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领衡玉过来的小沙弥又领着一个男人过来。
衡玉退出厢房,正好撞见他们:“过来看满雪儿?”
赵凡瞧见她,大概是想起她昨天的言行,举止变得越发拘谨::“回仙子,我是想给她送些吃食。如果不方便让我进去探望她,不知道仙子能否帮我把吃食转交给她?”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赵凡举起右手拎着的食篮。
食篮上面用碎花布盖着,掀起半个小角,里面装着的绿豆糕清晰露出来。绿豆糕绵软香甜,刚出炉不久,随着碎花布掀动而起,还有淡淡的香味扑面而来。
衡玉看向了念:“你去问问满雪儿愿不愿意见他。”
了念乖乖转身,但走了两步,他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他为什么要这么听这个妖女的话。
不过已经走到了厢房门口,了念还是走进里面,过了一小会儿折返出来:“阿弥陀佛,施主可自行进厢房与故人叙旧。”
满雪儿同意见他,赵凡反而有几分踌躇,朝衡玉几人道谢,鼓足勇气才敢走进厢房。
等厢房的门吱呀合上,衡玉对了悟说:“你看,有情的人也苦。”
满雪儿已经嫁人一年,赵凡还是放不下。
了悟问:“在洛主眼中,可有不苦的人?”
衡玉勾起唇角:“有啊,我不就是吗。”
“有所求却求不得的人才苦。”
她朝了悟眨眨眼,神情狡黠仿佛在说:你求取佛道,也是个有所求却求不得的人。
了念小和尚站在他们身后,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
他并没注意到衡玉朝了悟抛去的眼神,单纯顺着衡玉的逻辑思索下去,忍不住出声赞同:“师兄,我觉得洛主说得……好像还挺有道理的。”
衡玉拍拍小和尚的光脑门:“我的话怎么可能没道理。”
了悟对了念说:“你顺着洛主的逻辑往下思考,当然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这位合欢宗的洛主,当真是好辩才。
如果和她交谈的人逻辑不够清晰,很容易就会被她说服忽悠。
衡玉暗啧一声。
这位佛子当真是个心性坚定、油盐不进的人啊。
她刚感慨完,就听到了悟在教了念:“你也可以顺着她的逻辑,拿她的逻辑反驳她。”
了念摆出勤学好问的姿态:“师兄,我该如何反驳?”
“她说众生皆苦,她也是众生之一。她若求潇洒,若求超脱,便是有所求;只要有所求,就总会有求不得。”
旁听的衡玉:“……”
这到底是在教徒弟呢,还是在隔空怼她呢!
居然用她的逻辑来攻击她,了悟未免也太清醒了点。
-
厢房里,满雪儿坐在床榻上。
赵凡走进来后,扯了张木凳到床边,在她对面坐下,神情有些局促不安。
“赵凡哥。”满雪儿主动开口喊他,“你不是给我带了吃的吗,都带了些什么过来。”
听着熟悉的称呼,赵凡脸上闪过惊愕与喜悦。
他连忙把食篮推到满雪儿面前:“是城东那个糕点铺子卖的绿豆糕,你以前最喜欢吃那家的糕点了。”
满雪儿掀开食篮上的布,伸手捻起一块送进嘴里。
“还是熟悉的味道啊。”满雪儿说。
赵凡身体放松不少,唇角露出浅浅笑容,陷入对往事的缅怀:“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我惹你生气,怎么哄都哄不好你。最后我凑齐身上所有的铜板给你买下两块绿豆糕,这才把你哄好。”
“是的,其实这绿豆糕的味道只是平平,我怀念的是第一次吃它的心情。但这种心情早已回不去了。”
满雪儿把布重新盖回食篮上,再将食篮推回到赵凡面前,语调含笑。
“赵凡哥,你不要自己把自己困住了。我已经放下执念,你也该重新开始。”
-
青云寺的厨房在厢房后边。
寺里有很多没踏入仙途的小沙弥,他们不能辟谷,所以这时候厨房里很热闹,一个负责掌勺的大和尚领着几个小沙弥在做素斋。
了悟简单告知来意,掌勺的大和尚示意了悟自便。
取得同意后,了悟走出厨房,看向站在杏花树下的衡玉:“洛主想吃什么?”
衡玉正捻着一片叶子在把玩,乐道:“我想吃什么都可以吗?可你分明是第一次下厨。”
有枯叶从树梢慢悠悠飘下来,在了悟肩上停歇,衡玉的视线不自觉被那片枯叶吸引,随后就听了悟说:“不会可以学,也许今日做不出来,但多研究两日也能成功。”
这句话显得很坦诚很有诚意。
对方越是这么有诚意,衡玉越是忍不住‘得寸进尺’:“无定宗的素斋是一绝,其中有道糕点名为菩提糕,我想试试这个。”
菩提糕是把菩提树叶研墨成粉,辅以面粉等物制作成糕点,蒸熟之后即可食用。因为这种糕点很难制成,只有无定宗宗门附近才有卖,在这边缘小城镇是只闻其名不知其形。
这样的特意刁难并不惹人反感,于了悟而言,反倒显得有些许新奇。
刚刚他已经说了不会可以学,这时候听她提出要求,沉吟片刻点头应许下来:“只是菩提糕味道苦涩,洛主应该不会喜欢。”
苦的?
衡玉嗜甜,对味道苦涩的东西一般敬谢不敏。
但想了想她还是决定就它了。不为别的,就为了它难做这一点啊。
把时间留出来给了悟,让他进厨房慢慢学做糕点,衡玉出声告辞离开。
她迈步往院子外走出去,途径了悟身边时,随手拂去那片已经在他肩上停留很久的枯叶。
-
回到居住的院子,衡玉盘膝坐在床上,没有陷入修炼状态,而是托着腮沉思。
“我一直没办法从筑基后期突破到筑基巅峰,难道……真的要借助倾慕值来突破吗?”
记录着倾慕值的玉牌置于正前方。
衡玉注视它许久,还是没能马上做出决定。
第二天一大清早,衡玉出门前往青云寺,被小沙弥领着绕过很长的走廊,穿过几处庭院,终于来到了悟居住的厢房。
了悟厢房的窗半开着,他手捧经书坐在窗边做早课,天光倾洒而下,照见他深邃的眸子。
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了悟抬起眼,隔着窗与衡玉对视。
衡玉站在窗外,两只手撑着窗台看他。
了悟合上经书:“洛主似乎心有困惑?”
“你看出来了?”衡玉笑得散漫,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说话间,衡玉又换了个姿势,让自己站得更加舒服一些。
“贫僧隐隐能感受到。”
“那你再猜猜,我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困惑。”
因为什么事困惑?
了悟轻轻垂下眼,密如鸦羽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阴影。
昨天还没什么事情,今天再见面时她心底就产生了困惑。这些困惑不像是来自外界,更像是出自她自己身上。
“猜到了吗?”衡玉问。
“应是与修炼有关。”
衡玉轻吸口气。
她原本并不打算跟人分享自己的纠结,但现在被了悟察觉出来,想起世人对他‘心如明镜’的点评,衡玉试着出声询问。
“如果有一件事我非做不可,但是想要完成这件事就必须违背自己的本心,还很有可能受制于人。面对这种情况,你觉得做出怎样的选择会更好?”
了悟低眉抿唇,笑意一掠而过:“洛主是当局者迷。贫僧记得初见时洛主曾说过,也许你在短时间内实力不如人时会暂时受制于人,选择虚与委蛇,但最后的结果必然会如你所愿。”
那所有的纠结,在这句话里烟消云散。
是她一叶障目钻了牛角尖。
——她追寻逍遥超脱,但现在她还没有实力作为自己的底气。
这种时候,本来就应该先考虑变强。等变强了,再考虑将那些阻碍她不得逍遥超脱的事物解决掉。
“我的确是当局者迷了。”衡玉承认这点,“多谢了悟师兄。”
“我只是把你的话复述一遍。”了悟并不居功。
衡玉笑:“虽是随口一句复述,于我却有拨云见雾的效果。道谢是应该的。”
瞧着他还要再翻看经书,衡玉不打扰他,转身走进满雪儿的房间。
满雪儿早早就醒了,现在正在翻看衡玉送她的游记。
瞧见衡玉,她连忙坐好:“仙子你过来了。”
衡玉:“你好像很开心?”
“一来是因为看了仙子赠送的游记,了解了外面世界的远大壮阔;二来是赵凡哥答应我以后会好好生活,不受困于过去。”
衡玉微愣,没想到满雪儿会亲自点拨赵凡:“是很值得高兴。”
闲聊几句,衡玉岔开话题,询问满雪儿被邪魔之气入侵时是什么感觉。
“那段时间我总觉得有道声音不断在我脑海里回响,它说只要我愿意和它融合,它就可以给我复仇的力量。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但那道声音具有一种诡异的魔力,它好像……”满雪儿想了个形容词,“好像能够最大限度地勾起我的戾气。我被戾气和恨意淹没,稀里糊涂就答应了和它融合。”
衡玉点头。
她在《大陆简史》中翻到过相应的记载——
邪魔之气可以放大一个人内心的负面情绪,只要心灵产生漏洞,就连化神期修士都有可能被它侵蚀。可是,谁能完全避免产生负面情绪呢?
所以邪魔才会被整片大陆的修真者们忌惮。
满雪儿见衡玉是真的对邪魔好奇,搜肠刮肚一番,又补充道:“李嘉被我杀死的时候,其实……我的意识并不清醒。一直到仙子出现,我才从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走出来。从那之后,那道声音就再也没有在我脑海里回响过了。”
刚聊到这里,厢房外传来敲门声,然后是了念的声音:“洛主,我们要为满施主念驱魔咒。”
衡玉拂袖。
下一刻,厢房门无声打开,邀请外面的人进来。
了悟走到衡玉身边的空位坐下,朝满雪儿颔首示意,双手合十轻声诵读驱魔咒。
衡玉坐着旁听。
这驱魔咒并不是简单的咒语,了念在念出咒语时,还催动了体内的灵力加持在咒语上。
听了半晌,衡玉悄悄抬手掩面打了个哈欠,目光落在了悟身上。
瞅了半晌,衡玉觉得这驱魔咒驱除邪魔之气的能力如何她并不清楚,但催眠的作用倒是一等一的好。
用指背抹去眼角泪花,衡玉给了悟保留了一分面子,没有趴在桌面上,而是托腮闭眼睡去。
了悟拨弄佛珠的动作有片刻停顿。
他看向身侧,一瞬间怀疑自己念错了咒语,把驱魔咒念成了催眠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