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史记》这部命运之书的司马迁,自己也是一位命运多舛之人。众所周知,司马迁于天汉二年(前99年)为归降匈奴的武将李陵辩护,翌年被处以腐刑。借用武田泰淳先生的一言,“司马迁是饱受人间耻辱的男人”。在那个士人皆以求名为人生最高价值的时代,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情了。这场灾祸降临于司马迁创作《史记》的途中。对于司马迁来说,唯一剩下的道路,就是完成《史记》这部不朽名作,以留名于后世。受刑后的约十年间,他燃烧自己的生命以求完成此书。《史记》可信的最后一篇记事完稿于征和三年(前90年),此后司马迁便几近无声无息。这十年间,他由太史令改任中书令——准确地说是中书谒者令,是一个宦官职位。但是,《史记》始终都是以太史令的立场进行创作的。对他而言,中书令司马迁这个人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完成《史记》的始终是身为太史令的司马迁。这部著作也是承继父亲司马谈的遗命,是父子两代共同的心血之作。
《太史公自序》中,详细记录了《史记》的编撰过程。《自序》开篇写道,与仅仅出身于市井豪侠之徒的汉王室不同,司马一族是自神话时代传承下来的名门望族。司马迁自豪地讲:
昔在颛顼(古代帝王名),命南正(官名)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尧舜)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当周宣王(前 827—前 782 年在位)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
《尚书·吕刑》中说,有苗(苗族)暴虐,扰乱天地秩序。上帝命重黎绝地天通。由古代帝王系谱可知,重黎乃楚人远祖。这几种说法都属于神话传承。程伯休甫在《诗·大雅》的《常武》篇中出现,周宣王东征徐方时曾歌咏道:“王谓尹氏(仪礼官之首长)命程伯休父左右陈行戒我师旅率彼淮浦省此徐土”。《自序》述及,其家为古时重黎后裔,掌管天文祭祀;此时移于军官而为司马氏,“失其守”盖即此意。自此,司马家族一分为二,各自担任不同的职务。
司马氏世典周史。惠(前 676—前 652 年在位)襄(前651—前 619 年在位)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晋中军(官名)随会奔秦(前 620 年),而司马氏入少梁(地名)。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
司马氏一族分散各地。在秦的叫司马错,曾与提倡连横说的张仪进行辩论。司马错的孙子司马靳,奉事秦武安公 白起;司马靳的孙子司马昌,是始皇时期秦国主管冶铁的官员。司马昌之子司马无泽担任长安四市之一的市长;司马无泽之子司马喜为五大夫,死后葬于长安北门。司马喜之子司马谈是司马迁之父,居于龙门,后奉事武帝,担任太史令,光复先祖之业。从事太史令一职需通晓天人之学,司马谈便向唐都学习天文,向杨何询问周易之术,向黄生请教道家理论。这三人的名字都可以从《史记》中寻得。司马谈于武帝即位的建元(前140—前135年)至元封年间任太史令约三十年,元封元年(前110年)逝世。在此期间,司马谈已经为《史记》的编撰做好了准备。
《太史公自序》收录了以道德家为主的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要旨,并对六家得失分别进行讨论。司马谈认为,阴阳家主张四季二十四节气的顺逆可招致福祸,这种说法过于迷信。儒家六艺经传以千万数,耗费一生时间都难以学透,“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只是在明人伦之别这方面凌驾于百家之上。墨家以节俭力行为旨,却难立尊卑之别,但强本节用的主张益于民生。法家注重外部规则,废人伦,而正君臣之分。名家玩弄逻辑,内容空洞,但追求名实一致这点值得肯定。司马谈简明扼要地指出了各家得失,对道家主旨却用了较长篇幅进行解说。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顺应自然)为用。无成势(固定条件),无常形(一定形式),故能究万物之情(本质)。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主体)。
接着,文中大量引用杂书中的套话,如“圣人不朽,时变是守”(《鬼谷子》),使文章富有韵律。文章最后写道:
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主张道家学说才是治理天下的唯一道路。这段话不见于今本《老》《庄》,而属于近年出土的汉初《黄帝书》。武帝独尊儒术政策实施之前,文帝(前 179—前 157 年在位)与景帝(前 156—前 141年在位)时代盛行黄老思想。孔子问礼于老子的传说,多半也是以这股风潮为背景产生的。父亲的六家论对司马迁的影响,可谓深入骨髓。《自序》进而以第三者视角,讲述了司马迁自己的身世。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迁。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闚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古代射艺的仪礼)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
司马迁二十岁离乡壮游。先经由河南前往江苏、浙江,南访湖南圣地九嶷山,北上山东寻孔子遗风,亲身实践古仪。其后游历楚汉争霸遗迹,巡游河南各地后返乡。整个游历过程约耗时一两年,归家后出仕补郎中。司马迁曾困厄于鄱、薛、彭城,详情不得而知,或许与当地的豪侠少年发生了争执。这场与孔子的陈蔡之厄如出一辙的故事,向我们展示了司马迁性格中狂荡的一面。
司马迁担任郎中后,奉命出使巴蜀,往南行至邛、笮、昆明,约元封元年(前110年)归朝复命。就在这一年,武帝登泰山举行封禅大典。封禅,是帝王登基时报之于天的仪礼。逝世于元狩六年(前117年)的司马相如之遗文,论及了封禅之礼;《史记·封禅书》记载,武帝曾将此书分发给众公卿商议。《封禅书》属《史记》中论述文化史八书的第六篇,包含了可称为宗教史和祭祀史的内容。司马谈亦曾与祀官宽舒等人讨论关于封禅之礼的制定,当年遂得实施。身为太史公,司马谈理应以司祭的身份参与泰山封禅之礼这一代盛典,没想到途中因病滞留于周南(洛阳附近),直到死前也未能完成这个愿望。司马迁急自西南归来,赶回父亲身边,继承了父亲的遗命。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且卒。而子迁适使反,见父于河洛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
接着,司马谈以《孝经》中的原句,向司马迁嘱托编撰《史记》之志:“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先说到周公制礼作乐彰显文武之德,其次言及孔子之业:
幽、厉(西周末之王)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前 481年,《春秋》最后记事)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
编撰《史记》,乃是继承周公、孔子之业,也是留存天下史文之大业。司马迁游历各地,就是为此做准备。司马迁遂俯首流涕道:“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
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䌷史记石室金匮之书。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前 104 年)。
据此,司马迁在父亲去世后,于元封三年(前108年)就任太史令。此时司马迁约为三十八岁。
上述《太史公自序》的内容中,关于《史记》的创作有几处值得留意的问题。首先,关于《春秋》之后的历史,文中司马谈临终前提到“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表明自己已有论载之志,并已实际着手准备。司马谈死后第三年,司马迁就任太史令,或许已经开始“䌷”司马谈准备下的“史记石室金匮之书”。“䌷”同“籀”,意为读书。被称作“史记”的旧记与“石室金匮”之秘书收藏于内府,估计是司马迁成为太史令后,才有权限阅览这些藏书吧。
太史公司马谈所说“所欲论著”“所次旧闻”的史书,究竟进展到了什么程度?我们无从得知。不过,现存《史记》中显然保留了司马谈的论著部分,应该可以断定《史记》中的一部分文章是由司马谈撰述的。例如,《赵世家》篇末太史公论赞中说:“太史公曰:吾闻冯王孙曰:赵王迁,其母倡(歌姬)也。”这位冯王孙是冯唐的儿子,见于《张释之冯唐列传》文末:“武帝立,求贤良,举冯唐。唐时年九十余,不能复为官,乃以唐子冯遂为郎。遂字王孙,亦奇士,与余善。”武帝建元元年(前140年),冯唐已经九十余岁高龄,其子少说也有五十多岁。而此时的司马迁不过是六岁孩童,从年龄差距上看,此处的“余”不可能是司马迁。即便两人数年后有缘相识,也不会成为“与余善”的关系。所以,《冯唐列传》中的“余”定是司马谈,《赵世家》论赞里的“余”亦应不是司马迁。也就是说,《冯唐列传》和《赵世家》两篇文章皆为司马谈撰述,论赞部分也应是司马谈所加。
此外,《刺客列传》的作者也可认定是司马谈。且看论赞部分: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谷类),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
“天雨粟,马生角”,讲的是燕太子丹囚于秦国,请求归国;秦王提出这样的条件:只有天下粟米、马头长角,才放太子回国。文中认为这个传说是假的。荆轲刺伤秦王的说法也非实情。当时担任秦王侍医的夏无且将事情的真相告知公孙季功与董生,自己也得以听闻此事。荆轲受燕太子丹所托,刺杀秦王不成反被杀死的事件发生于秦始皇二十年(前 227 年)。从担任秦王侍医的夏无且处得知真相的公孙季功与董生,即便当年十分年轻,一百二十年后做太史令的司马迁也不可能直接听到二人的话。所以,《刺客列传》这篇充分展现司马迁“倜傥非常”一面的文章,包含论赞部分在内,是由其父司马谈编撰的。当然,《史记》的确是由司马迁本人整理而成的。对各篇文章的创作情况进行确认的话,不难看出司马迁的修史事业,的确是在父亲打下的基础之上完成的。
上文中涉及了年龄计算问题,那么我们有必要知晓司马迁的生卒年月。然而,司马迁的生卒年不详。截至目前,关于司马迁出生时间的观点,有景帝初元(前156—前150年)末说(王鸣盛),中元五年(前145年)说(《史记》正义,王国维,郑鹤声),后元元年(前143年)说(周寿昌),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年)说(《史记》索隐,山下寅次,桑原隲藏),元光六年(前129年)说(张惟骧)等。个人认为《正义》说更为可靠。《索隐》说出自晋朝张华所著《博物志》:“太史令茂陵显武里大夫司马(迁),年二十八,(元封)三年(前108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这段关于任命太史令时的户籍记录是《索隐》说的主要依据。《正义》说则据《自序》所注,太初元年(前104年)司马迁四十二岁。王国维所著《太史公行年考》认为,《正义》所见户籍应为“年三十八”。此种户籍形式,与目前发现的敦煌和居延汉简形式相同。不过,关于司马迁的年龄问题,采用上述任何一种说法,都与《赵世家》和《刺客列传》不相符。
我们知道,司马谈早已着手准备《史记》的编撰。司马迁继承父亲遗志,从担任太史令期间到受刑后,都一直坚持编撰工作。特别是受刑后十年间,感慨万千,心境也与以往有所不同。因此在不同的时期,《史记》采取的论调也随之不同。《史记》全篇并不全是由《伯夷列传》一类慷慨陈词的文章构成,其中也有取材于早年杂书俗传,或是将官府记录不加修饰地引用的文章。对《史记》各篇章逐个探究,发现其中多处可以称得上杂乱无章的记载。像《伯夷列传》《伍子胥列传》《魏豹彭越列传》《季布栾布列传》这类包含受刑后感慨而写成的篇章,阅读其论赞部分时似乎仍然可以感受到作者的余愤。
《史记》最开始被称作《太史公书》。现存最早的图书目录《汉书·艺文志》春秋家一类中,记录“太史公书百三十篇”。《汉书·司马迁传》中也有“为太史公书”的记录。然而此书由司马谈着手准备,司马迁编撰而成,即太史公父子两代共同完成。“太史公”这个称呼,可以指司马迁,也可以指司马谈。司马谈学过天文、易理、道论,通六家之学。司马迁则精通时称古文的《尚书》《春秋》《国语》与谱牒之学。父子二人各有所长,也有共同点,便是作为太史令论载“天下之史文”,传承人事之不朽。二人所著此书,同样由此而得到不朽的生命力。
司马谈偏好道家学说,却对维系家族传统异常执着,这一点从《太史公自序》的描述中也可以窥之一二。司马一族发源于重黎神话的传说,实际上经不起检讨。然而这种远溯家系来自夸的做法,比方《汉书》作者班固认为先祖“与楚同姓”,《说文解字》作者许慎声称祖先是炎帝神农氏旧族,自称姜姓许国后裔,可见注重出身是那个年代推崇的风尚。司马谈将继承家业传承血脉视作孝子应尽的义务,遗命于司马迁;司马迁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因李陵之祸受刑,后继无人。在断绝传承与这种命运的紧张感之下,司马迁加紧编撰《史记》。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心境,他才能创作出充满忧郁色调的《伯夷列传》。不过,出自司马迁之笔的文章也许不如想象中的那样多。从《史记》中极具代表性的《项羽本纪》中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