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谣的原质,发生于人们还处于神祇咒缚当中的时代。歌谣的产生,一般认为是源于对表现的自由冲动。例如《诗经》序讲到“诗言志”,《古今和歌集》序承之,说“一切有情莫不爱歌”。诗因抒情而发,抒情则出自人类最本源的要求,这种被称为发生论的观点古已有之,但是未见得能够认为是历史的事实。人们的感情若要获得自由,首先要从神祇的束缚之中解放出来——具体来说,就是从封闭氏族制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而在此之前,歌谣是专属于神祇的,是为了事神而存在的。
“歌”字在字源上可能与“诉”这个字有所关联。从文字起源的意义上来看,歌是对于神祇的呵责,是向神的诉说。“歌”字的基本字因是“可”,“歌”字在古代写作“訶”。春秋时期的青铜器铭文中,“歌”的意思多用此字。“可”是木“柯”之形与“口”合成的字。“口”字古时写作“ ”,这是放置“祝词”的器物之形。其中放置了祝词的字形就是“曰”;“曰”在古字里于上部稍有开口。“曰”同“阅”,指诵读祝词或宣告神托。向神祈祷时,古代的人们一起奏诵祝词,以期神祇听取他们的祈求,类似今天的压力集团,多少需要有点儿强迫意味的行为。孔子理想中的圣人,也是西周礼乐的创始者周公,便曾在周王朝的建立者——兄长武王——生病时,祈祷以己身替代兄长患病。他奉上了很多珪璧,也诵读了祝词。此后他补充说,若此次祈祷不获接受,就会撤回先前供奉的珪璧。这篇祝词加上金具,纳于金縢。此事在与《诗经》同为儒教圣典的《尚书·金縢》篇里,有详细的记载。
“歌”有以“呵”作声之意。要想惊动肉眼无法看到的鬼神,就需要激情饱满地表现出来。所以,在发声上也要与日常语言有所不同,需要添加特殊的抑扬顿挫,使其富于韵律,具有庄重性。“毆”和“謳”字源相同;“區”是指匚形的秘密场所里面放置了很多祝词之器“ ”,具有祈祷之意。“毆”与“呵”相似,都加以“鞭”的字形。其声低沉有力,是充满威严的般若之声。这样的歌就是“謳”。讴歌,在后世是指祝颂之歌,原本则是赞美神祇之德,向神倾诉的用语;再溯其字意,则正如“毆”字一样,表示逼迫神祇之意。
歌谣的“谣”字古字作“䚻”。在论述文字起源的后汉许慎著作《说文解字》三上,说“䚻,徒歌也”,指不用伴奏的歌唱。“䚻”是“肉”和“言”组合而成的会意字,意指以肉供奉神明而祈祷,是祈祷时使用的言语。祝词应是用歌谣一样的声调来诵读。
与此相对,神的告谕称之为“䌛”。“䌛”指占卜得到的告谕。时至今日,社寺的神签还能见到诗体形式的卜辞,古来神祇之语便是美妙的韵文。与《诗》《书》并称为儒家经典的《易》,就是收集这样的古代占䌛之辞而成,其中韵文居多。祝词和神托都是神圣的语言,为了提高语言的咒诵能力,使用了当时最高的修辞手法。这便是原始歌谣的形态。在人们与神祇的对话过程中,对于语言之咒诵能力的“言灵”信仰,并不是唯“言灵之幸”的日本独有的现象。
具有咒诵能力的语言在日本被称为“諺(ことわざ)”,“わざ”指的便是咒诵之力。“諺”字即相当于此;在日本的《常陆风土记》里,系指神祇的语言。有故事说,倭武巡幸新治的时候,新泉之水濡湿其衣袖,那个地方因而被称为:
国俗之谚,筑波岳有黑云,衣袖渍之国。
另据《日本书纪·垂仁纪》二十五年,天照大神降临于:
是神风伊势国,则常世之浪重浪归国也。傍国可怜国也。
这里述及根据神托命名土地,乃是产生于古老信仰的记述。因此“国俗之谚”,便是召唤当地的地灵令其显灵,此时便形成表现神名之语。序词和枕词的起源,就可以从此求得。“谚”就是神托之语,是用来召唤神祇的语言。而“谚”这个字开始具有世俗训诫用语的意思,则是很晚以后的事情。
召唤神祇的语言,在日本从“国俗之谚”开始,很快到“神风伊势”这样以枕词的形式确定下来;而《诗经》则是作为定型的表达方式而样式化。如“南有乔木”是召唤居住在神树上的神祇;“采草”“伐薪”是向神祇祈求成就时预祝的表达;而歌咏“见彼南山”之时,则意味着祝颂的寿歌。这就类似在《万叶集》中经常看到“见不足”这样的诗句,乃是作为祝颂礼仪时使用的定型表现。一定的表现之中,固定存在着特定的意义。
这种委诸语言咒诵能力的歌谣,已经作为承担难以动摇的存在意义的事物而被客体化。当语言形成歌谣的形式时,便成为具咒诵能力的独立存在。《大雅·桑柔》篇是由十六章组成的长篇政治诗;在详述当时为政者的败德之后,文末以“虽曰匪予,即作尔歌”作结。即便执政者推诿乱世责任,而拒绝说“匪予”,但歌谣里已经言之凿凿;同时,这样的歌咏已经具有了难以撼动的现实意义。因此可以确信,歌谣绝不仅限于发挥咒诵的能力。原始的歌谣,本来就是咒诵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