猖狂得意。睗睒,目狂視。左思《吴都賦》:“輕禽狡獸,周章夷猶,狼跋乎紭中,忘其所以睒睗,失其所以去就。”跳踉,跳躍。《晉書·諸葛長民傳》:“眠中驚起跳踉,如與人相打。”相嫵媚:相互取悦。
[6] “夜作”二句:形容急速拔擢私黨。超資越序,謂不顧資歷與昇遷次序,如韋執誼自吏部郎中爲相等。
[7] 火齊:玫瑰珠石。班固《西都賦》:“翡翠火齊,流耀含英。”磊落:衆多貌。潘岳《閒居賦》:“石榴蒲陶之珍,磊落蔓衍乎其側。”或以爲“磊落者,亦珠琲之類也。”(龐元英《文昌雜録》卷四)《舊唐書·王叔文傳》:“而伾與叔文及諸朋黨之門,車馬填湊,而伾門尤盛,珍玩賂遺,歲時不絶。”
[8] 元臣故老:前朝舊臣和老臣。晝卧:謂失權歸卧不再理事。汍瀾:流淚貌。參閲《齪齪》詩 注[4] 。《資治通鑑》卷二三六:“(永貞元年三月)賈耽以王叔文黨用事,心惡之,稱疾不出,屢乞骸骨。丁酉,諸宰相會食中書。故事,宰相方食,百寮無敢謁見者。叔文至中書,欲與執誼計事,令直省通之。直省以舊事告,叔文怒,叱直省。直省懼,入白。執誼逡巡慚赧,竟起迎叔文,就其閣語良久。杜佑、高郢、鄭珣瑜皆停筯以待。有報者云:‘叔文索飯,韋相公已與之同食閣中矣。’佑、郢心知不可,畏叔文、執誼,莫敢出言。珣瑜獨嘆曰:‘我豈可復居此位。’顧左右,取馬徑歸,遂不起。”
[9] 董賢三公:董賢,字聖卿,漢雲陽人。據《漢書·董賢傳》,哀帝時賢以貌美便辟善媚得寵幸,元壽元年(前二)封高安侯,欲極其位,遂以賢爲大司馬衛將軍,賢年二十二爲三公。侯景九錫:侯景,字萬景,南朝梁懷朔人。據《梁書·侯景傳》,景初爲北朝爾朱榮將,後歸高歡,又附梁,封河南王,矯詔自加九錫,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後叛梁自立爲帝。九錫,是古代帝王尊禮大臣的九種器物,賜九錫往往是奪取帝位的前奏,九種器物説法、排列不同,一般爲一曰車馬,二曰衣服,三曰樂則,四曰朱户,五曰納陛,六曰虎賁,七曰斧鉞,八曰弓矢,九曰秬鬯。行:且。此二句謂王叔文等位超三公,欲加九錫,有篡逆之心。
[10] 天位:帝位。庸夫:平庸的小人。干:干求。
[11] 嗣皇:指憲宗李純。卓犖:卓越傑出。文如太宗:文治如唐太宗李世民。武高祖:武功如唐高祖李淵。
[12] 膺圖:受瑞應之圖。圖,圖讖,預告吉祥的文書圖記。潘岳《爲賈謐作贈陸機詩》:“子嬰面櫬,漢祖膺圖。”受禪(shàn):接受讓與帝位。禪,禪讓,自動讓帝位與賢德,實則多是掩飾篡奪帝位的説法。登明堂:謂登上殿堂;明堂爲古代帝王宣明政教之所,或以爲明堂與清廟、太廟、太室、辟雍爲一事。共流幽州:流放共工於幽州。鯀死羽:殛鯀於羽山。相傳共工、鯀、驩兜、三苗爲堯臣,並稱“四凶”,流共工、殛鯀見《書·舜典》。這裏指憲宗即位,流貶王叔文等人。
[13] “四門”句:謂新朝廣用四方賢明之士;《書·舜典》:“賓於四門,四門穆穆。”孔傳:“穆穆,美也;四門,四方之門。舜流四凶族,四方諸侯來朝者舜賓迎之,皆有美德,無凶人。”登,進用。“數君”句:謂劉禹錫、柳宗元等人並非王叔文派親信,不是他們的朋黨。
[14] 郎官清要:劉禹錫在順宗朝任屯田員外郎,柳宗元爲禮部員外郎,均爲尚書省郎官,爲清要之職。荒郡迫野:指劉、柳貶地連州、邵州爲荒涼迫窄之地。嗟可矜:可悲嘆憐憫。此二句謂劉、柳在王叔文執政時只任清要之職,現貶非其罪是可矜憫的。
[15] 日相騰:謂洞庭湖水每日波浪喧騰。蠻俗生梗:南方少數族地區風俗野蠻强横。《北史·郭彦傳》:“蠻左生梗,不營農業。”瘴癘烝:瘴癘之氣薰蒸。
[16] 江氛嶺祲(jīn):謂江上山嶺間的毒霧。氛,預示災禍的凶氣。祲,陰陽二氣相侵形成的不祥雲氣。一蛇兩頭:參閲《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詩 注[32] 。見未曾:未嘗見。
[17] “蠱蟲”句:參閲《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詩 注[6] 。
[18] 雄虺:雄的毒蛇。虺(huǐ),毒蛇。毒螫:以毒刺人。墮股肱:使大腿與胳臂斷落。食中置藥:參見《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 注[36] 。
[19] 使令:使令之人,婢僕。難憑:難以依靠。浪信:輕易相信。兢兢:小心戒慎貌。《詩經·小雅·小旻》:“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20] 吾嘗同僚:謂與劉同在御史臺爲監察御史。《左傳》文公七年:“同官爲僚。吾嘗同僚,敢不盡心乎?”情可勝:謂情不可盡。勝,盡。妄徵:胡亂説。徵,證明。
[21] 爾:指劉禹錫。宜爲懲:應做爲戒鑑。懲,戒;或謂此“懲”爲懲前毖後之意。
【評箋】 蔡啓《蔡寬夫詩話》:退之陽山之貶,史不載所由。以其詩考之,亦爲王叔文、韋執誼等所排爾。所謂“伾、文未揃崖州熾,雖有赦宥常愁猜”是也。時柳子厚、劉禹錫同爲御史,二人於退之最爲厚善,然至此不能無疑。故其詩云:“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言語泄,傳之落寃讎。二子不應爾,欲疑斷還不。”蓋伾、文用事時,亦極力網羅人物,故韓、柳輩皆在彀中。然退之豈終爲人役者?雖不能自脱離,可視劉、柳終有閒。及其爲《永貞行》,憤疾至云“數君匪親豈其朋”,又曰“吾嘗爲僚情可勝”,則亦見其坦夷尚義,待朋友終始也。
黄徹《 溪詩話》卷五:莊子文多奇變,如“技經肯綮之未嘗”,乃未嘗技經肯綮也。詩句中時有此法,如昌黎“一蛇兩頭見未曾”、“拘官計日月”、“欲近不可又”、“君不强起時更難”……餘人罕敢用。
愛新覺羅·弘曆《唐宋詩醇》卷二九:前幅天昏地暗,中間日出冰銷,閲至後幅,又如淒風苦雨。文生於情,變幻如是。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一:“一朝奪印付私黨”,叔文欲奪中人兵柄,還之天子,此事未可因其人而厚非之。下文“九錫”、“天位”等語,直欲坐之以反,公於是乎失大人長者之度矣。“董賢三公誰復惜”四句,二連過矣,有傷詩教。“具書目見非妄徵”二句,“具書目見”亦有君來路吾歸路之意,非長者言也。末句言將來朝士咸宜以數子既往之事懲躁進也。
王鳴盛《蛾術編》卷七十六:“太皇亮陰未出令,小人乘時偷國柄”,揭出王叔文偷柄更明白。夫傅得諸版築,吕起於漁釣,叔文之進用何嫌?且二月方得柄,八月即遠斥,叔文亦可憐矣。又云“北軍百萬虎與貔,天子自將非他師。一朝奪印付私黨,懔懔朝士何能爲”。《新唐書·兵志》:天子禁軍者,南北衙兵也。南衙諸衛兵,北衙禁軍。上元中,以北衙軍使衛伯玉爲神策軍節度使,魚朝恩爲監軍。後朝恩以軍歸禁中,分爲左、右廂,勢居北軍右,遂爲天子禁軍,非他軍比。自肅宗以後,北軍增置不一。京畿之西,多以神策鎮之。塞上往往稱神策行營,皆内統於中人。叔文用事,欲取神策兵柄,乃用故將范希朝爲左、右神策京西諸城鎮行營兵馬節度使,以奪宦者權而不克。亦以宦者典兵爲“天子自將”,且云“奪印付私黨”。《新書·希朝傳》稱其“治軍整毅,當世比之趙充國”,歷叙其安民、禦虜、保塞之功,與《舊書·韓遊瓌傳》所云“大將范希朝善將兵,名聞軍中”者正合,豈可謂之“私黨”乎?唐天子被弑者自憲宗始,以後大權咸歸宦者。昌黎地下有靈,得無悔乎?又云“董賢三公誰復惜,侯景九錫行可嘆。國家功高德且厚,天位未許庸夫干”,董賢以男寵進,而以比叔文,可謂擬不于倫,亦太不爲順宗地;侯景篡梁,豈可以比叔文?且何至説到干“天位”?真所謂惡而不知其美者。
按:關於“永貞革新”的性質,自范仲淹(《述夢詩序》,《范文正公集》卷六)至王鳴盛已多有辨正。韓愈此詩,集中反映了他對德宗末至順宗朝這場政争的保守態度,並爲迎合當道而對革新派人士誣蔑攻訐,這成爲他生平的污點。但他詩中對劉、柳等人又表回護與同情,流露出他思想上的矛盾。因此這首詩是瞭解韓愈思想的重要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