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宫会议之时,我们正处于生产、繁衍的时期,我们发现自己忙于应付成长中孩子的需求、旅行和研究经费,以及许多其他追求。虽然力量有些消退,但我们继续前进,直到真的感觉老了。也许我们已经朝下坡走了一段时间,只是没有认真看待,身边的朋友也不让我们去注意这件事。
当爱利克撰写《生命周期完成式》时,他还不到九十岁。虽然我们在八十岁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到了老年阶段,但我相信我们要在将近九十岁时才开始真正面对那些挑战。我们的生活从不曾被未解决的问题困扰。在九十岁时,我们发现自己在一个未知的国度醒来。即便之前有所征兆,也被我们归为诡异或滑稽而无视之,但从现在开始,我们面对的是无法避免且显然无趣的现实。
当我们处于生产、繁衍的阶段时,从不觉得路的尽头会是此时此地,仍然觉得来日方长。这种看法在我们九十岁时发生了改变,此时前景变得局限且模糊。死亡之门——我们早知道终有这么一天,但仍处之泰然——现在离我们近在咫尺。
爱利克91岁时,我们已经结婚64年。他在做了髋部手术后抽离世事,安详地隐退了。他从未沮丧或变得紊乱,仍然继续默默地观察和感谢照顾他的人。我们都应该如此,有智慧、优雅地接受老年期的到来。我现在93岁,经验的缓慢老化带来许多无法避免的并发症。我没有退休,既不安详也不优雅。事实上,我希望赶快完成这个最后阶段的延长版,以免为时已晚或者力不从心。
1982年,在《生命周期完成式》出版之后,爱利克很仔细地从封面到封底重读了这本书,并用红笔、黑笔和蓝笔巨细无遗地划线和批注。他过世前,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我检查了他的手稿,发现没有一页没有他的划线、惊叹号和注解。只有艺术家才能如此有气魄和坦率。
爱利克对自己的作品非常谨慎,他觉得必须在这本已出版的著作的每一页上记满评论。我发现自己正纳闷他到底想告诉我什么。这些注记是如何改变我们之前的想法,补充我们对于生命周期的理解的呢?
我重新审视和修改生命周期表的第八阶段的目的,是想澄清几个有意义且重要的差异。因为爱利克和我可以说已经“抵达”了这个阶段。我的评论是基于对爱利克理论的回顾:“我们在有生之年完成生命周期的企图,的确适当而且合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期,当我们在寻找最适合代表生命周期优缺点的名词时,选择了“智慧”(wisdom)和“统合”(integrity)作为老年期完整成熟的最后力量。我们原本考虑用“希望”(hope)一词,它对生存是必要的,其他力量也需要它。但是从婴儿期起,“希望”就是必要元素,它在一生中持续存在,并不需要时间的灌溉。我们选择了“智慧”和“统合”作为老年期力量,此时我们面临的挑战是要证明它们。
“智慧”和“统合”都是掷地有声的字眼,它们被人格化,被铸在铜器、刻在木石之上。当一个人想到这些美德和力量时,很容易就想到那些被造出来赋予这些特质的雕像,如凝望天空的自由女神,手擎火炬;正义之神,眼神坚定,手握天平;以及无所不在的代表信仰、希望和慈悲的雕像。我们用石头、石膏、金属把它们比拟成实物,静默地颂赞它们,尊崇它们。
我相信老年人和“智慧”及“统合”的关系是全然倾斜的,除非我们从一开始就理解这些特质的力量。但这些美德变得太崇高,而且难以定义,我们必须将它们拉回现实,必须找出它们的真正意义。比如说,智慧并非意味着大量的真知灼见、事实和公式。一本大学出版的辞典对“智慧”的定义也不适当:明智的本质或状况;具备真实和正确的知识,配合良好的判断;学术知识或者学习;明智的话语或者教育。
我们必须深究“智慧”和“统合”的字源。《牛津英文辞典》中理性地归结了这两个词的意思,提供其古老而真实的世俗联结。在细小的印刷字体后面,是“智慧”一词的核心。其词根是“Veda”,意为“去看,去知道”。
“Veda”这个词根将我们带回古印度梵文圣典的神话及神秘信息中,我们将其统称为“吠陀”(Vedas),代表对意象的理解和对智慧的终极追求。
我们一直把“看见”这个美好的礼物视为理所当然,除非或直到它不再如我们期待或希望地继续为我们服务。我们可以回首漫长的过去,帮助我们理解自己的生命和这个世界。我们向前看,这么做也许仅出于一厢情愿或做着希望的梦,但是若没有对未来的期望,一切都会枯燥乏味,而且充满忧虑。当今美国文化却用一个低俗的句子代表智慧的意义,人们轻松地说:“我看到了。我知道了。我理解了。”由此表现出了无知。但是人们却高度推崇和欣赏“启示”“辨识”“洞察”,这些词汇都和看见以及眼光高度有关。
对于有幸能看见的人来说,要去思考看不见的生活是很痛苦的,也可以说人们是在逃避这种假设。看不见的人,也许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高度发达,有谁知道他们的生活因为其他感官的发达而多么丰富呢?或许他们认为我们过度仰赖视力,以至于其他许多能力都被剥夺了。
敏锐的视觉指引方向,使我们能够与赖以生存和行动的地球联结,能够寻找食物,能够学习如何与他人、动物和自然相处。因此眼睛必须睁开且保持警戒,耳朵也必须接收讯号,及理解其意义。
为了愉悦回应“智慧”一词的词根意义,我做了进一步探索。几千年前苏美文字的“耳朵”和“智慧”是同一个词(enki),因为苏美人的智慧之神就以它为名。“天上的女神打开(调整)她的耳朵、智慧的接收器,倾听大地。” 如果智慧可以通过声音和光线传递,那么唱歌、节奏动作与舞蹈都是其传递者和发扬者。声音具有力量,可以舒缓、启发、传递和激励我们。它挑战人们的潜能,而人们依赖感官知觉以发展智慧。
现在我们知道智慧属于现实世界,我们的感官知觉带领我们接通智慧。如同所有动物的天赋能力,我们的知觉使我们通过光线和声音而知事,因为气味、味道和触摸,得以丰富和支持生命。这些无价资源不一定会随着时间而演进其功能,但是机敏的心灵却能明智地收藏这些信息,以备不时之需。智慧所扮演的角色也在于指导人们如何将心力投注于视觉和听觉信息,并将能力用于那些与个体和社会的生存息息相关、相辅相成的事物之上。
我们标示出老年人的第二个贡献“统合”,它如同“智慧”一般伟大崇高,但是人们对其了解更少。为避免其被理解为象征一个人不朽的、被纪念的崇高地位,而被人混淆了它真正的意义,我们再一次查阅《牛津英文辞典》中它最简单的意义。
很长一段文字都在解释“统合”这个词,令人惊讶的是,最后我发现其词根是“老练、机智”(tact)。根据这个元素,我们衍生出“联结”(contact)、“完好”(intact)、“触觉的”(tactile)、“可触知的”(tangible)、“附加”(tack),甚至“触摸”(touch)。人们借着身体和感官知觉去建构体系与塑造材料,并回应来自地球和上天充满力量与智慧的信息或暗示。事实上我们与每个人一起生活、行动,分享这个地球。没有联结就没有成长,实际上,没有联结就无法生存。独立本身就是一个谬论。
这样去理解“统合”,可以使那些静默不动的雕像鲜活起来。如果我们以为“统合”只是一个高贵的理想,应该被用在标语上,被高举到一个适当位置,那我们就对它太不公平了。“统合”具有接触世界、接触事物,最重要的是接触他人的功能。它是一种有触觉而且可触及的生活方式,而非无法触及且高高在上的目标。当我们说“这个人的作品具有统合性”,我们在赋予其最高评价,因为这作品显示出把所有部分结合在一起的能力。它是稳定和可信赖的,而不是飘忽不定的。这是在确认视力、声音和涉及所有感知的技巧。
“统合”是一个相当有挑战性的字眼。它无须深思熟虑或费心表现,只需要管理每天的大小活动,持续关注可以好好过日子的必要细节。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直接,也这么困难。
现在我们更全面地理解了“统合”的含义,那么它为生命周期的第八阶段提供了什么呢?首先,它曾是一项高高在上的美德,现在则是与人们日常生活紧密相连的元素。它延伸我们的存在以便与周遭的真实世界接触:以光线、声音、气味与所有生命接触。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紧密相关,甚于以往。每一次相遇都具有特殊及丰富的意义,或出人意料的有益观点。
当我思考着这些修正,更多是关于“统合”和“智慧”这两个字眼的古老意义,我觉得释怀,并从一生皆在批评行为或立场的沉重、空洞责任中解脱。接受这些对于老年的全新解释,是为过去开展出一个明亮、耀眼、令人振奋的未来。爱、奉献与友谊兴盛焕发;悲伤是温柔与丰富的;关系的美好令人深感温暖。回首过往是如此动人难忘,而当下是自然而充满小小快乐的,让人沉浸在愉悦及笑声中。
对老年人而言,“智慧”和“统合”刚开始就像一个沉重的挑战。同样的字眼,在被清楚地理解了之后,恢复了适当的意义。它所需要的是活力与觉察,在所有关系中,同时需要圆融与眼光。每个人必须参与适应的过程。无论我们多么机智与智慧,都要淡定而幽默地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我们总是把年轻时的能力视为理所当然,而且尽情享受。此刻让我们以圆融及欣赏的心态为这些执行者喝彩。拥有聆听和看见的能力,是我们的殊荣,继续观看和聆听吧。
老年期需要储存和仰赖所有过去的经验,以全新的优雅维持觉察和创造力。常有人说许多老年人不屈不挠,爱利克称之为“不变的核心”“存在的认同”,那是一种对过去、现在及未来的统合。它使个体超越,也强调跨世代联结。它对人类现状的接受一视同仁。然而人类的部分现状是缺乏对自己和地球的智慧。我们必须觉察到自己知道的有多么少。也许我们可以有智慧地“变成小孩子的样子”,愿意去生活、爱、开放地学习。这代表什么?生命如此丰富,像一个相信一切的小孩一样,更相信一些。放松,试着不去关注自己,只是专心游戏。不论何时,只要有玩伴,就尽情地玩,让它伴随欢笑带你到那个多年未曾去过的地方!
因此,我们认为“智慧”和“统合”是活跃的,是一生的发展过程,也是所有生命发展阶段中的力量。它们肯定会不断前进。我们敢于希望它们具有感染力、没有终点、甚至永存下去吗?
琼·埃里克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