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溪过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笑看着萧胜天,她真没想到,年轻时候的他总是这么一副见不得光的样子。
萧胜天自然感觉到了,浓眉轻扬,黑眸看着她:“笑什么?”
顾清溪越发笑出声:“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好玩。”
萧胜天:“是吗?”
顾清溪:“嗯。”
萧胜天定定地看着她,她笑起来很好看,让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在屋后偷偷种的那一株花,不知名的小野花,奶奶说不会开花,却在某一天的清晨,当他揉着眼睛走过的时候,发现一朵小花儿伸展开娇嫩的花瓣,在晨曦中迎风而动。
一时竟也说不出什么,就这么看着,好像就满足了。
巷子里静默无声,顾清溪只觉得他那一双眼烫人,看得人心跳加快,刚开始还好,后来就有些顶不住了,不自觉挪开眼,咬唇道:“你是有什么事?没事的话我回去了,还得着急上晚自习呢!”
说着,作势转身。
她当然知道他会叫住他,但是姑娘家的羞怯还是让她忍不住做作一下。
他果然也叫住了她:“别,有事和你说。”
顾清溪就没回头,抿唇看着远处进出的学生:“什么啊?”
萧胜天却不说事,反而问起来:“你学习……很紧张是吗?”
顾清溪:“是挺紧张的,想着期末考试考一个好成绩。”
如果是本来的顾清溪,当然不会那么紧张,但现在的自己多年不碰高中课本,要想不在期末考试中太差,自然得加把劲,至少得把许多遗忘的知识补上来。
萧胜天:“那你带的干粮够吃吗?”
顾清溪听到这个,回头看了一眼他:“当然够吃!”
她说得有些理所当然,说完后,自己也有些许不自然,低声说:“哪能不够呢,我吃得本来就不多,再说我们学生,也就是坐教室里学习,也不累,我家里也给我一点粮票,万一想吃什么,学校的食堂还能有单独的干粮买。”
她其实是说谎了,她娘是私底下偷塞给她一些粮票,但她绝对不舍得自己买什么吃的,而且学校的食堂单独的干粮也只是提供给老师们的,东西不多,不可能供给学生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隐瞒了自己的窘迫,并不想让他知道,明明她并不是那种虚荣爱面子的人。
萧胜天听到这话,也就信以为真,他自己倒是有些尴尬:“我也就随便问问,你不要往心里去。”
顾清溪看他这样,倒是自在了一些:“你经常随便问别人这个吗?”
萧胜天:“当然没有。”
顾清溪:“那你以后也不要问我。”
萧胜天:“好。”
顾清溪其实也不是故意要如何,只是刚才那一瞬间,他问起这话时,那种仿佛被人关心着的异样感烫到了她的心,这一刻,年轻姑娘的尊严和面子,还有许多微妙的心思,让她竟然有些羞恼成怒。
他这么好说话,顾清溪过意不去了,倒是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刁蛮。
她侧着脸,小声说:“你脾气这么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啊?”
冬日暮色已经细无声地笼罩下来,破旧黯淡的巷子寂静灰败,在那场运动过后,在这个萧条匮乏的年代,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一张破旧的黑白照片,唯独她是鲜亮生动的。
乌黑的辫子轻轻垂下,衬着那脸颊越发粉白,唇上一抹娇艳的粉色和那碎花棉袄上细碎清雅的小蓝花相映成趣,灵动妩媚。
细致乌黑的睫毛轻垂下,姑娘眸中含着羞涩,低声嗔怪。
萧胜天定定地凝着这样的她,过了好一会才低声说:“别人的话,我才不会听……”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如此直白明了,以至于顾清溪能真切地感受到那股年轻炽烈的心意,滚烫新鲜,让人不忍去看。
顾清溪这下子真得受不住了,她咬着唇,转身就跑。
这次不是装的,她是真没想到他说话这么直白坦率。
萧胜天看她扭头就走,哪能让她走,忙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膊:“别走,我——”
话还没说完,顾清溪已经有些恼了,挣扎着:“放开我。”
萧胜天慌忙放开了。
顾清溪咬着唇,脸上火烫,自己也觉得自己莫名。
其实冬天穿那么厚的袄子,隔着老大一层呢,但是他那么一握,她就是觉得烫手。
顾清溪深吸口气:“还有什么事?”
其实对他并没什么不满,只是自己心里急,但自己心里急,说出话来,倒像是不高兴,倒像是在埋怨他。
她感觉到了,想收回来,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萧胜天:“这个,给你。”
说着,他将手里提着的大布兜子递给顾清溪。
那是一个黑色帆布兜子,上面印着领袖头像和红色的“为人民服务”字样,下面还有一个某机关的落款,显然是机关里内部发的手提兜。
顾清溪想起来他之前提过的英语资料,有些不敢相信:“这是?”
萧胜天:“英语啊,各种都有,我大致翻了翻,里面什么都有,还有杂志,物理化学经济数学什么的,也有小说,有用没用的你收着吧。”
顾清溪听得几乎不敢相信:“这些……都给我?”
萧胜天:“嗯,反正别人也没什么用。”
顾清溪仰脸看着他,不说话。
清澈的眼睛,像寒冬里深山的一汪清泉。
萧胜天:“怎么了,不想要?”
顾清溪:“你怎么弄来的?这么多,人家就这么给你啊?人家要钱还是要啥啊?”
萧胜天家里祖上富裕,不是一般人家,但后来他家经历了那么多事,也是穷,穷得叮当响,她小时候跟着她娘去隔壁村走亲戚,还曾经路过萧胜天家,看到别人把他们家的碗都给打碎了,扔地上踩,萧胜天那个时候和她差不多大,却知道把那些瓷碗片捡起来。
她当时傻傻地看,根本不懂,后来回来了,她问她娘,才知道,这些瓷碗片还可以凑合用,不然呢,没碗喝汤用手抓吗?
最近几年,那场运动过去了,也不讲究成分了,萧胜天身体好能干,干活卖力气有工分拿,加上人脑子活,在外面到处帮闲认识了一些人,倒是比原来好过,可他奶奶去世治病什么的,怕是也花钱了。
况且——
顾清溪想起他去面馆吃牛肉面,她暗暗地想,加上他这个人大手大脚不是过日子的性子,说白了就是浪荡惯了……
所以纵然他以后有钱,现在一定没钱,她肯定不能占他便宜。
萧胜天却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反正没花钱!”
顾清溪:“我不信。”
萧胜天:“那你跟我过去,看看人家怎么说就知道了,人家还愁怎么处理呢,烧了怪可惜的,留着也没用。”
顾清溪:“那怎么不给别人,就给你?”
萧胜天看着她追根究底的样子,倒是忍不住笑了,他无奈地说:“负责这件事的,正好我和他儿子熟,人家也就是顺手人情给我了,其实别人要,他也给,只不过没人要,也不算欠什么大人情。”
说着,他指着那边的方向说:“这种书,我家以前也有,不过都烧了。你如果不信,就去盯着那边看,是不是三天两头有扔东西的,都不知道是哪年代的故纸堆,也不知道谁家的,都是当初清抄的没烧了的。”
他指着的方向现在是破仓库,以前就是搞运动的办公处。
顾清溪多少信了,不过还是感激地道:“那我也得谢谢你,帮了我大忙。”
她知道,他虽然嘴上说得轻巧,但自己去找,肯定找不到,这也得是认识人家,人家才能随手给了啊。
萧胜天:“就是顺手的事,你还需要什么,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想办法?”
顾清溪哪还能麻烦他别的,连忙摇头说不。
这个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人影都看着模糊了,萧胜天忙道:“那你赶紧回去吧,你不是还要上自习吗?”
顾清溪点头,就要回去,不过想起来自己找到的编织工艺书,便拿出来说:“对了,你今天回村里吗?”
萧胜天:“我明天回。”
顾清溪:“那你帮我把这个捎回去行吗?”
萧胜天看了一眼那书:“这是哪来的?”
顾清溪:“图书馆借的,我想捎回去,给我哥看看,等下下周六我回去,再带回来。”
毕竟是借的,不好一直用着,过两周怎么也得还回去了。
萧胜天看着那书,并没有马上说什么。
顾清溪立即觉察到了,忙道:“你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我自己周六带回去也行。”
萧胜天还是接过去了:“没什么不方便的。”
顾清溪想了想:“这个袋子,明天我看看什么时候还你?”
萧胜天:“这个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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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得了一兜子书,顾清溪小心翼翼地提着走进学校,有了这些书,她肯定不能去教室,得去宿舍打开仔细看看。
谁知道刚走了两步,就见前面老柳树矮墙头旁,一个人影正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这个时候大部分都在自习,顾清溪吓了一跳,细看却是孙跃进。
他戴着一个厚重的雷锋帽,鼻子里呼哧呼哧往外冒着白汽。
顾清溪没理会,提着东西径自就要回宿舍。
孙跃进抬手,直接拦住了她。
顾清溪就有些不高兴了,冷淡地看着孙跃进:“怎么了,有事?”
这么说的时候,她想起来那日记里满满的少年情怀,她也是奇怪,同样是自己,在经过那么多事情后,却是怎么看这孙跃进怎么厌烦,就是骨子里的厌烦。
甚至有一种划清界限的感觉,恨不得昔日的那些少女心动彻底抹去才好。
孙跃进:“你刚才干嘛去了?”
顾清溪神色更加冷淡了;“出去,有事,怎么了?”
孙跃进:“你就说,刚才你和谁说话呢?”
顾清溪挑挑眉,疑惑地看着孙跃进:“和你有关系吗?”
孙跃进无奈,咬牙说:“我都看到了!”
顾清溪更加纳闷了:“你看到就看到呗,看到怎么了?我又没偷鸡摸狗,我光明正大!”
适才在萧胜天面前的羞涩荡然无存,面对孙跃进,她心里起不来一丝丝的波澜。
孙跃进几乎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要知道,在这个年月,大家都非常保守,大晚上一男一女躲旁边说话,那就是乱搞男女关系了,前几年穿裙子还有人抓起来说是资本主义什么的呢!
在他心里,顾清溪根本不是这样的,她清纯柔雅,富有诗书气,绝对不会干出这种事来!
他无法理解地摇头:“你,你,顾同学,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顾清溪眸中泛起鄙薄,她没想到孙跃进竟然背地里偷看:“知道啊,我们隔壁村的。”
孙跃进痛心疾首:“我听说过他,是个地痞混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成分也不好,听说祖上以前不是什么好人,这种人,你竟然和他熟?”
顾清溪诧异地看着孙跃进,她知道萧胜天名声确实不是非常好,但也就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一些,没听说过他干过什么偷鸡摸狗的坏事吧?就算以前调戏过自己,但别人也不知道,所以孙跃进凭什么说人家是地痞混子?
顾清溪冷笑了声:“他怎么地痞混子了,是干过什么坏事吗?祖上又怎么不是好人了?”
孙跃进跺脚:“你不知道吗?他家成分不行!”
顾清溪更加觉得好笑了,现在已经不讲究这成分了,以后更不会讲究了,孙跃进竟然还拿着这个攻击人?
她好笑地看着他:“亏你还是高中生,亏你也算是知识分子,到现在还抱着成分一说,如果真按成分,你又凭什么坐在教室里学习,怕不是被拉出去当臭老九批呢!”
孙悦进一噎,不说话了,他不能明白,眼前这个顾清溪,还是原来那个性情柔婉的顾清溪吗,她怎么就会说出这些话来?
顾清溪直接不搭理他了,径自回宿舍。
走进宿舍里,还是觉得好笑,想起后来孙跃进也混到了一个干部,还是不小的职位,不觉更加厌恶。
其实说起来孙跃进也没怎么得罪她,如果当年她顺利上了大学,按照她之前对孙跃进那点少女情怀,两个人很有可能顺理成章就谈对象在一起了。
但正因为想到这种可能,她就越发恶寒,甚至庆幸,自己没有上成大学。
后来嫁的丈夫,也并不是完美的,有许多缺点,但至少不会有这种让人厌烦势力的样子。
又想起他那震惊的样子,仿佛自己说的话让他失望至极,不免觉得好气好笑。
这样也好,以后他最好离自己远点!
宿舍楼道里潮湿阴冷,顾清溪推开门的时候,油灯豆大一点光亮晕染在上铺,彭春燕正裹着棉被捧着厚厚的一本书看。
彭春燕猛地听到推门声,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老师过来查房了,看到是顾清溪,才松了口气:“你咋这么早回来了,不像你啊!”
她们宿舍这三个,一个比一个刻苦学习,顾清溪以前还没那么卖力,最近却是比另外两个越发刻苦了。
顾清溪没说话,径自提着那兜子走进来。
彭春燕自然是看到了:“那是啥?哇,你哪弄来这么多书?”
她赶紧翘着头往下看,顺势把油灯往外挪了挪好照给下面一点光亮。
顾清溪将那黑布兜子打开,发现里面竟然有十几本书,她粗略翻了翻,有一本题目叫《 The Wealth of Nations》,顾清溪虽然后来只是一个小学老师,但是也会进修,她自己也爱看看报纸看看杂志的,所以见识并不小,知道这就是《国富论》的英文版,如果自己读通了这本《The Wealth of Nations》,自己就可以拥有很好的经济学知识,这在这个年代应该是少见的。还有一本,仿佛是杂志的合订本,上面写着《Scientific American》,顾清溪翻看了下里面,已经有些兴奋了,这个应该叫做美国科学,涉及面非常广,天文地理都有,虽然并不是和现在的高考直接相关,但是如果读通了这些,那对自己英语能力将有非常大的助益。
顾清溪翻了翻,又找到一本《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她仔细辨认了一番,只能约莫猜着这就是牛顿的物理著作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说诸如《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和《Wuthering Heights》等,都是英文知名小说。
这些有的封皮已经脏污了,有些泛黄了,不过里面的字迹清晰,并不会影响阅读。
顾清溪望着这些书,心几乎砰砰直跳。
这是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还没有开始,这种外文的书籍是非常罕见的,对于她这种贫苦的女学生来说,几乎是不可多得的。
为什么英语考得不好,因为没什么见识,因为只知道在那资源有限的课本上死抠所谓的英语,如果她能把这些读透了,英语一定能上一个台阶,她自己的学识也将能有更好的进步。
顾清溪激动得屏住呼吸,几乎是贪婪地继续翻看着。
彭春燕翘头看了一番,眼睛便落在那本《Wuthering Heights》上了:“这好像是一本小说,不过怎么是英文的啊?英文的,谁能看懂啊!”
说着,她不死心地要回去,翻了翻,最后到底是放弃了:“密密麻麻的,看着头疼。”
顾清溪接过来后,小心地将这些书分门别类,一共是十二本,涉及到方方面面。
几乎是很大的一笔财富了,她打开了床头上属于自己的那个储物柜,将书小心地垒到里面,之后还上了锁,只留了一本《Wuthering Heights》在外面偶尔可以看看。
彭春燕继续看她的射雕英雄传,顾清溪拿来了笔记,也趴在床头,点燃了油灯看笔记。
看到了九点的时候,顾红英和胡翠花回来了,自然是问起来清溪怎么没去上自习,清溪随便寻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
她想着,自己那些书,轻易不能让人看到,除了彭春燕,其它人都不高兴。
顾红英和胡翠花也没多想,顾红英那里擦了一把脸,准备上床睡觉,胡翠花却是蹙着眉头还在想一个数学题,彭春燕则是揉着眼睛恋恋不舍地收起来她的射雕。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闹哄哄的,好像还有男人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敲门的声音。
几个女生惊了一下,面面相觑,这是女生宿舍,怎么会有男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