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正要介绍范长平的事情,了悟突然出声:“了念与你同行,他若是知晓凶手的事情,就由他来讲述此事吧。洛主此行辛苦,可以先在旁休息饮茶。”
衡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直到旁边的了念开口介绍事情来龙去脉,她才挪开视线,端起那杯温度刚好的茶水,抿着杯沿认真细品。
城主拿出来招待他们的茶水不算差,但衡玉喝过更好的茶水,她只是觉得这杯茶很有意思——因为刚刚她一口气喝完整杯茶,了悟觉得她累着了?
有关范长平的事情盘得清清楚楚,城主率先表态道:“我即刻安排人去将范长平捉拿回来。”
青云寺住持想了想:“被邪魔之气侵蚀后,修士的实力会得到大幅度增强。未免出现什么意外,贫僧也跟着一道去吧。”
了悟说:“那贫僧、师弟还有洛主三人就留在府中查看当年的卷宗。”
人手安排好后,几人各自分开行动。
城主府修建得很威严,卷宗被陈列在前院一栋大房子里,依照年份分门别类放置好。
仆人上前推开门,恭敬弯腰束手往旁边退开,将路让出来。
衡玉率先走进屋内。
按照那对面摊老夫妻的说法,范长平他爹的案子是在十五年前发生的。现在是龙渊历六百一十七年,往前推就是……
她环视一圈,走到左手边最尽头处:“龙渊历六百零二年到零三年的卷宗都陈放在这里。”
了悟跟着她走进来,弯下腰开始翻看卷宗。
衡玉随手抄起一份卷宗,解开绳子仔细瞧上面的字。
这里光线太暗了,衡玉看得有些勉强吃力。
她合上这份卷宗,侧头去看了悟,发现他手捧卷宗神情专注,一旦确认这份卷宗不是自己要找的后,就重新把它合上放回原处,似乎一点儿也没察觉到光线有什么问题。
再看旁边的了念小和尚,时不时用手揉眼睛,显然也是觉得光线暗淡的。
“不知变通。”衡玉低语。
偌大的房子里只有翻动书页的声音,她声音放得很轻,但这声音在静谧的室内也显得突兀。
了悟翻页的动作略停顿了下。
衡玉从储物戒指里取出硕大的太阳石。
太阳石一出来,昏暗的室内顿时变得亮堂堂。
这个宝物价值昂贵,但唯一的用途就是拿来做照明工具。也就是游云这种元婴后期修士,才舍得随手送给自己的亲传弟子使用。
衡玉用灵力托起太阳石,将它悬于空中,沉下心查找卷宗。她的浏览速度极快,每份卷宗到她手里不过几秒,一旦确定不是自己要找的就迅速放下。
她从左侧最尽头一路找寻过来,了悟是从右侧最尽头开始。
缭绕在空气中的檀香气息逐渐加重,衡玉分神瞧了眼,发现她的速度快,但了悟的速度也并未落后于她。
两人在书架中间位置相遇时,衡玉由着了悟取走她盯上的卷宗,她歪了下头注视他的动作,看着他是怎么翻阅卷宗的。
确定手上这份卷宗也不是自己需要的,了悟将卷宗小心放回原位,视线平平移到衡玉身上:“洛主在看什么?”
衡玉一本正经道:“显然是在看你。”
了悟倍感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她明明很清楚他想问什么。
顿了顿,了悟说:“洛主觉得那是不知变通吗?”
这个话题有些跳跃,衡玉愣神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刚刚照明那件事:“既然能让自己更舒服些,又何必为难自己?人在这世间走一遭,总该多多取悦自己。你是不是克己守礼太久了,以至于只要能够忍受,都不会试着做出改变。”
她不过随口一言,了悟心下默然,眼尾拖曳出淡淡阴影,清冷而疏离。
衡玉眨了眨眼,她居然还真猜中了,无定宗的佛修果然像她师父说的那样都是苦修啊。
稍等片刻,没等到衡玉再出声,了悟刚想开口,就见对面的姑娘从飘逸宽大的袖口里伸出骨节如玉的手。
灵力在她手掌上涌动,冰花从她手心迅速盛开。当绚丽的花盛放到最极致,又迅速凋零,整个过程无比之快,只有她手里湿润的水迹证明着一切都不是错觉。这一切好像是在说——这朵冰花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他一人。
“喜欢吗?”衡玉笑吟吟收回手。
“……很漂亮。”了悟微微一笑。
“我找到了!”了念激动的声音打破两人间的气氛。
衡玉用手帕擦去手心里的水迹,绕出这面书架走到了念身边,听着了念直接把卷宗的内容念出来。
大概是经常念经的原因,了念开口时语调很平稳。
听着听着,衡玉神色逐渐凝重。
了悟轻叹口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依照卷宗来看,当年的事的确毫无隐情,现在就看看那位范施主会说些什么了。”
衡玉点头:“已经找到卷宗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三人拿着找到的卷宗离开房子,重新回到大厅等待。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外突然传来喧闹错乱的脚步声。
没过多久,城主负手走进大厅,形色有些狼狈。在他之后走进来的是一身袈裟的住持,住持右手腕间缠绕着金绳,金绳另一头是被捆得严严实实的范长平。
范长平还算俊秀的脸上挂了彩,身上的道袍毁了一小半,梳好的道髻也微微散乱开。
他迈过门槛走进来时,将大厅环视了一圈。
目光在衡玉身上停顿片刻,范长平先是愣住,随后恍然,眉间浮现出层层叠叠的戾气:“难怪我会被抓住,原来是遇到你时露出了破绽。”
城主拍案怒道:“进了这城主府,已经成为瓮中之鳖,你居然还敢如此嚣张!”袖袍挥动,含怒打出一道灵力,狠狠击在范长平的膝盖上。
范长平被限制行动,避无可避,硬生生受下这一击。膝盖磕到坚硬的白玉石地板时,发出沉重的撞击声,他脸色刷地一下惨白下来,却不愿流露出怯意,硬是咬紧牙关将痛呼声咽下去。
熬过疼痛,范长平微微眯起眼,神色淡漠道:“实不相瞒,你高看了这城主府的威仪。我连前任城主都敢杀,如果不是你有帮手,你以为我会把区区筑基中期放在眼里吗!”
城主还要再次动手伤人,但他的攻击没落到范长平身上,就被衡玉拂袖化解了。
“城主勿恼,我想先问范长平几个问题。”衡玉看向城主,等把城主安抚下来,她才移开视线看向范长平,拊掌说道,“杀了赵城主后还敢大摇大摆留在城中,我是该夸你胆大,还是说你狂妄嚣张?”
范长平嗤笑:“反正我早已吞纳邪魔之气入体,过不了多久心智就会被彻底吞噬掉,就算留在这里被你们抓住又如何?”
“原来如此。”衡玉直接把卷宗甩到范长平面前,卷宗跌到地上时彻底散开,白纸黑字倒影入范长平的眼里,“那我们来说说十五年前的事情吧。”
“你爹是个猎户,当年他上山打猎,发现有对衣着华丽的母子在爬山时与下人走失。那个母亲穿金戴银,小孩子更是气度非凡,腰间一块玉佩价值连城。当时荒郊野岭,的确是杀人劫财的好地方,所以你爹痛下杀手。”
“但他不知道的是那个小孩子与佛门有缘,当时云游天下的空寂大师决定收他为徒,那枚玉佩就是空寂大师留给他的信物。空寂大师得知这一惨案后特地赶来华城调查此事,最后凭借着他留在玉佩上的气息找到杀人凶手。这件事证据确凿,赵城主也是依照龙渊国律法将你爹捉拿归案……”
衡玉音量猛地加大:“按理来说,你爹犯案时你已有十一二岁,当时已经记事,难道这么多年下来,你连这其中的是非因果都没理清楚吗?”
范长平别开眼不去看卷宗,只是抬眼看着衡玉,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挑衅:“你知道什么!像你们这种出身富裕的人是不会理解我们家的痛苦。”
“我家境贫寒,当时我娘亲常年卧病在床,明明她的病是可以治好的,就因为家里没钱,生生拖了好几年,病情也变得越来越严重,到后来她只能靠人搀扶着才能走路。我爹杀人,只是想救我娘,只是想改善家境!谁都可以觉得他是错的,我不能!”
“他因为赵城主和空寂而死,我身为人子,自然该为他报仇雪恨!所以我这些年日日勤奋,不敢偷懒懈怠半分,就是为了早日踏入筑基初期回来华城杀赵弘化!”
偏执,疯狂,是非不分。
只从自己的角度看待问题。
这样的人,即使没有被邪魔之气侵蚀,也早已入了魔。
衡玉的手按在腰间长剑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范长平:“修真界讲究弱肉强食,我没有空寂强,所以我没敢对空寂动手;但我比赵弘化强,所以我直接偷袭杀了他。这样的逻辑并没有错吧。”
衡玉说:“逻辑没错。修真界的人不受世俗律法的约束,既然如此,你的案子就用修真界的方式、用你的逻辑来处置吧。”
剑光一闪,几乎无人看清衡玉拔剑的动作,等范长平再定神看去时,衡玉已经横举着长剑来到他身前。
“强者凌驾于弱者之上,那你现在弱于我,看来你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
剑光凛冽、杀机自上弥漫开,即使是狂妄若范长平,这一刻还是无法克制地、从心底升起几分对死亡的恐惧来。
“洛主。”了悟身形一闪,拦下她的动作,“莫要动怒伤人。”
范长平咬了咬牙:“你可知道我师尊是谁,我身上留有魂符,若我身死,他肯定会知晓是谁杀了我。”
衡玉被拦住去路,她也不急着往前走,就低下头看着了悟腕间的黑色佛珠:“你师尊是谁。”
“虚空盟逍遥子。”
“逍遥子不过结丹初期实力,这道号倒是取得有够猖狂的。”之前了解过虚空盟的情况,所以衡玉是知道逍遥子这么个人的,她语气不屑,“可你知不知道,我这人最讨厌被人威胁了。”
衡玉视线上移,与挡在她身前的了悟对视,声音温和而坚定:“让我过去。”
“阿弥陀佛。”了悟双手合十,“此人已经成为邪魔,洛主不必为这样一个人沾染血腥,这并不值得。”
衡玉认真看向他:“你修为高于我,如果你硬是要拦在我面前,我的确杀不了他。”
了悟哑然,他沉默一瞬,还是解释道:“贫僧并无此意。”
“那你是什么意思?”衡玉笑问。
她凑近了些,甚至趁机攥住了悟僧袍袖子:“无定宗教导弟子,应该说的只是不要妄造杀孽吧。这个人早已入魔,他难道不该死吗?我今日杀他,不过是成全他的那一套逻辑。”
了悟想退后一步扯回自己的袖子。
但他退,她也跟着退。
了悟无奈,只好任由她抓着,把心神放到她的问题上:“此人该死,但他的逻辑是错误的。”
“所以他该为这样错误的逻辑买单。”衡玉说完,想到一件事,“你是不是从未杀过人?连妖兽都没杀过吧?”
见了悟缄默以对,衡玉眉眼含笑:“金刚亦有怒目时,你这样不好。”
她抬起手中长剑:“你我各退一步,我不杀他,但他这身修为也别想要了。你看如何?”
没等了悟回答,衡玉已经松开那被她拽紧的袖子,越过了悟走到范长平面前。
对上范长平那有些惊惧的视线,衡玉一剑刺在范长平的肩膀上。
她刺得用力。
当长剑没入血肉时,汹涌的灵力全部从剑身注入范长平的身体里。
这种疼痛让范长平忍不住痛呼出声,额上冷汗直冒。
衡玉平静转动长剑,让剑气在他体内炸开。
拔出长剑时,鲜血向四周飞溅开来。
星星血迹溅落到了悟右手手背上。
血迹还带着淡淡的温热。
在范长平的惨叫声中,了悟轻轻阖上眼睑。
片刻,了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张干净的帕子,抬步走到衡玉面前,这才瞧清楚她此时的模样——果然,她距离范长平太近了,拔出长剑时从手腕到衣袍再到那张艳丽的脸庞都不可避免地溅落有血迹。
了悟把手帕递给她。
衡玉伸手接过,忍不住嘟哝一声:“刚刚居然忘了支起防护罩。”帕子在脸上胡乱涂抹,反倒把血迹弄得满脸都是。
了悟轻叹口气。
他再次取出一张帕子,掐了个水诀把帕子润湿。
衡玉伸手,要重新接过帕子。
了悟却避开了她的手:“你看不到,还是贫僧来吧。”
带着湿意的帕子落到衡玉颊侧,她甚至能感受到了悟指腹的热度和薄茧。
衡玉的注意力完全被了悟的动作所吸引。
这种滋味太过陌生,以至于她在心底反思起方才那番言行:金刚亦有怒目时没错,但她明知道了悟这些年待在无定宗里,从未手染过血腥,可能也从未见过这种血腥场面,她突然就在他面前伤人,这样的做法是不是太激进了些。
擦干净脸,了悟往旁边退开:“洛主若是觉得还不够,就再举剑吧,只是这回记得用防护罩护住自己。
衡玉右手用力一抖,把剑身上的血迹全部抖落下来。她手腕一转,却是直接把长剑收回剑鞘里:“就这样吧。”
她看不惯范长平,想杀便杀了。
比起这个,她更不想此人为难。
在这片大陆,他待她确实不差。无论这番善意出于什么目的,她都愿意承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