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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笔 势

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故曰: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唯笔软则奇怪生焉。 蔡邕《九势八字诀》

肇:始。遏:阻止。奇怪:在这里可作变化讲。

此一条实为书法艺术之总纲。古人造字,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博采众美,合而为字,肇乎自然而又复归于自然。形势之变化无不由阴阳之作用,中侧、方圆、藏露、轻重、徐疾、浓淡、枯润、大小、长短、伸缩、开合、疏密、刚柔等,此对立之二个方面,统一得好,自然和谐、协调,相摩相荡,生生不已。

凡落笔结字,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势递相映带,无使势背。 蔡邕《九势八字诀》

递相映带:递,顺次,一个接一个。映带,互相映衬,彼此关连。

势背:背,违也,谓笔势相违而不相顺接。

结字有天覆地载之法,行气有承上接下之法,令其形势,递相映带,自然字字活泼,行行生动。

夫欲学书之法,先干研墨,凝神静虑,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则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 王羲之《笔势论》

筋脉相连,言气势也。意在笔前,言构思也。下笔之先,先宜构思,胸有成竹,自然容与徘徊,一气贯注。故创作之前,先当养气,凝神静气,默对素纸,当其手心间有勃勃欲发之时,便是神机初到之候。既落笔,书上字之初,便思下字如何承接,要瞻前顾后,统筹全局,又贵于随机应变,因势而导,自然心花怒放,笔态横生。

亦如长空游丝,容曳而来往;又如虫网络壁,劲而复虚。右军云:“游丝断而能续,皆契以天真,同于轮扁。” 虞世南《笔髓论》

长空游丝:指点画交换之际,偶尔不经意带出来的一丝墨痕。

虫网络壁:络,联也,系也。指如蛛网联壁,丝来线去,脉络分明。

契以天真:合于自然,无故意做作之态。

轮扁:春秋时齐国有名的造车工匠,名扁,后多用为高手的代称。

长空游丝,又谓之“高空游丝”。书写行草书用之,可增加整幅字血脉流通感。但游丝皆为运笔时不经意偶而带出,出于自然,用笔虽轻,细如丝发,却刚中有柔,非年高手硬,功夫精熟者,难臻妙境。然不可多用,多用则连绵缠绕,给人以眼花缭乱之感(例图 32)。

例图 32

故兵无常阵,字无常体矣;谓如水火,势多不定,故云字无常定也。 虞世南《笔髓论》

字无常形犹兵无常阵,随机应变,因势生形,方能出奇以制胜。凡一切点画形态之变化无不由笔势而生,如例图 33中的“取”和“永”字,最后二笔几乎完全改变常形,但看上去气势更为流畅。

例图 33

今吾临古人之书,殊不学其形势,唯求其骨力,而形势自生耳。 李世民《论书》

势生于力,有力则自然有气势,故笔势当以笔力为后盾,“渴骥奔泉”,“怒猊抉石”言其势,亦喻其力也。

勿令有死点死画,方尽书之道也。 虞世南《笔髓论》

无气势,无韵律,无笔力,无墨色之变化,平直相似,形同板刻之笔画皆谓之死点死画。画贵气韵生动,字亦贵气韵生动。何谓气韵?生动是也。气韵本于性情,而成于笔墨,精神能充于中,气韵自彰于外。气盛力足,富有节奏,则纵横挥洒,机无滞凝,虎虎有生气,其间韵自生动矣。

夫书第一用笔,第二识势,第三裹束,三者兼备,然后为书。 张怀瓘《玉堂禁经》

裹束:裹,敛裹,束,管束,喻写字时,一笔接一笔,一字接一字,一行接一行,递相映带,勿使笔势相断。

古人论书,无不以“用笔”二字为重,今人学书,尚且不知笔法为何物,便欲讲气势,讲章法,未有不踬者也。殊不知笔势、章法皆当以用笔为基础,此为“本”,故学书当以用笔为上,不应舍本逐末也。

然草与真有异,真则字终意亦终,草则行尽势未尽,或烟收雾合,或电激星流,以风骨为体,以变化为用。 张怀瓘《书议》

楷书妙在含姿态于端庄之中,寓使转于形质之内,虽笔笔相断,而血脉相连。

气势生乎流便,精魄出于锋芒。 张怀瓘《文字论》

流便:流畅便利。

能按字之笔顺,因势利导,气势自然流便。古人作书,发笔时多微露芒角,故精神抖擞,神采焕发,一经上石,芒角全失。故学古人用笔,非真迹不可(例图 34)。

例图 34

大凡点画,不在拘之长短远近,但无遏其势。俾令筋骨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 林蕴《拨镫序》

俾:使。遏:阻挡。

长则舒展,在于纵意;短则含蓄,在于敛势;远则空旷,在于疏放;近则茂密,在于浑成。长则如黄山谷,短则如钟元常,远则如董其昌,近则如苏东坡。无论长短远近,其势都一气贯注。

余昼卧,闻江瀑涨声,想其翻驶掀盖、高下奔逐之状,起而作书,心中之想皆出于笔下矣。 雷简夫《江声帖》

江水瀑涨,一泻千里,沛然不可止遏之势,赋予书家灵感,故起而作书,笔势奔放,胸中之想皆赴笔下。若胸无点墨,功力又不足以赴之,虽处佳境,恐亦无动于衷,难为妙悟也。东坡《文说》谓:“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此语也与书道相通。

作字要熟,熟则神气完实而有余,于静坐中,自是一乐事。 欧阳修《作字要熟》

完实:充沛,充实。

心手精熟,落笔之际,自然从容,笔随意到,气势有余,若临时无法,犹豫不决,形质尚且不具,遑论气势?故势又当以熟为前提。

字有藏锋出锋之异,粲然盈楮,欲其首尾相应,上下相接为佳。后学之士,随所记忆,图写其形,未能涵容,皆支离而不相贯穿。 姜夔《续书谱》

粲然盈楮:粲,灿烂貌。盈,充满。楮,通纸,楮,木名,即“枸”,皮可制桑皮纸,因以为纸的代称。

涵容:包含(整体)。支离:涣散,不完整。

字形之变化,当审其笔势,视其上下所处地步、左右所属关系而定,岂可以一定之形,以应无穷之变哉!凡纸上谈兵,以形论势,按图索骥者,皆不足以言书也。

余尝历观古之名书,无不点画振动,如见其挥运之时。山谷云:“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岂欺我哉。 姜夔《续书谱》

振动:运笔时的提按顿挫等动作。

运笔时有提按,顿挫,往复,不但可以调锋,同时也可再生笔势。

字之筋,笔锋是也。断处藏之,连处度之。藏者首尾蹲抢是也;度者空中打势,飞度笔意也。 陈绎曾《翰林要诀》

例图 35

断处藏之:点画交际处不见墨痕。

连处度之:点画交际处虽笔断而意连。

蹲抢:用笔稍重为蹲,发笔时作逆势,结尾时作收势谓之抢。

点画交换时,笔锋在离纸面极低的空中作快速的连系动作,谓之“度”法,又谓之“过”法,过法要快。逆入如惊蛇入草,收笔如飞鸟出林,力到自然,冯钝吟曰:“解藏度二字,则无死笔,活处在筋也。”例图 35中之虚线即为“度”法。

行草即须悬腕,悬腕则笔势无限。 姜夔《续书谱》

例图 36

筋生于腕,腕能悬则力遒气足,便于挥运,而笔势无限。如能站立写最好,高处落墨,远处养势。所谓“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是也。

字体各有管束,一字管二字,二字管三字,如此管一行。一行管二行,两行管三行,如此管一纸。 张敬玄《论书》

知管束之法,则全篇精神团聚而不散也。笔势不但涉及到用笔,涉及到结构,也涉及到章法。

引笔联贯处不宜粗浊,不唯不雅,且于义不。通何也?本无之物,非所当有,况重取妨正乎! 赵宧光《寒山帚谈》卷上《临仿四》

引笔谓牵丝、游丝等,引带之笔,本处从属地位,过粗则点画混淆,喧宾夺主矣!但引带亦偶有用粗者,用得好,反增异趣(例图 36)。

右军书,无一笔不到,而能处处流转;无一笔粗俗,而能字字用力。 张怀瓘《论用笔十法》

例图 37

起讫无法谓之不到;肥而无骨谓之粗俗。用笔过板直,点画无照应,则字不流转;笔锋提不起,怯浮不沉着,则字无笔力。

势从内出者,已得也,从外作者,未得也。已得则无论大小短长,平直欹侧,无往不佳,钟、王诸人是也;未得则临卷结构,思前算后,其书稍不方正,大半体解矣,智永、孟𫖯诸人是也。 赵宧光《寒山帚谈》卷下《了义八》

临卷结构:作书前的艺术构思。

体解:结体解散,喻气不联贯,字不结密。

势从内出其含义有二:一是藏锋于点画之内,不露痕迹;一是笔锋由中而出,唯中锋方能内出,如用偏锋则露锋在一面矣,例图 37中“蜍”字最后三笔虽无明显牵丝,但势从内出。

何谓顾盼,左右上下,往来有情是也。 赵宧光《寒山帚谈》卷上《格调二》

点画呼应,笔断意连,气脉贯注,谓之有情。盖情者,系于中而发于外者也,诗缘情而绮靡,文以情而辞发,吐纳英华,莫非性情,凡书笔意顾盼,姿韵生动,节律抑扬,则情动而流溢于外也。

笔锋引带,如词章中过文,虽然,似是而非也。笔锋乃无中生有,本是虚器,过文全篇脉络,去此离矣。 赵宧光《寒山帚谈》卷上《格调二》

过文:即文章中起承转合的过渡文字。离:散,失。

点画形质,实也。引带使转,虚也。虚本无形,今以引带出之,无中生有,实不得已而为之。若以引带为实,则文理不通。

识得败笔,一生不误,败处为功,一生不窘。法如禅机,笔如辨才,处处生涯,头头活泼,方是流转不穷。 赵宧光《寒山帚谈》卷下《了义八》

禅机:佛教禅宗认为悟道者教授学徒,常在一言一行中含有“机要秘诀”,给人以启示,令其触机妙悟。

辨才:本佛教用语,谓菩萨为人说法义理圆通,言辞流畅,毫不滞碍,此指笔锋流利生动。

用笔无法,笔道无势,点画乖逆,章法结构悖乎情理,失乎妥帖之笔皆称为败笔。

鲁公所谓趣长笔短,常使意势有余,字外之奇,言不能尽。 宋曹《书法约言·总论》

写行草时,应开者多合,应伸者多缩,虽笔短而意长,盖欲取势也,例图 38中“破”、“是”、“寒”、“食”等都有捺笔,应开者反合。

论画者先观气,后观神,而后论其笔之工拙。世固有笔工,而神气不全者;未有神气既具,而笔犹拙者也。作书既工于用笔,以渐至熟,则神采飞扬,气象超越,不求工而自工矣!神生于笔墨之中,气出于笔墨之外,神可拟议,气不可捉摸,在观者自知之,作者并不得而自知之也。 汤临初《书指》卷下

拟议:比喻描述。

世有用笔太工,往往为法度所拘而难得气势者;亦有专事气势,往往信笔狂驰,而难得笔法者。余以为求巧不如守拙,学书者当先求用笔之精到,而后求气势之超越。沉着是本,能沉着方能痛快。此所谓“以积累为功,以涵养为正”,舍此而求“气象超越”,不啻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作字之时,随其向方,上下左右,钩环转换,向背离合,各有自然之势,虽巧匠任心不能加损其间,此书之本体也。故作意在左,则下笔向右,作意在右,则下笔向左。结束在下,则上必蹁跹。上体既尽,则下必流易。见左畔奔驰则知右有余力,观上多著意则知下自宽闲。 汤临初《书指》卷下

蹁跹:飞舞貌。流易:流,流畅。易,同移,变也。

例图 38

书上一笔时即已作意于下一笔,书左畔时即已作意于右,意在笔先,自然态有余妍,笔有余势。发笔时逆入,收笔时回锋,皆因势而发,故知势亦有逆数。

作字之法,非字之本旨,字有自然之形,笔有自然之势。顺笔之势,则字形成;尽笔之势,则字法妙。不假安排,目前皆具化工也。 汤临初《书指》卷上

假:借助。化工:造化,自然之工。

笔顺有自上而下,有自左至右,有自中及傍者,笔势亦有顺逆,落笔之后当顺其笔势,随手写去,方得自然之趣。所谓文从理顺,操纵自如,造化在笔端也(例图 39)。

有顺利以导,而天机流荡,生意蔚然;有反衄以成,而气力委婉,精神横溢。顺之不类蛇蚓,逆之不作生柴,方书而形神俱融,成字而飞动自在。此造化之工,鬼神之秘也。 汤临初《书指》卷上

气力委婉:委,曲也。点画宜有曲势方有力,用笔宜有波势方有气,反之过平过直之点画,反无气力。

蛇蚓:唐太宗谓“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喻扭曲而无笔力。

生柴:生硬板刻的用笔。

有顺笔取势,因势而利导者,有逆笔取势,反衄而成之者,发笔时能逆,收笔时能缩,皆谓之逆势。行书中时多折搭之法,一折一搭,一呼一应,虽笔断而意连,最是耐人寻味(例图40)。

盖字必先有成局于胸中,剪裁预有古法,岂独略于左而详于右乎!至临写之时,神气挥洒而出,不主故常,无一定法,乃极势耳。 朱履贞《书学捷要》

极势:尽其笔势。

知其常而后能通其变,能守法而后能变法。故行草书,其形如水如火,皆随势而生而不主故常也。必要意在笔先,有成局于胸中,方能挥洒自如,笔势流畅。

例图 39

起笔为呼,承笔为应,或呼疾而应迟,或呼缓而应速。 笪重光《书筏》

前笔收尾为呼,后笔起首为应,一呼一应,笔势自然联贯,亦宜有节奏方妙。

人知直画之力劲,而不知游丝之力更坚利多锋。 笪重光《书筏》

游丝虽细如丝发,而婀娜袅柔,挺劲多姿。

例图 40

隔壁取势,空际用笔,此不传之妙。 王虚舟《论书剩语·运笔》

此即“渡”法。

须是字外有笔,大力回旋空际,盘绕如游丝,如飞龙突然一落,去来无迹,斯能于字外出力,而向背往来不可端倪矣。 王虚舟《论书剩语·运笔》

字外有笔,谓无形之使转,虽虚犹实,有隔笔取势,暗渡陈仓之妙。

作书有两转字,转折之转在字内,使转之转在字外。牵丝有形迹,使转无形迹,牵丝为有形之使转,使转是无形之牵丝,此即不著纸处,极要留意。 蒋骥《续书法论》

取势之法,以无形之使转为上,牵丝过多,反落俗套。

正书用行草意,行草用正书法,盖行草用意,有笔墨可寻,行草多牵丝,至真书多使转。真书之用使转,如行草之有牵丝,合一不二,神气相贯,是为得之。 蒋和《书法正宗》

真用盘纡于虚,草则盘纡于实,分则为二,合则为一,是谓一气贯注。

书至佳境,自能摇曳生姿。摇者,笔未著纸,在虚空中,曳在笔之实际。 蒋和《书法正宗》

书至佳境,字形或左欹,或右倾,如垂柳在微风中左右摆动,摇曳生姿,非独在用笔也(例图 41)。

用力在笔尖,为字之筋。有筋者,顾盼生情,血脉流动,如游丝一道,盘旋不断。有点画处在画中,无点画处亦隐隐相贯,重叠牵连,其间庶无呆板散涣之病。 蒋和《书法正宗》

无论结字,章法,皆贵筋脉相连,气血流通,点画呼应,顾盼有情,自然结密,而无涣散之病。

留:笔机往矣,要必有以收之,笔锋尽矣,要必有以延之,所以展不尽之情,蓄有余之势也。 蒋和《书法正宗》

留法,全在笔画开合伸缩之际,书写行草,合多于开,缩多于伸,解得留法,则笔势无限。

例图 41

度:一画方定,即从空际飞渡,以成二画之笔,势乃紧、乃劲。所谓形见于未画之先,神留于既画之后也。 蒋和《书法正宗》

形见于未画之先,谓意先笔后也,神留于既画之后,谓有笔势则字有神采也。

卷:笔笔相生,意思连属,势如卷出,盖力到笔到,旋转如打圆圈也,知卷则字无不一气贯注。 蒋和《书法正宗》

空际盘旋,作势如卷,实为无形之使转。

法可以人人而传,精神兴会则人所自致,无精神者,书虽可观,不能耐久索玩,无兴会者,字体虽佳,仅称“字匠”。令体在胸中,流露于字里行间,或雄壮,或纡徐,不可阻遏。若仅在点画上论气势,尚隔一层。 蒋和《书法正宗》

兴会:兴致到来。

胸中有书,寓意于法,下笔之际,自然流畅,所谓“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有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之势,若从形貌点画上求笔势,则本末倒置矣。

行草纵横奇宕,变化错综,要紧处全在收束,收束得好,只在末笔。明于结体,则点画妥帖;精于收束,则气足神完。 蒋和《书法正宗》

每一字最后一笔与下一字起笔承上启下,转合之间最关键之笔,学书者尤宜留意,所谓“真则字终意不终,草则行尽势未尽”是也。余作行草,至墨枯时,也喜结束在字之中截,然后蘸墨,而不喜结束在一字之末笔,亦欲取势之自然耳。

真书神静,行书神动,静而挟飞动之势,动而余渊穆之情,真行乃入三昧。 张廷相、鲁一贞《玉燕楼书法》

三昧:指事物之要诀或精义。

楷书端庄,以静为主,然端庄之中,笔势往来流利,自然挟飞动之势。行书流便,以动为主,然流便之中,用笔精到沉着,自然余渊穆之情。

筋法有三:生也、度也、留也。生者何如?一幅中行行相生,一行中字字相生,一字中笔笔相生,则顾盼有情,气脉流通矣。度者何?一画方竟,即从空际飞渡二画,勿使笔势停住,所谓形现于未画之先,神流于既画之后也。留者何?笔势往也,要必有以收之,笔锋锐矣,要必有以蓄之,所谓留不尽之情,敛有余之态也,米元章曰“有往必收,无垂不缩”,此之谓哉! 张廷相、鲁一贞《玉燕楼书法》

以上三法可以“势”字,一以贯之。

古时教人作字,先从点画偏旁字母学起,学足然后成字,最无苟简之病。但结字联络,用一身之力搏转,正如太极图,内外皆有包裹之势,是以必须参学行草,庶几手底灵转。东坡云“行草欲其严密,真书欲其飘扬”,然神采飘扬,骨格严密,盖字之妙处,第一在转笔叠笔,有转笔叠笔方能取势取神。诚以彼笔之起笔,生于此笔之尽笔,相生相应,若联若断。倘各为一笔,则不相牵属,便如人身血脉俱散,尚何神理哉! 汪沄《书法管见》

叠笔:即一笔接一笔,一笔管束一笔,势相连属,气脉不断。

初学书法,当从基本点画入手,然后装束结构,结构既熟,再注意到叠笔,叠笔既熟,笔势自生。

字与人身相应,气骨为主,外观不见也,骨主而肉附之,外则精神发越,内则血脉周流。结体严整,人之身躯是也;其挑趯撇捺开展处,头项四肢是也。 汪沄《书法管见》

字之体格,一如人身,人有筋骨血肉,字亦有筋骨血肉,人有思想、感情、风度,字有意蕴、气韵、神采,然诸法之中唯以气骨为主。气,笔势也,骨,笔力也。有气有力,自然神采焕发。

写字要有气,气须从熟得来,有气则自有势,大小长短,高下欹整,随笔所至,自然贯注成一片段,却著不得丝毫摆布,熟后自知。 梁同书《频罗庵论书》

书要贯得自然,不可着意摆布,唯熟中得之。所谓“熟”,熟在法也,心手相忘,随笔所至,自然一气贯注。

字有骨肉筋血,以气充之,精神乃出。 包世臣《艺舟双楫》卷五《论书一·历下笔谭》

血之流注,全赖气之推动,中医所谓“气为血之帅,气行则血亦行”是也。书法亦然,气者,势也,笔势相连则血脉流通,气越旺精神愈足。

书之大局以气为主,使转所以行气,气得则形体随之无不如意,古人之缄秘开矣。 包世臣《艺舟双楫》卷五《论书一·附旌德姚配中仲虞和作》

缄秘:缄,封也。秘,奥秘也。

“势”是书法艺术之“理”,亦为“共同美”之一。

真草同源而异派,真用盘纡于虚,其行也速,无迹可寻,草则盘纡于实,其行也缓,有象可睹。唯锋俱一脉相承,无间藏露,力必通身俱到,不论迅迟,盘纡之用神,真草之机合矣。 包世臣《艺舟双楫》卷五《论书一·附旌德姚配中仲虞和作》

盘纡:盘旋回曲,喻点画交换时的过笔动作。

楷书以点画为形质,以使转为性情,故笔断而意连,盘纡于虚;草书以使转为形质,以点画为性情,故笔连而意足,盘纡于实。凡字无论真草篆隶,疏密斜正,其必有精神挽结之处,唯锋俱一脉相承也。

古帖字体大小颇有相径庭者,如老翁携幼孙行,长短参差,而情意真挚,痛痒相关。 包世臣《艺舟双楫》卷五《论书一·答熙载九问》

径庭:悬殊。径,门外路。庭,堂外地。喻有差距。

慎伯此论,情真而意切,喻行气章法上宜有大小、长短、开合、伸缩之变化,虽相径庭,而顾答之间,气脉相贯,合乎情理(例图 42)。

例图 42

大抵作书及作诗古文,胸中须有一段奇气,盘结于中而达于笔墨者,却须遏抑掩蔽,不令过露,乃为深至。若有丝毫求知见好之心,洗涤净尽,乃有合处。故曰“七韵师无声,五味常主淡”也。 《曾国藩日记·辛酉九月》

求知见好:意求知己,欲投时好。

字外工夫涵养于心中,笔墨技巧娴熟于手下,仿佛有一股奇气盘结于胸中,下笔自然不俗。又妙在蕴藉含蓄,藏而不露,所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是也。

运笔又须挹其气象,随其所寓,成形结字,得形体不如得笔法,得笔法不如得气象。 朱履贞《书学捷要》

挹:取。气象:即指笔势。

初学书法,依帖临摹,从形入手,由形求法,再由法而推理。形,外在浅表之现象也;理,内在深刻之本质也。理之境界又赖法而达到,现象由本质而起作用,故善教者,当循循善诱,由形及法,由法推理,法可以传,巧当自悟。所谓“大匠示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理通则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也。

行行要有活法,字字须求生动。 朱履贞《书学捷要》

用笔之美有三:一,形态变化之美;二,形质力度之美;三,形势动态之美。能知气势、笔力、节奏,自然行行活泼不呆,字字生气盎然。

笔锋落纸势如破竹,分肌劈理,因势利导,要在落笔之先,腾掷而起,飞行绝迹,不粘定纸上,讲求生活,笔所未到气已吞,笔所已到气亦不尽,故能墨无旁沈,肥不剩肉,瘦不露骨,魄力、气韵、风神皆于此出,书法要旨,不外是也。 周星莲《临池管见》

积其点画,乃成其字。而每一字中,点画与点画之间;每一行中,字与字之间;每一幅中,行与行之间,都有着一种内在之联系,从而构成字形、行气、章法。笔锋落纸,当按其笔顺之先后,因势利导,上下连属,前后瞻顾,东西映带,左右呼应,如行云流水,其势如破竹,再辅以笔力、韵律,自然魄力雄壮,气韵生动而风格出焉。

作字点画须要精意。观古帖中起笔之始,迥不犹人,结体既成,终合人意。盖如善弈者,布局数子,几令人莫测;至收局时,着着回应,处处周密。此即张怀瓘《用笔十法》中“裹束”一法也。 朱和羹《临池心解》

迥不犹人:迥,远也。犹,如也。远不像一个完整的样子。

善弈:擅长下棋。

章法之布局当从大处着眼,统筹兼顾,则回抱照应,章法自然茂密。犹善弈者,着着回应,处处周密,神机妙算,变化莫测也。

作字如应对宾客。一堂之上,宾客满座,左右照应,宾不觉其寂,主不失之懈。作书不能笔笔周到,笔笔有起讫顿挫,颟顸滑过,如对宾客之失其照顾也。 朱和羹《临池心解》

懈:怠慢。颟顸:糊涂,不明事理。

作书之时,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瞻前顾后,左右照应,统视全局,唯站立书写,踞高临下,方能到此。

例图 43

例图 44

例图 45

作书贵一气贯注。凡作一字,上下有承接,左右有呼应,打叠一片,方为尽善尽美。即此推之,数字、数行、数十行,总在精神团结,神不外散。 朱和羹《临池心解》

点画之间有承接,有呼应,则结成字,累成行,缀成幅,以一而贯万,自然精神团聚,无散漫之弊。

古人论书,以势为先。中郎曰“九势”,卫恒曰“书势”,羲之曰“笔势”。盖书,形学也。有形则有势,兵家重形势,拳法亦重扑势,义固相同。得势便,则已操胜算。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卷五《缀法集二十一》

固:本来。已操胜算:已有获胜的把握。

书法与拳法、文法、兵法相通,得势则稳操胜算。

古人神气淋漓,翰墨妙处在随意所如,自成体势。故为作者字如算子,便不是书,谓守定法也。 倪苏门《倪氏笔法杂记》

读此段文字不可滑过,学书先求平正,但古人所谓平正者,非上下一等,前后平齐,形同板刻,状如算子之谓也。而是指合乎法度之匀称,协调,端庄之意。但一味端正,实难贯势,故贯势之法,不独在于用笔,更重要在于因结体之欹侧变化而产生笔势,此即所谓“体势”是也。东坡之书多左伸右缩(例图 43),米芾之书多左缩右伸(例图 44),皆善以欹侧取势,故其书体势洞达。又由于左右之调节,如左右跳动,以一字观之,重心不正,以一行观之,行气皆直,此谓之以奇得正是也(例图 45)。

侧笔取势,晋人不传之秘。盖侧笔取势者,于结构处用笔一正一反,所谓锋锋相向也,此从运腕得之。凡字得势则活,得势则传,“徐”、“欣”二字,转左侧右,可悟势奇而反正。 倪苏门《倪氏笔法杂记》

侧笔取势,其含义有二,在用笔上,点法起笔,以求便捷,在结构上,左右欹侧,上下俯仰,以冀得势(例图 46)。

唐人严于法。法者,左顾右盼,前呼后应,笔笔断,笔笔连,修短合度,疏密相间耳。后人欲觅针线痕,必先熟习褚《圣教》。 姚孟起《字学臆参》

针线痕:笔势往来之痕迹。

褚遂良楷法流动,放之便是行书,然《雁塔圣教序》总是石刻,欲觅其针线痕,不若《大字阴符经》墨迹为妙。

例图 46

欲知后笔起,意在前笔止,明此则笔笔呼应,字字接贯,前后左右,一气相生。 姚孟起《字学臆参》

意在笔前,是取势要法,故写后笔之先,意已在前笔生也。

苏书,左伸右缩,米书,左缩右伸,皆自出新意,不落唐人窠臼。 姚孟起《字学臆参》

缩之目的在于伸,所谓“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是也。但不是每一字皆如此,亦当有变化(例图 47)。

例图 47

晋人书,形不贯而气贯,唐人书,形气俱贯。 姚孟起《字学臆参》

晋人草书极少有数字相连者,形不贯而气贯;唐人草书数字一笔钩连,形气俱贯,终不及晋人之蕴藉耳。

气盛则言之短长,声之高下皆宜,书亦如是。 姚孟起《字学臆参》

气盛:言中心充沛,音色洪亮。

余曾听世界著名男低音歌唱家罗伯逊之歌声,音色充沛,声如洪钟,虽有十分音量,而吐之仅六七分,故优游自如,绰有回旋之余地。书法亦然,气势笔力,宜潜伏不露,含蓄蕴藉,出之平和为高。否则,张筋露骨,怒笔木僵,犹歌喉之青筋暴露,声嘶力竭,总非雅道。

陈子文曰,字之筋络,在意到笔不到之处,若但修饰波画,不足与论书也。 戈守智《汉谿书法通解》卷七

书法贵在一个“写”字,胸中具上下千古之思,腕下有纵横万里之势,自然能写,所谓“大胆落笔”是也。如描画太甚,修饰过多,总不成书也。

下笔之始有折锋,有搭锋。凡作字,第一字多是折锋,第二、三字多是搭锋,承上笔势,又有平起如隶,藏锋如篆,大要折搭多精神,平藏善含蓄,兼之则妙矣。 佚名《书法三昧》

收笔时回笔出锋谓之“折”,起笔时逆势露锋谓之“搭”,一折一搭,一呼一应,笔势乃出。由于折搭时,粲然露锋,故字多精神;若藏头护尾,势从内出者,则字多含蓄。折搭取势,在行书中尤为多见。

例图 48

一字有一字之起止,朝揖顾盼;一行有一行之首尾,接上承下。此乃古人不传之玄机,宜加察也。 宋啬《书法纶贯·结构》

朝揖:朝,早也。揖,作揖也。谓朝起相见互相作揖,喻向势。

玄机:道家用语,即奥妙之理。

气韵本乎游心,神采生于用笔,有余势则隽,有余笔则清,有余纸则宽,有余意则远。 郭若虚《论用笔得失》

隽:鸟肉肥美,引申为意味深长。

能蓄而后有余,能留而后能放,能缩而后能伸,能敛而后能开,此亦逆数。

字之脉,章法是也。藏锋出锋,皆欲其首尾相应,上下相接,其脉相通为佳。后学之士,随所记忆,图写其形,未能浑融,皆支离而不相贯。吾观古之名书,无不点画振动,如见挥运之时,此可窥其妙矣! 潘之淙《书法离钩》卷三

章法之有笔势,犹文章之有脉络,起承转合,一气呵成,全篇之文字自然浑融团聚。如凭记忆,图写其形,在书法中称之为“集字”,全篇则无统一之风格。王夫之评中唐诗“谋句而不谋篇,琢字而不琢句”为“剥削生理”,“一无生气”。“集字”者也当识得“生理”,“生气”二词。

结字要得势,断不能笔笔正直,所谓如算子便不是书,到成字时,自归于体正而行直。 徐用锡《字学札记》卷上

势如斜而反正,画似曲而反直,势既生于结体,又生于用笔。生于结体者,欹侧取势也;生于用笔者,因波生势也(例图 48)。

作字须行气,气须从画中贯,从大处从容来,向大处从容去。行气似甚大,旁虽无物,亦若近即相妨,而笔画仍写不长者,能收得住,站得住,不出心中规矩尺寸,也要接得顺,转得灵,联贯得固者……是非中锋提笔竖笔不能矣!若藏锋则功力到,力量足,神明于法,自能缩而更胜于伸,愈收愈足,愈敛愈妙,非以不出锋便谓之藏锋,此则非初学所能解矣! 陈介祺《习字诀》

势须从画中贯,言中锋运笔也,能收能缩,能敛能蓄,虽笔短而意长,锋藏而气足也。

练行不如练气,古人法备精神,大如钟鼎文,行款有全似散底,而通篇一气,无不连贯,不唯成行,直是成大片段,其实只是笔笔站得住,字字站得住,行行站得住。至钟、王楷法,后人以九宫求之,谓凡纵三横三,九字皆联贯,唐以来书即不能如此,无论大段矣。小笔写大不如大笔写小,能用大笔为要。能用浓墨方有力量,小字可展之方丈,方丈须如作小字。用笔与墨气看墨迹较易解,力足者,墨右淡左浓,中锋者墨在正中。 陈介祺《习字诀》

凡书势欲足,气欲盛,非大笔写小,笔酣墨饱不可,故知笔势与用墨亦有瓜葛,大笔淋漓挥洒而下,由浓渐枯,由润渐干,墨气浓淡枯润,一任自然,此作行草之法也。

写书写经,则章程书之流也;碑碣摩崖,则铭石书之流也。章程以细密为准,则宜用指;铭石以宏廓为用,则宜运腕。因所书之宜适,而字势异、笔势异、手腕之异,由此兴焉。由后世言之,则笔势因指腕之用而生,由古初言之,则指腕之用因笔势而生也。 沈曾植《海日楼札丛》卷八

书小楷宜用指腕。写大字宜用肩肘,再配以腕部之运动则佳。书小楷笔势宜舒展,写大字笔势宜茂密。

书极潦草,中有结法,时时得佳字。岂晋人所谓裴叔则粗服乱头,亦自好耶? 王世贞《题祝希哲小简》

万山磅礴,必有主峰;龙衮九章,但挈一领。书虽极潦草,而一气贯注,是行条理于粗服乱头之中,看似乱其实不乱,故论书当以势为先。 P6U1b2HG8fm+equIE3rCA9GijesRzeYPpso/4sAtluk96Qu8JCPA2iuBnmBkht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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