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岚站在地铁里,目光转了一圈,觉得不太对劲儿。
早高峰的地铁里人很多,这很正常。
大家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这也很正常。
可是,大家头顶上都浮着一团奇怪的气体,这就不太正常了。
气体的颜色、形状、质感还不一样。
比如靠门打瞌睡的那个男性上班族,头顶气体是灰中带青,仿佛一团烟雾。隔壁看手机傻乐的年轻姑娘,头顶的气体是粉红色,质感类似棉花糖。坐在范岚正对面的大肚子中年男人,公放抖音小视频,时不时哈哈大笑,他头顶的气居然是一坨灰色的米田共,形状很稳定。
而更多人头顶的气体都没有特别形状,有的甚至只是几根细细的灰烟,绕着头顶飘忽。
这些是什么?幻觉?
范岚眨了眨眼睛,那些气体消失了。
范岚觉得,这可能是复活的后遗症。
从春水河西站下车,就是春城新建的文化产业园,政府投资,招商引资,高楼林立,都是新兴产业。比如电商、新媒体网站、短视频公司,网红经济公司等等,放眼看去,很有未来世界的科幻感。
范岚在一家新媒体APP公司做营销文写手,公司叫“格子间”,主要是在公众号上推送鸡汤文、奇闻异事、感情八卦来博取关注度,类似的公众号在这个文化产业园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都是租一层办公室,招几个员工就能搭建起来。
前几年,公众号产业野蛮生长,的确赚了些钱,可这几年竞争加剧,国家管控增强,利润越来越低,竞争越来越激烈,如果想在这个市场里活下去,要么抱团取暖,形成微信矩阵,集体出击,攻占市场,要么抱大公司的大腿,从垄断媒体的嘴里讨点饭渣。
“格子间”就是一家靠抱大腿生存的公司,背后靠山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鹅厂影视广告代理。这几年影视寒冬,市场紧缩,生存压力与日俱增,反映在小员工身上,就是一句话:男女平等,全是996还没加班费。
范岚站在金运大厦门口,看着大部队社畜们火急火燎冲进大门,不禁有些感慨。12小时之前,她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用命换钱,可现在她不一样了,她是死过一次的范岚,她是钮钴禄氏范岚!
时间接近九点,门前的人渐渐少了。范岚不着急,根据她的经验,现在是电梯的早高峰,她只需要再等15分钟,就能独享电梯。
今天的阳光正好,楼前花坛草坪里冒出了一层绿油油的草芽,温风和煦,吹在脸上,仿佛柔软的化妆刷。
范岚伸了个懒腰,悠闲晒着太阳。
“请问,此处是金运大厦吗?”有人在身后问。
范岚回头,她看到了一个年轻男人。
他穿着咖色的九分裤,白色的运动鞋,一件垮垮的红毛衣挂在身上,长长袖子拖下来,只露出手指尖和一个冰蓝色的手机。他的头发黑得发亮,刘海乖乖遮住额头,两侧刘海弯成了两个内括号。
除此之外,范岚什么都没看清。
她看不清这个男人的脸,仿佛他脸上罩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只能依稀辨出五官的位置,却看不清具体的形状。
范岚揉了揉眼睛,发现除了这个男人的脸,别的东西都能看清。
男人看到范岚的反应,似乎有些慌乱,在手机上戳了几下,又举起手机对着阳光照了照。“莫非又走错路了?”
“这就是金运大厦。”范岚说。
男人松了口气,“多谢多谢。”
他飞快走进了大门,范岚愣了几秒,追了进去,
大厅里很安静,只有两个前台哒哒哒打着电脑,打卡闸门前没有人,所有的电梯都停在最高层——那个男人不见了。
可能其他公司的员工吧,范岚想,毕竟这里有二十多家小公司。
电梯很快到了,果然不出范岚所料,电梯里只有她一个。
范岚按下25层,电梯上行到了3层,叮一声停了,走进来一个外卖小哥。
小哥穿着黄色的外卖服,很高很瘦,几乎有一米九,往电梯里一站,形成了强大的压迫感。
范岚往旁边让了让,看了外卖小哥一眼。他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到下半张脸,尖下巴,薄嘴唇,长得大约还不错。
他背着一个大号外卖箱,站得笔直,似乎感觉到了范岚的视线,又压了压帽子。
“几层?”范岚问。
小哥:“25。”
25层?那不就是我们公司?
周扒皮转性了?居然同意我们点外卖了?
周扒皮是范岚公司老总的外号,本名是周霸平,但鉴于他为人太过吝啬苛刻,对员工犹如寒冬般的凛冽,所以私下里,大家都叫他周扒皮。
周扒皮有三条不成文规定。
一、不准办公室恋情。
二、不聘已婚女性。
三、不准在公司点外卖。
原因很简单,办公室恋情会影响工作效率,已婚女性会请产假,点外卖会弄脏公司的地毯。
25层很快到了,范岚和外卖小哥同时下了电梯,电梯对面的前台小妹看到范岚,张大了嘴。
“范岚,你你你——”
范岚:“不是我点的外卖。”
“啊?”前台小妹怔了一下,“什么外卖?”
范岚回头,身后的外卖小哥消失了。
范岚:“……”
妈耶?!
“你迟到了二十分钟!要算旷工了!”前台压低声音,“我记得你还有一天就是全勤啊!”
“无所谓。”范岚说,“反正我打算辞职了。”
“诶?!”
范岚心情愉悦走进了办公室。
格子间只有两个办公室,单间属于周扒皮,外间是三百平米的大通间,被三十多个格子间隔开,塞着三十多个社畜,此时大家都勾着脖子盯着电脑,手下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仿佛一屋子机器人。
这也是周扒皮的规定,工作期间不可交头接耳。
范岚坐进工位,打开电脑,登陆工作QQ,上网找了一份辞职报告模板。
QQ群消息跳了出来。
【范岚,你居然迟到了?】
【你不是月月全勤吗?】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范岚淡定打了一个字。
【哦。】
她的回答很快被大片的聊天记录淹没了。
【周扒皮今天脸色不好,不知道谁又要倒霉了。】
【听说这个月的工资又要推迟了。】
【我艹他爷爷的,能不能按时发个工资。】
【我特么不想干了。】
【我也是,等找好下家我就辞职。】
【对对对,裸辞肯定不行。】
准备“裸辞”的范岚打开了文档,干净利落敲下了辞职信模板“鉴于个人原因”,想了想,又删掉,改成了“不想累死,必须辞职!”。
打印,签字,范岚提着辞职信径直走向周扒皮办公室。
周扒皮的办公室里有人,是负责H5的小编辑张晓晓,去年才入职,平常很有活力的小姑娘,此时却被周扒皮训得泪眼汪汪。
“今天就去办离职手续!”周扒皮把张晓晓赶出办公室,砰一声关上了门,“一个小时之内,谁也别来打扰我!”
门外的范岚:“……”
张晓晓红着眼睛看了范岚一眼,低着头走回了工位。
范岚的手机叮叮叮响了起来,全是QQ群的消息。
【张晓晓,怎么回事?】
【周扒皮又抽风了吗?】
【上周他不是还夸你的H5做的好吗?】
张晓晓:【我妈妈病了,我想请一个星期的假,周扒皮让我辞职。】
【太过分了!】
【周扒皮果然不是人!】
【简直是%¥#%amp;】
以下评论基本都是对周扒皮个人的疯狂辱骂攻击,字符显示速度太快,在屏幕上形成了瞬移的效果。
范岚又看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
公司三十二名员工全都盯着电脑屏幕,双手狂击键盘,个个面色青白,眼珠子发绿。所有人的头顶都出现了一团“气”,和范岚在地铁里看到的很相似,只是颜色是黑色的。
范岚揉了揉眼睛,气还在。
范岚跑回工位,滴了眼药水,气变浓了。
更可怕的是,范岚看到了那些“气”的源头——从大家击打键盘的指尖流入电脑屏幕,又从屏幕里溢出,最后汇聚在了头顶。
其中,气的体积最大,质地最浓的,就是张晓晓。
她头顶的黑气变成了一团棉花糖状的物质,越飘越高,升到了天花板,停住了。
范岚盯着那团气体,背后的汗毛一根一根立了起来。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她能感觉到,那个东西很危险。
隔壁的王思迪发现了范岚的异常,抬头看了眼天花板:“范岚,你看什么呢?”
范岚:“你看不到吗?”
王思迪又瞅了瞅,“有蜘蛛吗?”
“蜘蛛?哪里!”
几个女生尖叫。
“什么都没有嘛!”
“范岚你别吓人啊!”
范岚:“……”
大家都看不到,只有她能看到。
那团黑气越涨越大,晃动着向四周扩散,逐渐变得扁平,里面的黑色物资变得更有质感,隐隐发亮,仿若一个巨大的表盘,缓缓转动起来,中央形成了一个诡异的漩涡。
同事们头顶的黑体都被漩涡所吸引,仿佛三十多个缩小版的水龙卷。
“怎么突然这么冷?”
“中央空调是不是坏了?”
“后背好凉!”
有人跑去调空调,有人打电话给物业,只有范岚没动。
她看着那个漩涡吸收完了所有黑气,停了下来。无数细小的黑气仿佛泥鳅一般在圆盘表面扭曲、碰撞、纠缠,又慢慢凝固。
一个巨大的、覆盖了整间办公室的黑色圆盘悬浮在天花板下方。
一秒、两秒、三秒,十秒过去了,没有任何变化。
范岚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她四下望了望,看到了办公室门口的桃树根雕,据说是公司开业那天周扒皮的朋友送来的,能辟邪。范岚退到了根雕后面。物业打来了电话,说空调一切正常,大家抱怨了几声,又纷纷坐下工作。
群里的消息一条接一条蹦了出来。
【晓晓,我们不怕他,我刚查了,他这种拖欠工资的黑心企业家,我们可以申请劳动仲裁!】
【对,我们要维权!】
【搞死周扒皮!】
天花板上的黑盘又缓缓转动起来。
范岚明白了,这个黑盘的运动和大家的行为有关系。
“大家停一下!”范岚大喊,“别打字了!”
众人齐刷刷瞪着范岚。
“范岚,你什么意思?”
“你难道要站在周扒皮那边?”
“你不会是周扒皮安排的卧底吧!”
“难怪周扒皮一抓我们一个准,原来是有内应啊!”
“范岚,你是叛徒!”
范岚没空吵架,她看着那个黑盘突然飞速旋转,好像一张被甩开的印度飞饼,以恐怖的速度变薄、扩大,发出长长的“噗”声,犹如撒气的气球。
众人四下张望,十分疑惑。
“什么声音?”
“谁放屁了?”
“这屁声也太大了吧。”
范岚听到了,也看到了。
巨大的黑色薄饼碎了,化作无数裂片消失在空气里。
整个空间又恢复了正常和整洁,仿佛刚刚范岚看到的一切都是眼花。
怎么……回事?!
范岚惊恐万分四下张望着。
突然,有人大喊:“天怎么黑了?”
范岚这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变得十分阴沉,黑云压境,风雨欲来。
“雷阵雨?”
“这云也太厚了吧,怕是要下冰雹吧。”
大家纷纷趴在窗边看。
不对!
不是天变了!
是这个空间的颜色变了!
范岚骤然反应过来。她手机的实时天气分明显示:晴,空气质量,优。
这不是幻觉!
“大家,快走!”范岚大喊,“这里有问题——”
“砰!”
公司的饮水机爆了,库存的五个水桶炸向了半空,又重重摔了下来,矿泉水化作了瓢泼大雨,劈头盖脸浇了下来。
众人一片惨叫,争前恐后扑在了地上。
范岚躲在桃木根雕后,被浇得最轻。她清晰地看到碎裂的矿泉水机周围,旋起一缕似有似无的黑气,不过半秒钟,又消失了。
雨停了,整座办公室一片死寂。
众人趴在地上,抱着头,一脸懵逼。
“怎么回事?”
“饮水机炸了?”
“现在电器的质量也太不过关了吧!”
范岚跳起身:“大家快逃——卧槽!”
无数黑影子蹿了出来,狠狠缠住了几个人的脚,忽一下腾空而起,把人好像腊肠一样倒挂在天花板下。
“啊啊啊啊!”
“什么东西!”
同事们惊恐大叫,连滚带爬钻到了范岚的身后。
范岚看清了,那些缠人的东西,是鼠标。
黑黑密密的鼠标线仿佛毒蛇的身体,高高扬起的鼠标就是蛇头,左右键咔哒咔哒作响,红色的鼠标灯一闪一闪,如同毒蛇在示威。
空气凝滞了几秒,响起了惨叫。
“鬼啊啊啊啊啊!”
“鼠标成精了啊啊啊啊!”
这次不用范岚提醒,所有人都争先恐后跑向了电梯间,可不到五秒,又都屁滚尿流跑了回来。
“门不见了!”
“电梯不见了!”
“是鬼打墙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啊啊啊!”
“什么?!”范岚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原本公司大门的位置,已经变成了一堵墙。
女同事们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男同事们缩在范岚身后哭天喊地。
“范岚,怎么办啊啊啊啊?!”
范岚:“我哪知道?!”
王思迪:“你刚刚不是让我们逃吗?你肯定有办法!”
“……你们一群大男人,能不能有点出息?!”
“大清早就亡了,现在男女平等!”
“啊啊啊,鼠标过来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十几根鼠标仿佛眼镜蛇一样直立,鼠标红灯光猝然大亮,带着咔哒咔哒的恐怖声效杀了过来。
范岚感觉她的腿被好几个人抱住了,她一动都不能动,眼睁睁看着自己等死。
昨天刚复活,今天又要死?
还是被鼠标搞死的?
还不如过劳死呢!
“轰!”
一股旋风从天而降,鼠标被吹翻了,噼里啪啦摔在地上,粉身碎骨。倒吊的同事们摔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范岚前面出现了一个人。他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扶着身后的外卖箱,竟然是电梯上的外卖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