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苏苏和大夫走远了,澹台烬睁开眼睛。
没过一会儿,灰衣小厮拿了食物和水过来,见澹台烬醒着,小厮吓了一跳。
“质子,用膳吧。”小厮放下手中食盒。
澹台烬手臂撑住自己,吃东西。
小厮守在一旁,淡淡说道:“接下来几日,奴才会按时给质子送饭,还请质子不要离开东苑。”
澹台烬说:“多谢你。”
小厮见眼前的少年态度谦和,声线清朗,一时间有些愧疚。
下人们有时候是故意这样对澹台烬的,毕竟他身份特殊,欺凌他有种别样的满足感。
但一想,眼前这个人,或许活得还不如他们这些好。
小厮忍不住说:“质子,东苑的窗户破了,下午奴才带人来补。”
澹台烬不好意思微笑道:“不必麻烦了。”
小厮心道,质子心肠确实不错。被故意苛待,却没有怨恨他们。他没有提到三小姐,三小姐不让自己提到她,好在质子也没问,不然小厮也不知道怎样回答。
等小厮收起食盒离开后,东苑彻底安静下来。
雪地里飞来一只通身漆黑的乌鸦,盘旋在东苑上方。
将军府守卫森严,对于传信鸟禽十分敏感。倘若是鸽子,只要见到,一并射杀。
然而一只晦气的乌鸦,看见了顶多唾骂一句。
澹台烬推开窗。
他伸出手,乌鸦稳稳落在他手臂上。
少年眉眼依旧柔和,温柔地抚了抚漆黑的翎羽,乌鸦在他手上叫了一声。澹台烬抬起苍白的手指,捏碎了乌鸦的脖子。
它的头软软垂下去。
澹台烬慢条斯理撕开乌鸦的肚子,拿出一颗蜡丸。蜡丸捏碎后,他取出折叠好的纸条。
一目十行看完,他把乌鸦尸体从窗外扔出去。
少年眼睑垂下一片阴影,若有所思。
漆黑的鸟落在雪地里,很快,大雪掩盖了乌鸦的尸体。
*
苏苏回去的路上,遇到一个褐衣男子。
她反应了一会儿这是谁:“二哥,你等等。”
叶储风惊讶地回头,连忙道:“三妹妹。”
“二哥这是要出府吗?”
叶储风不自在地看着自己靴子,道:“笔墨纸砚没了,我出府买些。”
苏苏打量着他。
眼前的男子眉眼清逸,看上去很是文弱。
将军府四位公子,这位二公子最没存在感。他是三岁那年,叶将军从乡下接回来的。
叶啸当时直接把小孩扔给管家。
“以后他叫叶储风。”
府里所有孩子都有娘,除了三小姐叶夕雾和二公子叶储风。
叶夕雾娘亲早死,而叶储风,则是叶啸打仗期间,行军路上在一个庄子养伤,几日云雨,那村里的寡妇给生的。
将军府中的人对二公子身世心知肚明,分外瞧不上他。
叶储风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在府中从来都只像个隐形人一般生活,六岁的四公子,都知道这个二哥怯懦可欺。
叶储风性格孤僻,以前只有叶冰裳与他关系好些。
苏苏在心里嘀咕,叶冰裳的人缘也太好了吧。
宣王和庞宜之就不提了,叶储风这样沉默寡言的人,竟然也和叶冰裳处得不错。
苏苏对这个庶姐,越发好奇。
叶储风被苏苏拦住,脸上很是不安。
他垂下头:“三妹妹有什么事吗?”
苏苏点头:“上次夕雾不小心害得大姐姐落水,心中不安。听说宣王过几日便要搬出宫,来宫外的府邸住,我想备一份礼物,给大姐姐赔罪。二哥,我听说你以前和大姐姐关系不错,你知道她喜欢什么吗?”
叶储风连忙摆手道:“三妹妹误会了,我和冰裳妹妹也只是偶尔说说话,并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苏苏看他神情就知道,他觉得自己是来找茬的。
整个将军府都知道,大小姐嫁给了三小姐的心上人,而三小姐是个歹毒记仇的。
苏苏很无力,她说:“既然这样,我也不耽误二哥了。”
叶储风冲她拱手,正要离开,苏苏动了动鼻子。
“你身上什么味道?”
叶储风脸色微变,不自在地推开像只小动物嗅来嗅去的苏苏。
“三妹妹……”
见他尴尬得面红耳赤,苏苏也不好为难他,只好道:“对不住,可能是我闻错了。”
苏苏心中疑惑,这个味道确实很熟悉,到底在哪里闻到过呢?
叶储风已经不见人影。
苏苏有心想问问玉镯中的器灵,但是它依旧在沉睡,苏苏只好作罢。
春桃小脸红扑扑地跑过来:“小姐!”
她小心翼翼问:“我听喜喜说,小姐没让碧柳在身边伺候了?”
苏苏点头。
春桃忍不住笑起来。
苏苏偏头,春桃连忙摆手道:“春桃不是、不是想说碧柳姐姐坏话,也不是嫉妒碧柳姐姐,而是……而是……”
春桃的脸涨得通红,半晌才说:“碧柳姐姐这段时间没在小姐身边,春桃和喜喜,都觉得小姐变了不少,我们害怕小姐又变回去。”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慌张解释:“奴婢不是说小姐以前不好……奴婢……奴婢……”
苏苏看她结结巴巴,都要急哭了,忍不住道:“没事,我没有生气。”
虽说自己的改变和碧柳没什么关系,但是以前碧柳没少唆使原主,是真的。
春桃和喜喜的担忧也没错。
“二公子和三公子那边,有消息了吗?”
说到这个,春桃连忙道:“回小姐,奴婢问过管家了,他说二公子和三公子这段时间经常出门,尤其是二公子,有时候早上出门,晚上才回来。”
苏苏很惊讶:“出去一整天?”
春桃点头:“但是奴婢不知道两位公子在做什么。”
苏苏觉得自己直觉没错,这个叶储风就是有问题。今天是买笔墨,往日呢?总不可能天天缺笔墨纸砚。
想了想,她让管家找来几个乞丐,分给每个人一锭银子。
“你们分别帮我看着二公子和三公子,他们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奇怪的地方都给我说。”她小手一挥,十分豪迈,“做得好的,再赏一锭金子。”
乞丐们眼睛放光,连连道谢。
“三小姐放心,任何风吹草动,小人都会留意。”
苏苏心想,师叔们说得真不错,三界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看着架势,别说鬼推磨了,磨推鬼都办得到啊。
果然,没过两天,就有个小乞丐跑来汇报。
“三小姐,小人看见二公子这两天,每日都会去一个别院,别院外面种了几树梅花,有个很漂亮的黄衣女子住在里面,二公子早上去,晚上才会离开。”
苏苏若有所思,所以她那个隐形人一样的二哥,竟然在玩金屋藏娇?
她如约给小乞丐一锭银子。
不一会儿,另一个乞丐也来领赏。
“三公子昨日出门,和陈尚书家的公子,先去酒楼吃了饭,随后一同进了赌坊。”
苏苏眨眨眼。
赌坊啊,是她想的那样吧?
看来二哥三弟,皆有秘密。
*
苏苏还没来得及追查这两件事,叶大将军告知她,明日宣王生辰,届时他会带苏苏一同过去。
宣王早已成年,这次有了封号,搬出皇宫,趁着生辰宴请大臣们。
当然,他做得比较低调,并没有大肆操办。
皇帝正当壮年,几个皇子便只能低调做人,越平庸越好。
叶啸斜苏苏一眼:“这次给老子老实些,再敢闹出什么事,你祖母都护不住你。见了你大姐姐,记得赔个不是。”
还真是全天下都觉得苏苏会往六殿下身上扑。
苏苏无奈地说:“爹爹放心,女儿知道。”
苏苏倒不觉得叶将军在维护叶冰裳。
昔日叶冰裳未出阁,和三姑娘发生什么,都是叶家关起门来的事。如今叶冰裳嫁给了宣王,叶家总得给予一定尊重。
上次原身把人推下水,无数双眼睛都看见了。
萧凛性情虽温和,但是人家一个皇子,叶家总不能视皇家的脸面不见,萧将军只让苏苏赔个不是,已经是不咸不淡的处理方式了。
表面看在维护叶冰裳,其实何尝不是在维护苏苏。
难得见家里的小魔女听话,叶啸纳罕看了好几眼,哼了声,这才没有继续数落她。
沉吟片刻,叶啸说:“把质子带上。”
如今两人成了婚,于情于理,苏苏去宣王府邸,质子同行较好。
苏苏看将军爹一眼,叶将军也是不晓得他们四个间精彩的关系,才这么淡定。知道以后,估计得跳脚。
苏苏对于即将见到叶冰裳,非常期待。
她只从别人口中听说过这位温婉漂亮的庶姐,还有无意中看见的那副娇羞画像。
想想澹台烬藏起来的那只女子耳坠,苏苏托着腮,兴许她这次抽取邪骨的任务,关键点在叶冰裳身上。
*
春桃和喜喜一大早就把苏苏叫醒。
苏苏坐在镜子前,两个丫鬟如临大敌。
喜喜拿出一件轻盈漂亮的紫色衣衫,忐忑地问:“小姐看这件如何,这是锦绣坊精心为小姐做的。”
“漂亮是漂亮,可是喜喜,这是秋天的裙子,现在是冬天。”她肉体凡胎,扛不住冷的。
喜喜心想,小姐以前出门见六殿下,别说冬日穿秋衫了,就算穿夏衫,小姐也会哆嗦着穿出去。
有大小姐的场合,三小姐就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小孔雀,生怕落了下乘。
以前都是碧柳在帮小姐打扮,这次换成春桃和喜喜,两个丫头生怕自己笨手笨脚,审美不行,落了三小姐面子。
见她们犹豫不决,苏苏手一指:“那件吧。”
她指着一件妃色的袄裙。
看着就暖和。
春桃笑眯眯道:“这样也好,免得冻着小姐。”
喜喜手巧,疏好发髻后,道:“小姐,院子里红梅开得很漂亮,奴婢给你绘个花钿吧。”
苏苏还没画过人间的花钿,她非常好奇:“好呀。”
于是喜喜便细心地在苏苏眉间,画了半枚精致的梅花。
苏苏看着额间的花朵,稀奇地摸摸。
她自己的本体,生来额间便有一点鲜红的朱砂。
美艳不可方物。
这半枚梅花,让苏苏觉得亲切。
春桃夸赞道:“三小姐真漂亮!”
苏苏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叶三小姐的长相,带着几分纯然气息。
不够妩媚,但是非常有灵气。邻家小姑娘的脸,显得十分活泼,配上一身妃色冬袄,像个软乎乎的雪团子。
苏苏看习惯了,倒是觉得这张脸非常可爱耐看。
她走出去,发现外面依旧在下雪。
喜喜嘟囔道:“今年冬天,怎么日日下雪啊。”
春桃连忙给苏苏披上披风,赞同地点点头。
苏苏走出门,看见将军府前,站着一个颀长纤瘦的影子。
少年穿着绀青色的衣裳,站在大雪前。
他身上的衣裳,倒像是秋衫,单薄地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身体。
雪花落在他鸦黑的睫毛上,独属于少年的精致感,让春桃和喜喜,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春桃有几分呆滞,质子长得可真好,要她说,比起宣王殿下也不差呢。
叶大将军不喜坐马车,在前面骑马。
澹台烬第一次看叶三小姐冬日出门穿正经的冬袄,兴许是因为暖和,少女脸颊带着浅浅的粉晕。
她和春桃她们走在一起,眉眼柔和,带着笑,难得显出几分与年龄相符的稚气。
澹台烬冲苏苏伸出手。
苏苏看了眼那只修长苍白的手,唇角笑意淡了几分,无视他,自己上了马车。
春桃飞快看了眼质子。
少年收回手,垂下眼睛,和往日一样逆来顺受,跟着三小姐上了马车。
一路上无聊,苏苏瞪着澹台烬。
邪物真是神奇,说他坚韧吧,他动不动就一副快死的模样,可说他病弱吧,他又像荒地里的杂草,很快就恢复过来。
她抱着一个毛茸茸的暖炉,澹台烬的手就放在膝盖上。
苏苏看一眼他通红的指节。
她心里惦记着要了解邪物过去,于是不情不愿地问:“你手怎么了?”
澹台烬很意外,少女竟然会主动和自己说话,他抿了抿微皲裂的唇角,回答道:“冻疮。”
然后他便看见,少女眼里带上星星点点幸灾乐祸的笑意。
她很快意识到这样不好,懊恼地把情绪收了回去。
苏苏板着小脸:“你不怕冷穿成这个样子,是为了见心上人吗?”
见叶冰裳倒是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