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半的时候,爷爷终于看完了他每天定时收看的新闻联播。
奶奶追在今天格外兴奋吃个饭都要乱跑的雪竹身后。
“最后一口,吃完啊。”
小半碗饭都被奶奶浓缩在了那一勺里。
雪竹嘴巴鼓到说不出话,艰难的嚼咽下口。
她口齿不清地对爷爷说:“爷爷我要看少儿频道。”
爷爷换了台,嘴里却念叨着:“你们虽然还小,但也要关心下国家大事,不能每天只看动画片。”
雪竹装作没听见。
“智慧树上智慧果,智慧树下你和我,智慧树前做游戏,欢乐你和我。小朋友们,欢迎来到智慧树栏目!”
是的,小孩是欢乐了,大人就无聊了。
孟屿宁实在是不感兴趣,想先去洗澡,爷爷怕孟屿宁一个人提不动水,跟着过去帮忙打水。
奶奶没事可做,雪竹盯着电视,她就盯着雪竹看。
雪竹感受到奶奶的目光,缩了缩脖子问:“奶奶你看着我干什么?”
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奶奶说:“你头发太长了,奶奶给你剪头发吧。”
雪竹:“!!”
她果断捂住自己的头:“我不剪!”
“干什么不剪?小女孩留那么长的头发干什么?又多又难打理,”奶奶皱眉,“而且头发会吸收你的营养,留长了长不高你知道吗?你现在个子矮就是因为头发太长了。”
每年给她剪头发都是这个说法。
可雪竹宁愿长不高,也不愿意让奶奶给她剪头发。
小女孩自懂事以来就没去过理发店,大家都说女孩子长头发好看,可是奶奶却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很厌恶她的长头发。
前两年好不容易躲过,今年头发长到碍了奶奶的眼,说什么也要给孙女剪头发。
最后孙女不敢忤逆奶奶,一脸丧气的坐在后院里,头顶昏黄的钨丝灯勉强照亮她恹恹的脸。
奶奶不知道从哪里找出块旧布像模像样地围在了雪竹身上。
“奶奶你千万不要剪太短啊,”雪竹一直强调这句话,“剪一点点就行了,我不要短头发,我要长头发,要扎得起来的那种。”
奶奶嗯嗯两声:“知道了。”
“一定不要剪太短!”
“知道知道。”
雪竹用手指比了个长短:“最多剪这么多。”
奶奶无语:“剪这么点跟没剪有什么区别?”
雪竹心想,就是要没区别啊。
奶奶拿起剪刀,从后面抓住雪竹的头发,咔嚓一下。
这一声吓得雪竹赶紧回过头,望着地上比虫子还长的长头发,心态瞬间就崩溃了。
“为什么剪了这么多!”
“不多啊,”奶奶觉得孙女实在大惊小怪,“这才剪了多长啊。”
“哇!我不剪了!”雪竹气得要跳下椅子。
奶奶摁住她:“坐好等我剪完!你就剪这一搓不好看,起码要剪平!”
咔嚓咔嚓的剪刀声响起,雪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头发一点点往下坠落,如同被抛弃的生灵,离开了它赖以生存的家园。
雪竹嘴上仍挣扎着:“不要剪太短。”
奶奶满口答应:“知道了。”
痛苦的剪头发过程足足持续了八分钟,剪完头发,雪竹二话不说就去找镜子。
最后终于在房间里找到个挂在床头的塑料镜子,她一把拿下,脸对着镜子久久没说话。
孟屿宁洗好澡,走进房间时正好看到她发呆。
他看着镜子背面的画,不多不少挡住雪竹的脸,他走近几步,轻声问:“小竹?你在干什么?”
雪竹刹那间扔掉镜子,捂着头大哭着冲出了房间。
“奶奶!你看你给我剪得这么短!跟男的一样!”
正在后院扫头发的奶奶被吓了大跳,有些心虚又有些理直气壮地说:“夏天剪短点清爽些啊,留那么长你脖子容易起痱子知道吗?奶奶是为你好,而且头发很快就又长出来了。”
“可是这头发我留了好久才留这么长的!我留了这么久的头发你一下就给我剪没了!”
雪竹蹲在地上,看着那些被奶奶扫进簸箕的头发,绝望而不舍的大声哭喊。
奶奶一时间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不就是剪个头发?怎么跟要她命似的。
雪竹扁着嘴走到水龙头那边,将头发打湿,摁着头把剩下的头发往下压,想让它们快点长长。
刘海居然也没有逃过奶奶的辣手,被剪到眉毛上面,显得她又丑又蠢。
就是个锅盖头。
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她都一直捂着头帘,不肯把手放下来。
雪竹哪里知道,她的一双小手也就那么点大,再怎么遮也遮不住的,爷爷不敢说奶奶,但也不愿意伤孙女的心,佯装什么都没看到,收拾收拾准备去睡觉了。
孟屿宁每次往雪竹那边看的时候,她都立刻敏锐的把头偏过去,只给他留一个圆溜溜的后脑勺,从背后看,她的新发型就像朵蘑菇。
知道小女孩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所以他也当做没看到。
奶奶为了安抚雪竹,带着讨好的语气问:“小竹今天晚上要不要跟哥哥去天台上睡觉?你不是最喜欢去天台睡觉了吗?”
雪竹幽幽看了眼奶奶,没说话。
“去不去天台睡觉?不去的话我就不帮你铺凉席了。”奶奶再接再厉地诱惑她。
姜还是老的辣,雪竹心里生奶奶的气,可是又很想去天台上睡觉,憋了半天,最后还是带着点傲气,撇嘴说:“去。”
奶奶松口气:“诶,那我现在帮你铺凉席去。”
雪竹在心里默默骂自己太没出息了。
天台蚊子多,要多擦点花露水才能上去,雪竹捂着头没办法擦,不知道从哪里找了条毛巾出来,裹在自己头上。
爷爷看到地笑了:“像我们那个年代的劳动人民。”
雪竹幽幽的看了眼爷爷。
爷爷说:“我这是夸你呐。”
雪竹不领情:“切。”
奶奶给他们拿了凉席和薄毯子上去,又顺便点了根蚊香放在凉席边。
两个孩子在天台睡觉老人家不放心,雪竹生奶奶的气不让奶奶陪,奶奶只好对老伴努努嘴:“你上去陪他们睡觉咯。”
万物争鸣的夏夜,热辣辣的空气终于在一天的尽头散去,星星亮得仿佛伸手就能抓到,雪竹躺在凉席上,爷爷摇着蒲扇替她赶走蚊虫,她指着天上的皎洁的白月灰色的部分问道:“爷爷,那个地方是不是种着桂花树,旁边矮一点的是嫦娥和月兔?”
“那是吴刚,他在给桂花树浇水施肥。”
“爷爷,天上最亮的那颗星叫什么?”
“启明星。”
“那它为什么那么亮?”
“因为它离太阳比较近。”
“跟太阳有什么关系?晚上太阳都下班了。”
“有些星星自己是不会发光的,因为太阳给了它们反射的光,它们才这么亮。”
“那太阳去哪里了?”
“它去地球的另一边了。”
“它晚上不睡觉吗?”
“不睡觉,它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
“啊?那太阳好可怜啊。”
“是啊。”
小女孩的童言稚语和老人温暖风趣的回答落在孟屿宁耳中,他再小一点的时候也对天空充满了好奇,后来学了自然和地理,当年的疑问悉数被解答,宇宙的中心原来不是太阳,地球是太阳系的九大行星之一,这些答案严谨而又科学,反倒显得不那么可爱了。
聊着聊着,雪竹还不困,爷爷先困了。
“爷爷,你给我讲个故事吧。”雪竹推着爷爷的胳膊说。
爷爷半眯着眼问:“讲什么?”
“讲我没听过的就行。”
爷爷想了会儿,问:“讲我年轻的时候和宁宁他爷爷的故事?”
孟屿宁下意识侧过头来。
爷爷轻声说:“我十几岁的时候,新中国才刚刚成立,考你们一个问题,你们知道新中国是哪一年成立的吗?”
雪竹:“中国不是几千年前就有了吗?”
爷爷:“几千年前的中国还不叫中国,那时候是古代,最先开始是叫夏朝,后来又经过了很多个朝代。等你以后学了历史就知道了,宁宁你知道吗?”
孟屿宁:“一九四九年。”
“对,一九四九年,”爷爷说,“作为中国人,我们一定要记住这一年。”
本以为那之后就不再会有战争。
直到五二年,十五岁的裴清成和孟长风成为志愿兵远赴国境,两人同乡却并不认识,也并不是一个连的,直到某次裴清成受伤,以枯草堆为掩半趴着艰难呼吸,隔壁连的年轻兄弟为他简单包扎了伤口,扛着他去找了军医。
两个少年就这样认识。
硝烟散尽,赤子归乡,他们被分配到同个工厂上班。
战争结束后的十几年,百废待兴,教育成了重中之重。县城里的学校缺老师,那个年代的老师什么都能教,什么都得教,是个极为辛苦的工作。
孟长风的家人并不同意他放弃安稳的工作去当老师,唯独裴清成支持他,并选择和他一起辞掉工作当老师。
再后来生活渐渐好起来,当初那个小小的学校在政府的支持下,一点点扩张重建,拥有了明亮的灯光,宽敞的教室,最后挂了牌,成了当地的重点学校。
孟长风和裴清成都已是桃李满天下的优秀教师,终于光荣退休,安静享受老年生活。
到现在,孟长风先一步走了。
但他的孙子正安静的听裴清成说完这个故事,这奇妙的血缘连接,就好像又与那位已经逝去的好友重逢。
“那时候很苦的啊,”爷爷说,“很多小孩别说读书,就连米饭都没得吃,所以你们一定要珍惜现在的生活。”
爷爷说这句话时语气郑重,他是真的希望孩子们能从他的故事中吸取教训,学会忆苦思甜。
现在的美好生活有多么的来之不易,是用多少的血汗与人命换回来的,只可惜,故事说完,孩子只当听了个老故事,唯独老人家眼湿润,他闭上眼本来是想平复下情绪,谁知这一闭眼,就这样睡了过去。
雪竹看爷爷睡了,便把精力都撒在了孟屿宁身上。
“哥哥,”雪竹问,“你说今天晚上会不会有流星?”
“不知道,”孟屿宁侧躺着问她,“你想许愿?”
“嗯,许愿我明天一起来头发就长长了。”
孟屿宁被逗笑,弯着眼说:“这个愿望恐怕有点难。”
“啊?不行吗?”雪竹神情顿时沮丧起来。
“其实不用许愿,”孟屿宁安慰她,“等时间长了头发就长回来了。”
“万一开学还没长回来,那我们班的人看到我剪了个这个丑的发型肯定会笑我,”雪竹咬牙切齿道,“尤其是迟越!他肯定会笑死我!”
孟屿宁问:“迟越是谁?”
雪竹:“就是我们班的一个男生,他特别讨厌,老师还让他坐在我后面,他上课老是扯我的头发,还用脚踢我的凳子,害我不能认真听讲。”
“就是那次在学校门口跟我吵架的男生,哥哥你见过的。”雪竹又说。
孟屿宁想起来了。
“他肯定会笑我,说不定还会在整个年级散布我剪了个丑发型!”雪竹越想越怕,语气绝望,“……我不想开学了。”
孟屿宁突然点了点她的脑袋,轻声说:“你把毛巾取下来我仔细看一看。”
雪竹瞪大眼:“这有什么好看的?很丑的。”
“看看啦。”孟屿宁好声好气地哄。
雪竹还是有些犹豫:“那你看了不能笑我。”
“不笑,要是笑了我是小狗。”
“好吧。”
雪竹不情不愿的摘下头上的毛巾。
对于这个新发型,孟屿宁看了好一会儿,才看习惯。
其实奶奶剪的还是挺整齐的,就是太短了些,刘海距离眉毛足足有两厘米,雪竹的长发被剪掉,成了憨态可掬的小蘑菇头,虽然看着是挺凉爽的,但是小女孩辛辛苦苦留了那么久的长发就这样被剪掉,当然会不高兴。
“好看的,”孟屿宁扬起唇角说,“很可爱。”
雪竹不太相信:“真的假的啊?”
“真的,”孟屿宁点头,唔了声说,“像樱桃小丸子。”
“哥哥你也看过小丸子啊?”
“小时候看过。”
“好吧,”雪竹勉强相信了,又指了指自己两边的脸颊,“但是小丸子这里有两坨红红的东西,我没有。”
“那个太夸张了,”孟屿宁说,“你这样刚刚好,最可爱。”
“真的?那等开学班上的男生会笑我吗?”
孟屿宁计算了时间,等开学以后,雪竹的刘海应该已经长到眉毛那儿了。
于是他说:“不会的,我也是男生,我觉得很可爱,男生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雪竹终于放心了。
早知道这样她刚刚那么伤心干什么。
“我会跳小丸子的操哦,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教我的,”雪竹摇头晃脑,双手做动作,“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还来劲了。
孟屿宁很给面子地鼓掌:“跳得好。”
等她跳完唱完,孟屿宁这才问:“累不累?能睡觉了吗?”
雪竹嘿嘿笑,在他旁边躺下。
她拿过爷爷的蒲扇递给孟屿宁:“哥哥你帮我扇。”
孟屿宁接过,又替她盖好毯子:“那你把肚子盖好。”
“嗯,”雪竹侧过身来面对他,“哥哥,以后每年放假你都跟我一起到爷爷家来玩好不好?”
孟屿宁说:“我每年都来,别人会觉得我厚脸皮。”
“怎么会,”雪竹反驳,“你爷爷和我爷爷关系那么好,我爷爷就是你爷爷啊,而且孟爷爷以前对我很好的,我要报答孟爷爷的。”
孟屿宁哭笑不得:“所以你只是为了报答我爷爷?”
“也不都是啊,”雪竹想了想说,“主要还是因为我喜欢跟你一起玩。”
“为什么喜欢跟我一起玩?”
“没有为什么,就是喜欢,”雪竹开始耍赖,“你就答应我吧,行不行?”
孟屿宁敷衍道:“你要是现在就睡觉,我就答应你。”
“那我现在就睡了!”
雪竹立刻闭眼,佯装睡着了的样子,为了使人信服,她还特意学爸爸打起了鼾。
孟屿宁:“……”
或许是刚刚真的唱累了也跳累了,装睡的这段时间里,雪竹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她还是有点招蚊子,爷爷在旁边倒是睡得挺香,雪竹睡也睡不安稳,时不时拍拍腿,又拍拍胳膊,嘟囔着不知说了什么,仍坚定地闭着眼继续睡。
孟屿宁摸了摸她的胳膊,藕条般的胳膊上已经起了个包。
他侧躺对着她,学爷爷给她扇风,顺便驱赶蚊子。
刚刚雪竹的新发型一亮相,孟屿宁才发现,原来雪竹的脸是圆的,眼睛也是圆的,就连鼻头,都是肉圆肉圆的。
现在连发型也是圆的了。
不过好在雪竹是个小美人,这样显得更娇憨秀气。
孟屿宁勾唇无声笑了。
“小竹,睡了吗?”
回答他的就只有这时候还没睡的虫鸣声。
“谢谢你。”
初三毕业这年,这个轻松惬意的暑假,是小竹送给他的。
爷爷和小竹都睡了,只剩下孟屿宁还醒着。
少年辗转反侧,干净的眼眸里映满星空的颜色,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
好像是太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