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之 以文为诗, 子瞻 以诗为词,如教坊 雷大使 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惟 秦七 、 黄九 尔, 唐 诸人不迨也。
东坡 尝以所作小词示 无咎 、 文潜 ,曰:“何如 少游 ?”二人皆对曰:“ 少 游 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
苕溪渔隐 曰: 后山诗话 谓 退之 以文为诗, 子瞻 以诗为词,如教坊 雷大 使 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余谓 后山 之言过矣。 子瞻 佳词最多,其间杰出者,如“ 大江 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赤壁 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中秋词,“落日绣帘卷,庭下水连空” 快哉亭 词,“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初夏词,“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夜登 燕子楼 词,“ 楚 山修竹如云,异材秀出千林表”咏笛词,“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咏梅词,“ 东武 南城,新堤固,涟漪初溢”宴 流杯亭 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夏夜词,“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别 参寥 词,“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秋夜词,“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重九词。凡此十余词,皆绝去笔墨畦径间,直造古人不到处,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叹。若谓以诗为词,是大不然。 子瞻 自言平生不善唱曲,故间有不入腔处,非尽如此。 后山 乃比之教坊司 雷大使 舞,是何每况愈下,盖其谬耳。
东坡 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中缚不住者。
晏元献 、 欧阳永叔 、 苏子瞻 ,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耳。
东坡 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诗,溢而作词曲,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或曰长短句中诗也。为此论者,乃是遭 柳永 野狐涎之毒。诗与乐府同出,岂当分异。若从 柳氏 家法,正自不分异耳。 晁无咎 、 黄鲁直 皆学 东坡 ,韵制得七八。 黄 晚年间放于狭邪,故有少疏荡处。后来学 东坡 者, 叶少蕴 、 蒲大受 亦得六七,其才力比 晁 、 黄 差劣。 苏在庭 、 石 耆翁 ,入 东坡 之门矣,短气跼步,不能进也。
长短句虽至本朝盛,而前人自立与真情衰矣。 东坡 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今少年妄谓 东坡 移诗律作长短句,十有八九不学 柳耆卿 则学 曹元龙 ,虽可笑,亦毋用笑也。
词曲者,古乐府之末造也。古乐府者,诗之傍行也。诗出于 离骚 楚 词 ,而 离骚 者,变 风 变 雅 之怨而迫、哀而伤者也,其发乎情则同,而止乎礼义则异。名之曰曲,以其曲尽人情耳。方之曲艺犹不逮焉,其去曲礼则益远矣。然文章豪放之士,鲜不寄意于此者,随亦自扫其迹,曰谑浪游戏而已也。 唐 人为之最工者。 柳耆卿 后出,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以为不可复加。及 眉山 苏氏 ,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 柳 氏 为舆台矣。
昔人作七夕诗,率不免有珠栊绮疏惜别之意,惟 东坡 此篇居然是星汉上语,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学诗者当以是求之。
世言 东坡 不能歌,故所作乐府多不协律。 晁以道 谓 绍圣 初,与 东坡 别于 汴 上, 东坡 酒酣,自歌 阳关曲 。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试取 东坡 诸词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
词至 东坡 ,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牵 雅 颂 入 郑 卫 也。
东坡 词如 水龙吟 咏杨花、咏闻笛,又如 过秦楼 ( 榆 案:现行 东坡词 未见此调)、 洞仙歌 、 卜算子 等作,皆清丽舒徐,高出人表, 哨遍 一曲 栝 归 去来辞 ,更是精妙, 周 、 秦 诸人所不能到。
晁无咎 云: 眉山公 之词短于情,盖不更此境耳。 陈后山 曰: 宋玉 不识 巫山 神女,而能赋之,岂待更而后知,是直以公为不及于情也。呜呼,风韵如 东坡 而谓不及于情,可乎?彼高人逸士正当如是,其溢为小词,而间及于脂粉之间,所谓滑稽玩戏,聊复尔尔者也。若乃纤艳淫媟,入人骨髓,如 田中行 柳耆卿 辈,岂公之雅趣也哉?公雄文大手,乐府乃其游戏,顾岂与流俗争胜哉?盖其天资不凡,辞气迈往,故落笔皆绝尘耳。
唐 歌词多宫体,又皆极力为之。自 东坡 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虽时作宫体,亦岂可以宫体概之?人有言乐府本不难作,从 东坡 放笔后便难作。此殆以工拙论,非知 坡 者所以然者。 诗三百 所载小夫贱妇幽忧无聊赖之语,时猝为外物感触,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者尔,其初果欲被管弦,谐金石,经圣人手以与六经并传乎?小夫贱妇且然,而谓 东坡 翰墨游戏,乃求与前人角胜负,误矣。自今观之, 东坡 圣处,非有意于文字之为工,不得不然之为工也。 坡 以来 山谷 、 晁无咎 、 陈去非 、 辛幼安 诸公,俱以歌词取称,吟咏情性,留连光景,清壮顿挫,能起人妙思,亦有语意拙直,不自缘饰,因病成妍者,皆自 坡 发之。
子瞻 “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快语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壮语也;“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榆 案:此二句为 陈与义 临江仙 词, 王氏 误记),又“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爽语也。其词浓与淡之间也。
山谷 云: 东坡 书挟海上风涛之气。读 坡 词,当作如是观。琐琐与 柳 七 较锱铢,无乃为髯公所笑。
苏 、 辛 并称, 东坡 天趣独到处,殆成绝诣,而苦不经意,完璧甚少。 稼 轩 则沉著痛快,有辙可循, 南宋 诸公无不传其衣钵,固未可同年而语也。
人赏 东坡 粗豪,吾赏 东坡 韶秀。韶秀是 东坡 佳处,粗豪则病也。 东 坡 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书尽皆尔,词亦尔。
苏 、 辛 并称, 辛 之于 苏 ,亦犹诗中 山谷 之视 东坡 也。 东坡 之大,与 白 石 之高,殆不可以学而至。
东坡 词颇似 老杜 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则时与 太白 为近。
太白 忆秦娥 声情悲壮, 晚唐 、 五代 惟趋婉丽,至 东坡 始能复古。后世论词者或转以 东坡 为变调,不知 晚唐 、 五代 乃变调也。
东坡 定风波 云:“尚余孤瘦雪霜姿。” 荷华媚 云:“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雪霜姿、风流标格,学 坡 词者便可从此领取。
东坡 词具神仙出世之姿,方外 白玉幨 诸家,惜未诣此。
北宋 人词,如 潘逍遥 之超逸, 宋子京 之华贵, 欧阳文忠 之骚雅, 柳屯 田 之广博, 晏小山 之疏俊, 秦太虚 之婉约, 张子野 之流丽, 黄文节 之隽上, 贺方回 之醇肆,皆可模拟得其仿佛,唯 苏文忠 之清雄,夐乎轶尘绝迹,令人无从步趋。盖霄壤相悬,宁止才华而已,其性情、其学问、其襟抱,举非恒流所能梦见。词家 苏 、 辛 并称,其实 辛 犹人境也, 苏 其殆仙乎!
苏 、 辛 并称,然两人绝不相似。魄力之大, 苏 不如 辛 ;气体之高, 辛 不逮 苏 远矣。 东坡 词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其独至处, 美成 、 白石 亦不能到。昔人谓 东坡 词非正声,此特拘于音调言之,而不究本原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与之辩也。
词至 东坡 ,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寄慨无端,别有天地。 水调歌头 、 卜算子 雁 、 贺新凉 、 水龙吟 诸篇,尤为绝构。
太白 之诗, 东坡 之词,皆是异样出色,只是人不能学,乌得议其非正声?
兴化 刘氏 熙载 所著 艺概 ,于词多洞微之言,而论 东坡 尤为深至,如云: 东坡 词颇似 老杜 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则时与 太白 为近。又云: 东坡 定风波 云:“尚余孤瘦雪霜姿。” 荷华媚 云:“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雪霜姿、风流标格,学 东坡 词者便可从此领取。又云:词以不犯本位为高, 东坡 满庭芳 “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语诚慷慨,然不若 水调歌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尤觉空灵蕴藉。观此可以得 东坡 矣。
东坡 以诗为词,如 雷大使 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此 后山 谈丛 语也。然考 蔡絛 铁围山丛谈 ,称上皇在位,时属升平,手艺之人有称者,棋则有 刘仲甫 、 晋士朋 ,琴则有僧 梵如 、僧 全雅 ,教坊琵琶则有 刘 继安 ,舞有 雷中庆 ,世皆呼之为 雷大使 ,笛则 孟水清 。此数人者,视前代之技皆过之。然则 雷大使 乃教坊绝技,谓非本色,将外方乐乃为本色乎?
东坡 之词旷, 稼轩 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 东施 之效捧心也。
读 东坡 、 稼轩 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 伯夷 、 柳下惠 之风。 白石 虽似蝉蜕尘埃,然不免局促辕下。
苏 、 辛 词中之狂, 白石 犹不失为狷。
东坡 词如春花散空,不著迹象,使 柳枝 歌之,正如天风海涛之曲,中多幽咽怨断之音,此其上乘也。若夫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之概, 陈无己 所谓如教坊 雷大使 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乃其第二乘也。后之学 苏 者惟能知第二乘,未有能达上乘者,即 稼轩 亦然。
东坡 永遇乐 词云:“ 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此数语可作 东坡 自道圣处。
予既重校二十年前所纂 东坡乐府笺 ,随录诸家对 苏 词之总评若干则,以便参考。其有未备,容俟续编。一九五七年九月十日, 龙榆 生 记于 上海 寓庐之 葵倾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