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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起源

文字,古时称文(ぶん)。文字一词,至《史记·始皇本纪》始见。记述春秋时期历史的《春秋左氏传》中,有几处讲到为出生的孩子取名时,要看其掌纹来定名,比如这样的记述:“及生,有文在其手曰‘友’,遂以命之。”(闵公二年传)友字为两个又(手)并列之形(按,《说文》曰“同志为友,从二又,相交友也”),是互相帮助之意。

文,《说文》第九上解作“错画也,象交文”,认为是线交错而成的纹样。×形被认为是纹样的基本形式。所谓交文,是指文的下部的×形。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其上部是什么形状呢,对此《说文》并没有说明。在卜文、金文中,文的字形极其多。其基本字形,通过与“大”字相比较可知,是一个站立之人的正面之形。只不过胸的部分写得特别大,在该处加上了v形、×形、心字形,或者是这些的变化之形。这些很明显是加到胸上的纹样,也就是文身。即文的字形表示的是在胸部施加的文身,字的初义也是文身之意。

中国的中原地区很早便遗失了文身的风俗,并将周边诸族仍保留的文身之俗视作野蛮未开化的表现。在吴、越等沿海地区,有断发文身的习俗,这在《左传》哀公七年、十三年,《春秋穀梁传》哀公十三年、《庄子·逍遥游》《墨子·公孟》等当中都有记述,《礼记·王制》中说“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后汉书·东夷列传》“倭”之条下说“男子皆黥面文身,以其文左右大小别尊卑之差”,可见古时我国(按,指日本,下同)便有文身的习俗。但是在编纂《日本书纪》之时,这一习俗已经被遗忘了,在《景行天皇纪》二十七年中,可见到将虾夷(えぞ)的文身视作异俗的记事。

文身的习俗,后来在环太平洋海洋文化圈的诸族中间广泛地流行开来。卡尔·舒斯特报告了54例分布于该地域的在胸部施加v字形文身的习俗,在其他文献中也有相当多的例子能够证实这一情况。即便今天在一些地区这种习俗已经消失了,但却有其曾经存在文身之俗的例子,中国便是其一。若没有文身的习俗,便不可能产生表示文身的“文”的字形,还造出以“文”作为字形要素的彣、產(产)、彥(彦)、顏(颜),和表示胸部文身的凶、匈、胸、爽、奭、爾(尔)等字,这是不合情理的。而且,文不仅是文身和文字的意思,后来也成了表达中国文化理念、表现其传统的字。孔子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论语·子罕》),便是对其传统的认识。文这个字中之所以被赋予如此崇高的理念意义,是因为文字本来就发端于古代的神圣观念。

人的德性,由文和武来代表。武是举戈前进之形,该字可能源出展现勇武的舞容。作为王号也很适宜,殷有武丁、文武丁之名,周的创立之王也叫文、武。殷周的金文中,称呼先人有文祖、文考,文母、文人之语,即为冠以“文”的例子。文是称呼神圣的用语,这种神圣观念和文身习俗有关。

文身有时也用于“别尊卑之差”,表示身份,但这并非其起源时的功用。《三国志·魏书·倭人传》中叙述女王国的习俗,说“男子无大小皆黥面文身”,而且该习俗源于越国,“夏后(夏王朝的君主)少康之子封于会稽,断发文身以避蛟龙之害。今倭水人好沉没捕鱼蛤,文身亦以厌大鱼水禽”,文身的习俗是为了厌胜(施符咒之术)以护身。的确,文身本来起源于咒禁之用,但却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种行为,在人一生中最具有重要意义的出生、成年、死葬等之际,即在举行人迈进新的精神世界(「霊的世界」)的加入式——一般称作“通过仪礼”的特定仪礼之际,它作为一种圣化的方法而被施行。这可以通过如產、彥、顏等以“文”为要素的文字的构造而得知。

産(产) 六下 被训为“生也”,“彦省声”。所谓省声,是将字的一部分省略而取其声,产字虽被认为是彦声,但是与彦字声并不相合,而且在《说文》的代表性研究著作——清代段玉裁的注中,认为产字在用义上是指兽产 ,不过兽产并不会加有“文”。“產”字未见于卜文、金文中,从字形上看,是文、厂、生结合成的会意字。厂是表示额头的象形,产、彦的旧字体写作產、彥。人出生时,在其额头标上记号作为咒禁,这一习俗在文身圈的诸族中间相当普遍,在我国则盛行至平安朝的末期,叫作“アヤツコ”,即在婴儿的额头用墨画上“×”或是“大”等字形。贵族中间,则会请身居高位之人来主持这一严肃的仪礼。由于“×、大”的字形常误画作“犬”字,所以也叫“犬クソ”(按,犬子)。这一名称的由来好像是因为犬可以给安产、生育带来福分这一民间信仰。在民间也会给孩子穿上产衣,在第六日的取名仪礼(「名付祝い」)和七夜仪礼(「七夜祝い」)上,参拜神社、参拜鸟居等时,男孩用墨画上十字、女孩则画上朱色的十字。另外,还有祇园神社前的狗子朱印的习俗、夜行时用红指在小儿的额头画犬等习俗,这些在三谷荣一的《日本文学的民俗研究》(第一编第一章)中多有记述。这一习俗在明治以后仍有遗存,在三重县的南牟娄郡,第11日进入产房(按,产妇和婴儿在产房的最后一天)时,不论男女都要在脸上画上红色的“大”字。这些“×、+、大”都是当时用朱墨暂时画上去的,虽然也叫作文身,不过并不是所谓的刺青(「入墨」),而是以颜色来做标记的绘身(かいしん)。用针来刺青叫作黥涅,另外在皮肤上施加伤痕的叫瘢痕(はんこん)。用于仪礼的都是绘身。

在中国的中原地区,好像并未流传着为出生儿施加绘身的习俗。不过在“南蛮”诸族中,有绣面、绣脚的习俗。唐代樊绰的《蛮书·名类第四》中说“绣面蛮初生后出月,以针刺面上,以青黛傅之,如绣状”,《新唐书·南蛮传》据此记载道“生逾月,涅黛于面”。该时期与我国的鸟居参拜文化时期相当。这种习俗古时就已存在于中国,只需看古代汉字的形象便可知悉。

和“產”字形相近的是 ,东周列国时期齐国的陈 簋( )上说“余陈仲 孙”。 与下文的“和子”相对,像是修饰语,应该是彦孙之意。初字是衣加上刀,始为裁衣之意,指制作产衣或者神衣等。彦 九上 的本字是彥,表示在额头上加文身,彡是展现其美的字。文身之美叫作文章,也作彣彰。彦字中加有彡,和彣彰之中加有彡是相同的道理。一般认为,彦可能是元服(按,古代男子成人之礼)之时的仪礼。《说文》中说“彥,美士有彣(文),人所言也。(从彣厂声)”,意思是指从他人处获得声誉的杰出人物,不过其是用言、彦叠韵来解释语源的,就是所谓的音义说而已。在我国,彦训为“ひこ”。“ひこ”是男子的美称,是与“ひめ”相对之语。训为“ひめ”的是 (姫,姬) 十二下 ,是一个拥有很大的乳房的女性的形象,所以彦、姬恐怕原本是与成人仪礼有关的字。授乳的字中,还有别的象形字。我国的古训 将彦、姬分别读作“ひこ”“ひめ”,将二者对称地使用,可以说极其符合字的原义。另外“ひこ”也用作像“水户神之 ”(《古事记·神代》)、“ ”(《万叶集》十八·四一一一)一类的“孙”之意。这也同陈 簋的“ 孙”语义相近。无论是產也好还是彥也好,如果不知道厂的上方所加的是文身之象,那么就不能得到正确的字形解释。

如果说彦是成人之际的文身,那么再加上表示举行仪礼时的礼仪的页而构成的颜 九上 ,则是指面部施有文身的字。《说文》中说“颜,眉目之间也”,指额。西汉末年的扬雄所编撰的《方言》中(卷十),列举了指称额的各地方言,认为额是汝颍淮泗(皆为河川之名),即河南东部之语。《战国策》(宋卫策)有宋康王“为无颜之冠”,是指无礼地露出额头部分。在额头上添加文身这一古俗在春秋时期就已经被遗忘了,似乎被认为是夷狄的风俗,《左传》庄公五年的疏中说邾颜字夷父。名和字选取了含义上有关联的字,即名、字对应。清代王念孙的《春秋名字解诂》(《经义述闻》所收)中解释道,颜和岸一样,是高且不平坦的意思,而夷则是平坦之意,所以这是用相反之义起的名字。不过当时人们应该很清楚夷俗中有文身的习惯,因此和施加有文身的颜字相对,而用夷父作字。

產、彥二字分别指出生、成人之际的文身,而文指的是死葬之际的文身。祭祀先人时称文祖、文考(父),其庙称文庙,便是为此。“文”字所表示的是在人的全身之形的胸部加上v形、×形、心字形等纹样,字形多达数十种。其中,从心字形的文字在后世有时被误释为寧(寧,宁) 五上 字。“寧”字的意思是将牺牲之血及心脏盛入器皿中作为祭品进献,以安祖灵。记载西周时期诰命的《尚书·大诰》中有“前寧人”“寧王”等语,虽然其含义并不明确,但是同书的《文侯之命》中有“前文人”,另外《诗·大雅·江汉》中有“文人”之语(按,“告于文人”),可见《大诰》的寧是文的误读。首次指出这一点的,是清末的金文研究家吴大澂的《字说》,在书中他认为金文中所见的文的字形后来被误读成了寧。但是关于文的古字形为什么会含有心之形,则并没有论及。一般认为心 十下 的字形可能是心脏的象形,将这一被认为是生命的根源的形状加到胸部,恐怕是寄托了回生的希望。v和×是祓除邪气的咒禁符号。总的来说,v形是整个文身圈中最普遍的,舒斯特解释说这是鸟翼的形象,不过v形是加在胸膛上的最自然的形状,未必是以鸟翼为主题图案(motif)。和出生时在额头上加×或+相同,其被认为是咒禁符号。

无论是出生还是成人,在人的一生之中都意味着加入新世界,脱离旧世界。自然界亦是如此,季节的推移和年岁的更改,都意味着灵(「霊」)的新生或复活。人的一生也是同样的道理。对于自然有季节祭,对于人则有作为加入式而举行的通过仪礼,这在古代生活中被视为特别重要的事情。此际的文身可以看作一种咒的仪礼,能够在人的灵魂短暂地离开他的身体之后,并直到授灵仪式举行、获得新的灵魂这段暂时空白的时期内,守护其免于邪灵凭附的危险。

妇女的文身,以乳房为中心加在胸的左右,爽、奭、爾(尔)等便是其字。爽和奭,原来应该是声义相近的字,都具有“明”之义。爾同样也具有美丽、明亮的含义。爽 三下 ,《说文》言“明也。从㸚从大” 。爾 三下 也含有㸚形,《说文》云“丽尔,犹靡丽(美丽)也”,关于其字形,则说“从冂从㸚,其孔㸚,尒声。此与爽同意”。徐锴《说文系传》中认为㸚是从橱窗中漏出的日光之意,但并不能以此来解释爽、爾的字形。

关于奭 四上 ,《说文》训为“盛也”,说其字形“从大从皕,皕亦声”,把它看作会意字,且皕亦声,不过并没有皕的用例,其读音也并不明确,可能是百的转音。从皕字的还有衋 五上 ,《说文》言“伤痛也”,其字从血和聿,皕声。还有𧗁 五上 ,《说文》言“气液也”,是聿(针)刺进皮肤,津液(血汁)在盘中流动之形。也就是说衋是指用针文身时的伤痛之语,皕是加在胸部左右的纹样,奭就是加上这种纹样的字。皕是以双乳为主题的文身的形状,爽和奭都是指妇人的文身。

卜文、金文中有被认为可能是爽、奭的初形的字,在“大”上所加的纹样,和“文”的字形中所含有的形体大体相近。其字的用例有,在祭祀殷代的王妣时,以诸如“武丁奭妣辛”这样的形式使用。对于加在“大”的两旁的皕,以前人们不知道它是文身的纹样,而提出了很多假说。比如卜文研究的先驱罗振玉所著的《殷虚书契考释》卷中,认为奭的两旁是火,与辉煌、耀眼之意的“赫”是同一字,乃古代称呼王妣之语。郭沫若氏的《甲骨文字研究》卷上认为该字是人跳舞之形,故而转用作与“舞”音相近的母之义。但若解释为母的话,则与王妣之意不同。另外,还有学说认为是两腋之下夹着器皿之形,或为加上光明之形、加上双目之形,等等,不过没有一种注意到该字形和文身的关系。将“奭”和“文”的字形一比较便可知,它确实是文身的纹样。

文是在男子的胸部所加的文身,爽、奭是以妇人的双乳为中心所加的文身,这些都是在死丧之际所施加的文身。因此,在祭祀先人的时候,会将这些字冠在先人的名之上。从爽、奭的字形可以得知,爾也应该是指妇人的文身之美的字。爾是麗爾(丽尔),亦即美丽之意,可能是因为其是以朱所加的绘身。正如《诗·小雅·采芑》所歌,“路车(兵车)有奭”,注中说奭是“赤貌”。明器即随葬器物,也多用朱 六上 。西周时期的金文,卯簋中有“昔,乃祖亦既命,乃父死嗣 (地名)人。不淑(死去)取我家 (朱)用丧”之文,可见有于臣下的丧礼赐以朱的情形。 是上部有蒸气孔的器皿,是通过熏蒸而得朱之意。在殷代陵墓中发现有很多用于明器等的朱砂附着在土上,即是所谓的花土。一般认为,棺椁上也会涂朱,尸体上可能也会以朱施加文身。尸体上施以朱,是一种圣化的方法。在我国的古俗中,也会将朱用于咒祝中,从“ よし”“ のそほ船”“ の蘰”这些用语中便可窥知。

死丧之事,在古代人的观念中,未必是凶事。比如西周的金文中,表示司治之意则使用“死 (尸司)”一语,由此也可见人们对“死”这一用语并没有特别嫌忌。所谓凶事,毋宁说是会令人畏惧之意。因此,为了祓除邪恶,要在生者的胸部加上×形的文身。凶 七上 ,《说文》中释为“恶也。象地穿交陷其中也”。凵是地的凹陷之处,凶字是陷落进洼地里的意思;但是,凵是胸膛的形象,×是文身的纹样,凶字应是表示凶事中的仪礼。胸的初形是匈字,《说文》第九上训为“声也”,“凶声”,而其字形是在凶上添加侧身之形。另外,为了强调凶事,在人的上面加上凶就成为兇(凶) 七上 字。也就是说,凶、匈、兇、胸、恟字都属于同一个系统。并不是像“文”这样作为一定的仪礼而施行者,而应该是在凶惧之际所为的。

作为吉礼的文,和作为凶礼的凶,都是表示文身的字。文身当中还有作为刑罚而施行的刺青,相关之字都从属表示刺青所用的针——“辛”,又成一系。犯罪在古代被认为是对神的冒渎之意,而刺青是为了祓除所犯之罪。

古代把文字叫作文,可以说与文身的纹样具有咒饰的意味有一定的关联吧。具有构成部分,并且以之来表现某一内容、意义者,就是文。关于文字的构造,有“夫文,止戈为武”(《左传》宣公十二年)、“故文,反正为乏”(同前,宣公十五年)、“于文,皿蟲(虫)为蠱(蛊)”(同前,昭公元年)如是之说,其中文都是文字的意思。从文字学来说,文和字是被区别开来使用的。许慎的《说文》叙中论述了文字的发展,“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是单体的象形文字,字是会意、形声等复合字。所谓“说文解字”,这一书名就是“说其文,解其字”之意。这是以“字”为孳乳、增加之意,并非“字”的本义。就像“文”发源于加入仪礼一样,“字”之所以用作文字之意,是因为“字”也和通过仪礼有关。 5weQqbo0hd+r9Ni1azHhaq/OXF9KRhqkR4sQbSX+5T/k82bczpV4kALHB2QWWI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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