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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枯之神

古代文学的叙述从神话开始,这被认为是最恰当的理解。对于大多数民族来说,神话是其文学的摇篮,有时神话本身也是优秀的文学。神祇的行为,就是人们的行为,也是民族的行为。在神话中,有民族共感的世界。讲述这些神话,便是讲述民族形成的过程,讲述其历史和文化的起源。这是因为,神话与民族共同存在,与民族的生活共同发展。日本和希腊的神话正是如此。然而在中国,情况却相当不同。

在中国,并不存在这种意义上的神话,而只有几乎未讲述出来的神话。神话的传承,仅止于画像等形象之中。殷墟的陵墓中,已发现了伏羲和女娲的图像。殷周古铜器的繁缛图案中,似乎也隐藏着神话的世界。最丰富记载了中国神话的《山海经》和《楚辞·天问》篇,其中描述的神祇却都是奇怪的神像。他们如何行动、如何说话,以及如何被供奉,几乎未曾传述下来。这是没有文字载体的神话,因而也是没有理性或激情的神话。这样的东西,原本就不能称之为文学。

在神话中,给予神祇语言的,当然是祭祀。或许是祭祀的形式赋予神祇各种性格和机能,从而形成传说物语。神话就在祝祭性中形成并发展。祝祭才是创造出神话的场所,也是重新形成神话时间的样式。在希腊,在许多都市国家举行的祝祭历中,已知的名字还有三百左右。但在中国,祭祀仪式的传承却极其有限。其主要的原因该是由于,拥有古老神话的殷王朝灭亡之后,如在当时的甲骨文中所见,多彩的古代祭祀仪式大多都归于废绝。

中国的神话,由于殷朝的灭亡而早早失去了实践的传承主体,神话的发展也由此受到阻碍。神话逐渐变形,成为与古代圣王有关的政治、道德规范传说物语。神话就这样逐渐变成经典。神话没有作为文学而发展,而是为显示古代圣王的政绩与其教义,埋没在经典之中。这一发展过程,我在《中国的神话》 一书中已做了详细叙述;这里仅就禹的神话之经典化过程,做些略微具体的探讨。

神话一般首先会述及大地的形成和人类的诞生。日本神话便是先讲到日本的成立,继之是三贵子的诞生。但神话的形成,恐非从这样的宇宙构想开始。在人们终于发展到小型共同体生活的阶段时,神话早就已经诞生。神话乃产生于其生活环境当中神圣的体验。神话本就肇始于有关现实生活基础的问题。

原始时代,人们完全根据自然的节奏来生活,这节奏便规定了生活的秩序。然而自然有时会显示其暴戾,否定自己制定的秩序。人们觉得,那便是神祇的愤怒。种种自然灾异当中最可怕的自是洪水,它能够一下夺去生活根本,将共同体可能的条件全部吞入浊流。古代人们最适合作为生活场所的地区,往往都是这样的洪水地带。作为文明发祥地的两河流域、埃及的尼罗河、印度的恒河流域等,莫不如此。然而这可怕的文明破坏者,同时也是孕育了最古老文明的母亲。

说到中国的洪水地带,人们或许会想到黄河下游。黄河河道,有史以来多次改变为南北流向。但中国土器文化的最早诞生地并不在黄河下游,而在中游河南的河曲部分附近。黄河发源于遥远的西方山地,再向东北方向远远迂回,形成鄂尔多斯地带。这里也是洪水地带,在考古学上为具有独立细石器文化的先进地区。由此流经山西和陕西地境,纵断吕梁山等重重山脉,再南下经过龙门之险,至潼关又向左形成一个近乎直角的转弯,最后朝东流去。在途中有山西的汾水、陕西的渭水汇合流入,这些流域一面覆有很厚的黄土层,峡谷遂形成黄土阶地。这一河曲地区的附近,便是中国最古土器—彩陶文化的中心地区,也是中国文化的发祥地。

从河曲地区稍为往东的北岸仰韶,安特生(Andersson)首次发现了这种样式的土器,命名为仰韶文化。其特征为棕色土质加绘黑色纹饰,也称为彩陶文化。仰韶文化西面沿渭水直至甘肃洮河流域,东面沿黄河到达山东,东西方向分布广阔。其退化形式,被认为一直扩及东北边界地带。这里的土器文化,或者即曾经统治中原地带的夏系文化。

1954年秋,在西安东部发现了半坡村遗址,到1957年春为止进行了五次调查。半坡遗址是彩陶文化最大的遗址,也是时代最为古老、历时颇为久远的遗址。文化地层面积达数万平方米,居住区占地约三万平方米,发掘调查面积达约一万平方米。现已证实,居住区保持完好的约有四十座,墓葬两百座,包括农具在内的遗物约一万件,是居住人数达数百名的古代聚落的遗址。此地处于灞水和浐水间黄土的小土丘上,临浐水的平地大概就是农耕地。两河北流注入渭水,从地势来看亦知其有洪水之虞。

遗址出土的多数彩陶土器中,除了有之前已有的几何图案,还有人面鱼身、鱼形、鸟兽、花草纹等图案的土器,其中人面鱼身的土器留下七个。人面为圆形,左右两侧各有鱼形,明显是某种图案;但究竟表示的是什么,至今还未有解释。我认为这个人面鱼身的图案,是否便是最古神话的图案,或许就是被称为鱼妇的洪水神。这样,或可认为即是洪水神禹的原型。在边上添附的其他鱼纹,大概就是禹的父亲鲧了。

记载了大部分中国神话故事的《山海经》,在《大荒西经》中可以看到被称作鱼妇的偏枯之神的故事。互(氐)人国条记道:“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古神名)死即复苏。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颛顼死即复苏。”另外,在《海内南经》中也说:“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这个被描述成“人面而鱼身,无足”的偏枯之神,应该就是该土器上人面鱼身的图像。鱼妇或者就是禹的原名。

据《山海经》讲,这个偏枯之神鱼妇,乃是古帝王颛顼“死即复苏”的形态。风从北方吹来引发洪水,这蛇形的神化而为鱼,治理了洪水。洪水意味着死亡,会夺走地上一切的生命。但洪水带来的大量黄土会变为肥沃的土壤,给万物复苏的力量。这有似于两河以及尼罗河流域的洪水,一定能带来其后的富饶。这里显示的死与复活,明显是洪水和洪水神的传说物语。

据《史记·夏本纪》,颛顼乃是洪水神鲧的父亲。也有颛顼是其五代祖的说法,但在神话中世代并不是什么问题。蛇形神显然是洪水现象的形象化表现。鲧是禹的父亲,由于治水失败被杀。所以,颛顼复活的传说物语,可以理解为颛顼死后成为鲧,鲧死之后又变成了禹。这里生死复活的主题,便构成了洪水神话的框架。死与复活,是古代农耕社会的神话当中最重要的主题。

偏枯也被认为说的是禹。《庄子·盗跖》篇中讲到“舜不孝,禹偏枯”,说的是大禹为了治水身体操劳,栉风沐雨,得了半身不遂的偏枯之病。但偏枯在《山海经》中,分明是形容鱼妇状态的词。《列子·杨朱》篇亦说:“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这就是死而复苏的神,既能变化成蛇也能成鱼的神,也就是洪水神。

据文献来看,禹的父亲鲧在尧时由于治理洪水失败而被杀,儿子禹继承了父亲的遗命负责治水,最终获得成功。其治水的内容见于《书·禹贡》篇,但像这样以经书定形之前,有作为神话发展的过程。经书中作为古圣王埋没不彰的洪水神禹的传说物语,自有作为神话存在的时期。

《楚辞·天问》歌咏的是楚巫流传的古代传承。在楚王及先贤的祠堂里有很多壁画,《天问》歌咏的即是这些壁画的图象,其中保留了许多古代神话被经典化之前的样子。最初治理洪水的任务委派给了鲧。鲧按照鸱龟(神秘的龟)的指引,治理洪水未能成功,帝大怒之下将其流放到羽山。但三年没有杀他,因为鲧的腹中怀上了禹。想必,鲧该是胎生的鱼吧。于是禹遂出生,终于继承父业完成了治水。《天问》篇中对此歌咏如下(鲧在《天问》中写作鮌):

12 不任汨鸿(洪水) 师(众人)何以尚之 佥曰何忧 何不课而行之

13 鸱龟曳衔 鮌何听焉 顺欲成功 帝何刑焉

14 永遏在羽山 夫何三年不施 伯禹腹鲧 夫何以变化

15 纂就前绪(父亲的遗志) 遂成考(父亲)功 何续初继业 而厥谋(治水的方法)不同

16 洪泉极深 何以窴之 地方九则(九州) 何以坟之

17 应龙何画 河海何历

18 鮌何所营 禹何所成 康回(共工,洪水神)冯怒 坠(地)何故以东南倾

19 九州安错 川谷何洿 东流不溢 孰知其故

引文前面的数字为《天问》章句的号码。17句后面好像脱了两句,不过单独这两句也有押韵。

12句基于《书·尧典》。帝询问群臣该派谁去治理洪水,群臣推举了鲧。帝为此表示了忧虑,但还是决定试用一下,遂任命了鲧。《尧典》对此讲道:

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佥曰:於!鲧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四方官)曰:异哉!试可(可否)乃已。帝曰:往,钦哉!九载(九年),绩(成果)用弗成。

历经九年也未遂治水之功的鲧,最终换上了儿子禹。此处未能看出死而复苏的神祇形态。且如以后“殛鲧于羽山”所说,鲧被收入放恶神于四方之极以为镇守的四凶放窜故事,被当成流放到东方的神。

13句之后的内容不见于《书》,大概在巫祝之徒中间,按照古老神话的传承流传下来了。鸱龟不知为何物,但应该是在水中引路的向导。也有说法,认为是在《山海经·南山经》中有鸟首虺尾(龙尾)被叫作旋龟的神。认为水精河伯的原形是龟和鳖之形,这种想法在中国自不必说,也几乎是世界普遍性的看法—所谓河童的原型亦是此物。

17句说到应龙画地而告知治水之道,也与此相似。或许,这与25句“焉有虬龙负熊以游”有某种关联,因有一个说法认为,鲧在治水时变成黄熊,沉入羽渊。《春秋左氏传》(以下简称《左传》)昭公七年即有“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的说法,被认为是鲧在羽山被杀的事;而在《天问》或又有歌咏鲧当时情形的句子:

阻穷(放逐)西征 岩何越焉 化为黄熊 巫何活焉

鲧被流放的羽山,《尧典》中四凶放窜的传说中被认为是东方,但既然鲧禹的神话是夏系的故事,原本就被视为西方的传承。被流放到西方严险之地的鲧,化成黄熊沉入羽渊,但巫祝又举行咒仪复苏过来。复苏了的或者就是禹。这乃是作为颛顼苏生原型的神话。 C70j/OB4kdaniFlloowNZM4d8U6LQf6emZyCJ9wJunW6MTiSJ8fOn4K3Gg75ZT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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